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思怔住。他完完全全地呆了。他望著锺辰轩,有点口吃地问:“你……你这是什麽意思?”

  锺辰轩说:“你还记得安琪拉被任羽杀死的那天,你接到过一个电话吗?电话里的女人叫我们立刻赶到玫瑰园来救安琪拉,这说明,她是一个知情人。她知道任羽要杀死安琪拉,她也知道任羽会在什麽地方下手。但她不想看著安琪拉死,於是她打来了电话通知你去救安琪拉。我当时就在奇怪,谁会对任羽的行踪这麽清楚呢?这个供选择的范围很大,也许是任羽别的朋友,亲人,或者是以前的女友?但是,我刚才突然想通了。对任羽行踪清楚的可能有很多人,但能够让任羽不顾警察身份,一再杀人灭口的人,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母亲。”

  他回视程启思,眼里有种淡淡的悲哀的味道。“这时候,我也终於明白了任羽开枪自杀前所说的话的含义。他恨你,他为什麽恨你?那是因为他跟你有同一个母亲,但他却没有你拥有的东西。”

  程启思叫了起来:“他的母亲也是……安心?他为什麽要杀人?”

  锺辰轩说:“开车,到任羽家去。我相信,在那里我们会有一个答案的。有人能够给我们答案的,比起我的猜测,她的答案一定会更详尽,更真实。”

  任羽的家在一幢普通的公寓里面,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任羽的家是顶楼,有个小小的屋顶花园,从楼底下就能看到,花园里种了很多的鲜花,长势很是良好。任羽的身後事是他父亲来办的,任羽的父亲是个在政府机关干了一辈子退休的老人,很平凡的一个老人。

  锺辰轩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任父。他看到锺辰轩和程启思,吃了一惊。这时候程启思才想起,确实是从来没有听过任羽提到过他的父母。

  “伯父,我们是任羽的同事,想来看看你和伯母。”

  任父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任羽杀了女友自杀,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同事们都陷在一种尴尬的状态里,大概程启思和锺辰轩是头两个来看他们的人。“谢谢,谢谢……请进来,请进来。”

  他把程启思和锺辰轩让到客厅的坐下。任羽家里的装饰都是老式的,甚至有些陈旧,但收拾得很是整洁。任父看起来很是苍老,颤巍巍地给他们端上了两杯茶。锺辰轩试探地说:“伯母不在?”


  任父回头看了一看卧室紧闭的房门。“唉,她身体一向不好,这件事一出来……更是完全垮了。”

  忽然,从卧室里传出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任父说:“她在叫我,我去一下。”

  程启思看著他推开了卧室的门进去,过了一会又出来了。“你们两位坐一下,我要去买点药,买了就回来。”

  按理说,男主人走了,女主人又病卧在床,客人也应该起身告辞了。但程启思和锺辰轩是带著疑问而来的,任父走了,正中下怀。看到任父急匆匆地离开,程启思看了看锺辰轩,一时间委决不下怎麽办,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出奇地快。

  “两位,进来吧。”

  那个女人的声音,这次提高了一些,锺辰轩和程启思都清晰地听到了。程启思像触了电似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卧室走了过去。他一连伸了三次手,才缓缓地把卧室的房门给推开了。

  卧室里弥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让程启思既熟悉又怀念的香味。窗帘拉开了半扇,一个女人站在窗边,背对著他。在她身边的妆台上,放著一瓶新鲜的白玫瑰,还带著晶莹的露珠。她穿著一件普通的浅灰色滚银边的旗袍,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仍然能够看出她的身段纤细,站姿也十分优美。

  “从任羽回来跟我提起安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悦耳,那是程启思非常熟悉的一个声音。程启思声音颤抖地问:“你……你是谁?”

  那个女人慢慢地回过了头。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虽然岁月已经在上面划过了无情的痕迹,皱纹已经爬上了她的额头,双鬓也染上了银丝,但她仍然是美丽的。那是一种温婉而恬静的美丽,锺辰轩想。虽然她跟安瑶,还有安然长得一模一样,可她的美跟她们完全不同。

  她是安心。一个对她而言再适合不过的名字。

  安心看著程启思,她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情感。“启思,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妈妈想你想了几十年了。”

  “……既然你活著,那我的父亲为什麽会因为谋杀你而被处以死刑?”程启思终於说出了话,却是一个再尖锐不过的问题。

  安心轻轻地蹙起了眉头,眼里是说不清楚的哀伤。“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问题的。我不会瞒你的,启思。你耐心地听我说,好麽?”她的眼光落到了站在程启思身後的锺辰轩,微微有些犹豫。

