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鸟皇子的宫殿出来,林清泉总觉得哪里不太対劲。
小皇子像变了个人,无论是性格、眼神还是行为举止都和以前不一样,变温顺了很多,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也许和愿望即将实现有关。
众所周知,人在得不到时容易脾气暴躁且面目可憎;只有心愿都得到满足才会慈眉善目。
明日花的住址距离小皇子非常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这两人都是皇帝的所属,都生活在同一片生活区,因此相距不远。
不消指路,仅仅凭借浓烈的花香和夸张的花园就知道这是明日花的住所。
肉感十足又香味扑鼻的玫瑰花满满种在过道两侧,就像招揽客人的游女。
谁能想到盛开得炫目的玫瑰可能会是魔的界呢,一旦动心就会以惨烈的方式死去。起心动念就能决定着人的生死。
明日花的住所无人看守,林清泉顺利进入。
视野非常魔幻,各色玫瑰缠绕着梁柱在藤条上绽开,连地板缝中都有。他的衣摆被花枝的尖刺勾到,一迈步传来撕拉的裂帛声,一块布料残留在带刺的枝条和浓郁的花苞间。
花香在空气中竞逐,四周却空无一人。
林清泉绕来绕去,拐个角迎面撞上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仰着脑袋,静静瞅着他,像伺机已久的幽灵。
瞬间林清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你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小男孩不说话,盯着他有一会,然后沉默地递上一枝玫瑰。
他们在神社里有过一面之缘。他是给明日花捧裙摆的小男孩。
这小孩来无影去无踪,悄无声息,就连神眼通天的目目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行为举止安静得诡异,不愧是伴在魔身边的人。
林清泉没有接他的玫瑰,“你家主人呢?”
小男孩晃晃玫瑰花,紧抿着小嘴巴一声不吭。他似乎是哑巴,连走路和呼吸都没有声响,那么就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哑巴。
“送我的?”林清泉指了下花。
小男孩点了点头,下一刻又摇了摇。
接到玫瑰的霎时,花枝倏尔变成一只手,与林清泉十指相交。紧接着遍地玫瑰移动起来,像打乱的拼图自动组合,组合成一个人形。
林清泉瞠目结舌地看见明日花出现在眼前。
“啊,别来无恙。”明日花说,“你还没有进门时,我就在过道欢迎你。怎么样,这场为你而化的界,你还满意吗?”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林清泉问。
“不然你掌心的花瓣是做什么用呢。”明日花席地而坐。
她的身旁是摆满酒水和果子的案桌,她给自己斟了杯酒,举着酒杯来到嘴边。
那个小男孩帮她摆好裙摆,鲜亮的丝绸一节节落在木台阶上。
他躲在明日花背后和林清泉相视一眼,一眨眼又消失了。
“这孩子是专门给你摆裙子的么?”
“摆裙子是一方面。他找东西,很厉害哦。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找不到的东西。”明日花呵呵笑两声,“你在野外被植入花瓣的那天,其实就是他帮我找到的你呐。”
“哦,是吗。”林清泉阴恻恻地微笑,“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花魔了?”
明日花不以为意,“啊,是啊……我就是花魔,我确实吃了好多人,其中也包括那只把自己的界嫁接到富士山的山魔。但是我就是又美又有魅力,他们都爱我喜欢我啊。就算被我吃,也是幸福的啊。”
“不全然是。”林清泉说,“你记得草间灰吗?因为你他差点死掉,虽然活了下来但一生都毁了!”
谁知明日花只是轻轻一笑,“草间灰是哪个啊。我吃的人太多,怎么可能还记得谁是谁嘛。”
她轻蔑的笑就像卡在舌头根上软软的鱼刺。
林清泉微微愠怒的同时不禁为草间灰悲从中来,但见明日花为他斟了杯酒,继续说道:“可是,我却时常记起你,林清泉。”
此话无异于暴击。一阵阵颤栗从脚底传来直直往头顶冲去,“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有人告诉我的。”
“谁?”
“神。”明日花的双眼冒着诡异的光,像个忠诚的异教徒,“我対你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我的神。”
视野变得花白,木地板的焦黄色和瓦片的墨绿色像凝胶融化一汽。林清泉被冲击得头晕目眩。
从镜阿祢口中的神秘人,再到明日花口中的神,种种过往就像毛线织成一件完整的毛衣,一切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神,曾将镜阿祢变成魔胎,也和锁钥魔与花魔做过心脏的交易。
以及,神和林清泉来自同一个世界,且対他知根知底。
“关于这个神,你还知道什么?”
明日花啄着杯中酒,“啊,这样,我跟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是神告诉我的。你知道文乐也就是木偶净琉璃吧,表演时,在手折和船底布置成的舞台上,伎人操纵竹竿,竹竿带动着净琉璃做出伎人希望做出的动作……”
“你想表达什么?”
