程启思双手猛地撑在了茶几上,他在发抖。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无时无刻?你把我一个人扔下了,让我以为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成年的时候,又知道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被处以死刑,你以为我好过麽?好不容易,我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开始觉得自己生活得充实和快乐,安瑶又被你儿子杀了!她有什麽错?我父亲对你不好,那是我父亲的错,我可以不责怪你。可安瑶错在哪里了?!”

  安心垂下了头。“对不起,我应该阻止他的。”

  锺辰轩听在耳里,觉得很是别扭。安心虽然已经有五十多岁,但她应该是平时保养得益,不仅身段还像二十多岁的女人,她整个人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四十出头。她实在是不像程启思的母亲,那种疏离的感觉连他都觉得有些受不了。

  “任羽那孩子,他其实非常敏感。他一直很依恋我,他大概有某种直觉,知道我的心一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安心幽幽地说,“我跟行止在一起的时候,也学了几笔画,我常常偷偷地画你的素描,画了很多很多,然後藏起来。但不知怎麽的,任羽居然把我藏起来的画都给找到了。他甚至把我画的画给烧掉了,从此之後,我也不敢再画了,只能在心里悄悄地想。”

  锺辰轩皱了一下眉头,问:“他为什麽要杀那麽多的人?”

  “他怕我去认启思呢。他知道我一直都想著启思,念著启思,他怕我把他扔下……”安心轻声地说,“其实从我知道他认识了安瑶,我就知道了启思是我儿子了,但我并没有打算去找启思。任羽有一些同事的资料,也有照片,我一眼就从一群人中认出了启思。”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我看到你过得好,我也心满意足了。其实,我又怎麽会去打扰你的生活呢?你既然是警察,对於他父母的事情,自然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你既然看起来开心,我又何必……”

  “我开心?”程启思大声地打断了她,“我开心?不管是谁,知道自己的母亲被父亲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死,我能开心?”

  锺辰轩轻声地说:“启思,冷静点。你母亲也有她的想法。”他忽然低声一笑,却笑得有些伤感,“谁叫你平时都装得那麽完美呢?看你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脸上的酒窝都像盛了蜜,谁知道你心里还压著那麽多事?”

  程启思重重地说:“难道还是我的错了?我总不能成天哭丧著脸,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我的苦吧?”他注视著安心,眼里的神色复杂无比。“你还没告诉我,任羽为什麽要杀吴老先生,要杀余恩,要杀安远,甚至要杀安瑶?”

  “这都怪我。”安心低低地说,“都怪我,我不该傍敲侧击地向他打探你的事。我真傻,任羽他当警察都多少年了,我这些小伎俩又怎麽瞒得过他呢?他自然知道我起了疑心,他想到的法子,就是……就是把所有的知情者都给杀掉。第一个,就是那位吴老先生。启思,你

  应该已经知道,他跟你家,渊源很深。你的祖母祖父,便是经他介绍相识的。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便认识这位吴伯伯了。我在回国的时候,无依无靠,曾经去投靠过他,他帮过了我很多。我回国後,连个户籍都没有,也是吴伯伯帮我的……任羽小时候,我还带著他去看过吴伯伯。任羽想得实在是太周到,他知道你们要去找吴伯伯。人老多情,如果吴伯伯知道了你是我的儿子,他一定会告诉你我在哪里的……”

  锺辰轩说:“你带任羽去吴老先生那里,是不是见过一个叫洪有才的人?”

  安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对,洪叔是我小时候就认识的。他很喜欢任羽,阿羽阿羽地叫个不停呢。”

  程启思的手,抓住了一块茶碗的碎片,用力地捏,捏得自己的掌心也鲜血淋漓。安心没有看他,没有注意到,锺辰轩却看到了,但又不敢劝他,程启思的脾气他是已经领教过了。程启思又问:“那余恩呢?他又知道些什麽?”

  “我也不知道他知道什麽。”安心说,“听任羽说,这位余医生是跟吴伯伯来往最密切的人,他们的电话记录非常多。任羽……他恐怕是抱著宁可杀却一千不可错放过一人的想法……在知道了你们要去找余恩的时候,他就起了杀心了。”

  程启思这一次几乎是在吼了。“那安瑶呢?安瑶是他最喜欢的人啊!”

  安心微微仰起了头,锺辰轩看到了两颗泪珠自她面颊上滑落了下来,像两颗珍珠。“都怪我,都怪我……启思,自从我知道了你是我儿子,我就常常等在警察局门口附近,想偷偷地看你几眼。我只是想要看到你,就感觉很幸福了,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老天爷也可怜我,居然让我能够再见到你……但是瑶瑶,那孩子,我当年把她扔下了,她又父母双亡,我一直担心著她,不知道她会怎麽样?你毕竟还有父亲,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女。我知道瑶瑶回来了,任羽在跟她交往,我又是高兴,又是害怕。但我实在很想见一见瑶瑶,我就偷偷地去了玫瑰园。任羽常常跟我提那个地方……我进去了,园门没关,我看到有那麽多的红玫瑰,就跟我在英国的家一样,我心里一时非常非常感慨,就走进去了。但我没想到,瑶瑶会在那个时候出来,会看到了我。我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锺辰轩说:“任羽知道安瑶见到了你,所以他也要把安瑶灭口?”