  程启思留意到了她的眼神,有些生硬地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用顾忌什麽。”

  “……那好吧。我们到客厅里坐吧。他……任羽的父亲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的,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上一谈。”

  

  程启思和锺辰轩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两杯冷了的茶。安心则挑了屋处的一张高高的椅子坐了下来。从锺辰轩坐的位置,看得到她逆著光的侧面,发髻细致地盘在脑後,美丽得像是一尊雕像。

  “很多年前,我遇上了你的父亲,启思。他对我一见锺情,我对他也是。行止,他不是个坏人,我应该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是,他太神经质了,太敏感了,太多疑了。他总是怀疑我跟别的男人私通,他的疑心,最後也把我逼得快要发疯。他常常逼问我,跟哪个男人出去了,其实我早已经根本不敢跟别的男人说话了。”

  她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之前,她一直把这只手藏在阴影里。这时候,程启思和锺辰轩才惊骇地发现,她的左手是齐腕断掉的。这也难怪了,否则,警方在壁炉里发现的那只经鉴定属於安心的没烧尽的左手又是谁的?

  安心的声音,温柔而平静,从她的语调里,完全听不出她有情绪上的波动。“那时候,假肢的技术并不够发达。後来,我手头也不够宽裕,加上已经习惯了,我也不在乎了。启思,这只手,就是你的父亲,在疯狂之下砍断的。”

  程启思呆呆地望著她。安心轻轻地笑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那一天,我跟往常一样,站在玫瑰花丛里,让行止照著作画。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要下雨的天气,阴云密布的。我本来就是刚病好,风又大,吹得我一直打喷嚏,冷得嘴唇都乌青了。但行止就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仍然在那里大声吼著让我站好不要动。我忍耐著,後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大喷嚏,行止就火了,把画笔一扔就过来扯著我问:你这是在干什麽?你存心要我画不了是不是?我赶忙说不是,不是的……但他一扯,把我的衣领扣子扯开了,他一眼看到我脖子上的一块红斑──那是我晚上睡觉的时候被蚊子咬的──他顿时整个人都变了,卡住我的喉咙就问:你跟哪个男人上过床了?说啊!你说啊!你这个贱货……”

  她停了一下,似乎有点不愿意说下去。“我被他卡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好不容易推开他,就糊里糊涂地往外跑。行止却抓起了一把锋利的刀朝我追过来了,一刀就朝我劈过来。我被他堵在墙角,一只手撑著墙,他的刀就用力地剁在了我的手腕上……”她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我甚至还没有感觉到痛。我只看到很多的血飞溅出来,然後……然後就看到自己的左手落在了地上。”

  程启思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锺辰轩也好不到哪去。安心低下头,似乎是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断掉的左腕。“我记不太清楚後来发生的事了。我只记得我在雨里一直跑,一直跑……那天的雨太大,又是晚上,我们住得又很偏僻,路上没有行人。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家医院里了。”

  锺辰轩问:“後来呢?後来发生了什麽?你没有回去?”

  “没有。”安心平淡地说,“我也需要一段时间来疗伤,不管是我的手,还是我的心。半个多月後,我的手好些了。但那时候,警察在我的临床抓到了一个从中国偷渡来的女孩,要把她遣返回国。他们找我要身份证明,我自然是有的,但我却不想拿出来。我告诉他们,我也跟那个女孩一样,是偷渡过来的。於是,我也被遣返回了国,然後嫁了一个老实的男人,生了一个儿子,很平淡地过了二十多年。”

  程启思站了起来,碰翻了手边的茶。“我父亲没有杀你,你却看著他被判处死刑,而不救他?你……”

  “你错了,我并不知道。”安心回答,“你该知道,那时候国内的信息有多闭塞。我根本没有任何途径知道在国外发生的事。等到国内的信息发达了,那桩案件又早已经尘埃落定了。如果不是有一天,任羽带著有关的资料回来,被我看到了,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行止的结局。”

  她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朦胧而哀伤。“任羽见到了安瑶。他说他认识了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孩子,对她一见锺情。我一听到安瑶这个名字,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她也是我在这些年里除了你之外常常惦记著的人。任羽很兴奋,他告诉我安瑶的表兄是你,是他的同事,他一直还很讨厌你,没想到……”

  她叹了一口气。“任羽後来说了些什麽话,我几乎都没有听见了。安瑶的表兄,那当然就是我的儿子,我另一个二十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著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