  安心却摇了摇头。“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当警察当得太久,对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得过於周到。只要有一丝可能性,他就不会放过。他杀死我弟弟安远,也是同样的原因。我这个弟弟,一直不务正业,回国後我也再也没见过他,但我实在没想到,中国如此之大,我们却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同一个城市……因为任羽调职,他父亲也退休了,我们就一起过来了。我有时候想,如果任羽不调职到H市来,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安远在街上见到了我,他吃惊了,他也跟启思一样,以为我早死了。他问我,知不知道我的儿子在哪里?我一听,心里便怦怦地跳。安远却说,他要先去见见启思,看看他的意思,再作答复。毕竟,我在法律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是,我一直没有等到他,後来看报纸,才知道安远死了。我那时候就知道,一定是任羽杀的。因为我把我遇到弟弟的人,告诉了任羽。”

  听到这里,锺辰轩的心里动了一下。看来,安远临死时,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杀他的人就是安心的儿子,才会露出那样奇特的表情。任羽还拿走了安远的皮夹和照片,那张照片,看来就是安心早年的照片了。弟弟有姐姐的照片,是很常见的事。

  安心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嘴唇,又继续说:“不管怎麽说,任羽也是我的儿子,我也只有忍耐。我总不能去告发他吧?所以,我一再忍耐,一再一再地忍耐,直到……直到瑶瑶的事发生。任羽知道我有一天早上出去了,他也猜到了我是去见瑶瑶。我一再对他说,千万不要伤害瑶瑶,我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了。他也哭了,说,妈,瑶瑶是我除了你之外最喜欢的人,我怎麽会伤害她呢?我听到这话後,才算是放了心。但是……他看到了瑶瑶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她在跟任羽交往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拒绝别的男人。我……我并不觉得奇怪,我的堂姑姑安然就是这样的人。瑶瑶就跟她一样……”

  程启思不可置信地问:“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这样他就杀了她?”

  安心轻轻地说:“就因为这样。你父亲难道不是因为莫须有的事,就砍掉了我一只手麽?”

  她又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拉开了窗帘的一角。淡淡的阳光,直窗外射了进来。“启思,你知道你祖父和祖母的事麽?”

  程启思还没说话,锺辰轩就失声叫了起来:“你知道?”

    “我没有你祖母那麽执著,启思。我害怕你父亲,最终不顾一切地逃走了,抛弃了一切。但她……她却没有。她宁可死在你祖父手里。吴伯伯,爱她,同情她,说要带她一起走。你祖母拒绝了。吴伯伯说:你不走,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里。我还记得吴伯伯对我说这话时的表情,那真是伤心欲绝,他几十年来都没有忘记过我堂姑姑。启思,我想,我是爱你父亲的,虽然我一直不知道我要怎麽去爱他,他才能够满意。但你的祖母爱你的祖父,爱到宁可把自己的性命也葬送到他手里的地步。就跟……瑶瑶一样。她们都有机会逃走的,她们却都没有……”

  程启思声音在发抖。“安瑶……安瑶她……”

  “瑶瑶知道任羽对她动了杀机,但她最後还是没有逃走,也没有害怕。”安心的声音,更低了,“她更像你祖母,启思。我比不上她。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因为恐惧你的父亲而逃避,甚至放弃了你……我……我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後已经不可闻了。程启思一步一步地朝後退,摇著头。“不,我不承认你是我母亲。你既然放弃了我,那麽你就不再是我母亲。我以前没有母亲,我以後也不需要!”

  说完这句话,程启思就发疯一样地奔了出去。锺辰轩想拦,看著茶几上从程启思手上滴下来的鲜血,却没有拦。他看著安心。“伯母,他受的打击很大,给他一点时间。”

  “我没有时间可以给了。”安心转过了头。“我的癌症已经是晚期了,我也不打算再治了,顺其自然。启思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那麽,麻烦你以後多照顾他。我……我要去找行止了,还有……任羽和瑶瑶。”

  锺辰轩并没有太大的惊奇。他自第一眼看到安心的脸,就看出她是个重病缠身的人了。她的脸色,嘴唇,都苍白得不太正常。“伯母,任羽很爱你?”

  这个问题,问得安心一阵发楞。“是吧,我想是的。否则,他也不会……”

  锺辰轩缓缓地说:“他爱你,超过了一个儿子爱一个母亲的爱法。这种爱对於你来说,已经是一种负担,你打从心底害怕他对你的这种爱,以及强烈的占有欲。他不希望你把对他的爱,分给启思。这样的爱和占有欲,让你想起了你从前的丈夫,乐行止。作为任羽的同事,我们都知道,他是个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人,几乎是个工作狂。他一直没有女友,因为他眷恋的是你,他的母亲。但幸运的是,安瑶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你其实也了解这些,所以,当他爱上安瑶的时候,你也本能地觉得轻松。而任羽,他跟你的前任丈夫一样多疑,占有欲强。这种多疑,葬送了安瑶,也葬送了他自己。你知道任羽在开枪自杀前说了什麽吗?”

  安心颤声问道:“他说了什麽?”

  “他说,他一直憎恨启思。因为启思得到了你的爱,你无时无刻都在思念这个被你遗弃的儿子。你对安瑶的感情,甚至都超过你跟一个不爱的人生下的任羽!可是,他却深爱你这个不爱他的母亲!”锺辰轩大声地说,“这一切,都是你自作孽的!你温柔,善良,但却软弱。你只会默默忍受,可是,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忍耐而有所改变!死了这麽多人,不仅有任羽的责任,也有你的责任!”

  安心捂住了脸,眼泪从她的指缝里冒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锺辰轩吁了一口气,抬头望著天花板。“没有用了,伯母。一切都太迟了。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已经死了。我们……都已经管不著了。”

  他沈默了很久,然後问:“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为什麽在你逃走之後,乐行止会回到他祖传的家宅?为什麽会在他家的壁炉里发现大量的骨灰?”

  安心淡淡地笑了一下。“在我们老家那里,有一种流行的法术,据说是如果你有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你可以把他或者她的灵魂召唤回来。这种法术需要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大量的人的骨灰。我想,行止就是想用这种方法,把我唤回来吧。他回去,大概就是想找些用得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