明日花隐隐笑道:“从前有一只人偶,它的全身都是真材实料:头发取材于少女的真头发,眼珠是黑曜石、衣服也是镶着金丝线的绸缎做的,真是名贵极了。
人偶的主人是位贵族的后代,很爱惜它,将它供奉在玻璃罩中,时不时拿出来给它梳头发,用浸泡过玫瑰花瓣的水给它擦眼睛。这个人偶,真是人偶中的贵族。
可是后来啊,江户打仗了,人偶被主人遗失在逃亡的路中。
它在泥泞里等啊等啊,直到衣服变破、眼睛被贫民扣走、头发也被风吹没了,就这么过了几年,它的躯干和四肢也腐朽了……所幸终于有一天,残缺不堪的它被一个路人捡起。
这路人是名伎人。伎人重新给人偶安上眼睛、贴上头发、穿上衣服,又用新鲜的木材做了能活动的躯干和肢体。就这样,焕然一新的人偶就变成了人形净琉璃,每天由伎人操纵着在舞台上表演……
渐渐地,净琉璃有了灵。它非常感激伎人,把他视为拯救自己的神明。
同时呢,伎人是吃苦受累长大的歌舞伎,从小到大一直在接受枯燥的培训,也好孤单。有时受了委屈后,常常在夜晚抚摸着净琉璃的脸蛋、向它诉说苦楚……
就这样他和它相依为命。伎人希望净琉璃能作为陪葬物与自己合葬;而净琉璃则更是用情至深,想把自己成为灵后新长出来的心献给伎人。
但突然有一天,伎人在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净琉璃好痛苦好痛苦,每天都痛苦得想要死掉……”
“然后呢?”
“没有然后。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明日花作了更正,“准确的说,是神只告诉我到这里。”
“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意思?”林清泉问,“你的意思是……你是净琉璃,你的神是伎人?”
“非也。”明日花笑着摇头,“神是净琉璃,而那个操纵他的伎人,是你。”
林清泉愣了下,哂笑道:“就算是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我从未玩过什么净琉璃和木偶。”
明日花将杯中的酒喝光,一边慢悠悠倒酒一边幽幽笑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锁钥魔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什么话?”
“离相。你要学会离相才能听懂神说的故事呐。”明日花晃了晃酒杯,“总之,神対你很感兴趣。自我们相遇以来,我対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神的授意下完成的。这么看来,神好像伎人,你好像净琉璃,而我……只是连接你们的竹竿啊。”
林清泉抬起了手掌,“这么说,在我的手里植入花瓣,也是你的神的旨意了?”
“当然。我的神啊魔力无边。只要向他献出心脏并听他的旨意,就能换取无量无边的魔力,从而化出美丽的人形和诱人的界。已经有很多魔皈依他了。”明日花撑着下巴说。
林清泉顿悟。这所谓的神也是魔,并且像□□教主一样在统治着别的魔。
而毫无疑问花魔已经被它的教主洗了脑了。
“关于神我们暂且按下不表,今天谈谈你。”林清泉问,“既然你是魔,那么真正的明日花去哪儿了?”
“啊,她被我嫁接了。因为她的容貌身体,是我喜欢的。”明日花直言,“你虽和魔朝夕相处却还不知道吧?魔力强到一定程度的魔,可以把人或物直接染指为自己的人形或界,无需动脑再去创造,就像山魔之于富士山。当然,我本来没那么强的魔力。在我为本来侏儒的身高和黢黑的肤色忧心时,神像神一样出现了,给予我魔力,而我只需要付出一颗心脏。”
林清泉挑起眉,“你在哪里找到神的,我能见见他吗?”
明日花大笑起来,“反了!反了啊……”
“此话怎解?”
明日花凑近他,悄悄说:“神说,他一直都想见你,是你不想见他。”
林清泉的唇角松松散散地往上勾,“哪里,是我早就想见见他,想见得很。”
“不,你一点不想,你还很排斥。神说的。”明日花口吻俏皮,“这就是他通过我监视你的原因。”
“你就干脆告诉我他是谁,人在哪,我去找他。”
“不行的哦。”明日花摆了摆手指头,“你,不想见他。”
胡言乱语。这一番胡言乱语让林清泉忍俊不禁,嘴角上扬又撇了下来,冷笑道:“我本想和你真诚做一次交谈,可既然你故弄玄虚,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明日花把长长的鬓发撩到耳后,眨了下魅惑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它从人身上强占的,“哪里故弄玄虚,我只是伎人手中操纵的竹竿呐。”
林清泉起了身,离去前冲她坏坏一笑,“我看见你的左肩后头有个锁孔。你杀过山魔,现在轮到别的魔杀你了,你活该。”
“那么,且看。”明日花不以为然,“看看同皈依了神、同没有心脏的魔,谁会活到最后。”
*
为了讨好明日花,皇帝分给她的住处面积比所有侧室都大。尤其门前有两片扇形的园林,偌大而空旷,就像分裂而死的扇贝。
从门外走出园林也需要走不近的一段路。
小男孩宛如附骨之疽,突然出现在园林的尽头。
林清泉浑身一个激灵,寒毛应激竖立。小男孩白衣白袜,小小的身体在青白的月光和白石膏的地面上伫立,像一块矮矮的又沉默的石碑。
“你不去给明日花收拾裙子,跟着我干嘛?!”
小男孩一如既往的沉默。他的两只手在身后背着,仿若黑曜石的眼睛往上抬,青绿的血管在皮肤下隐隐浮现。裹着白布袜的脚在地上磋磨。
刚才在屋里没注意到。直到此刻林清泉才看见,小男孩的右腋中有一把钥匙。
谁还没有希冀和被希冀呢,钥匙和锁孔早已像感冒咳嗽那样见怪不怪了。
“我说,你会说话吗?”林清泉问,“不会是哑巴吧。”
小男孩停顿半晌,给他递上一块布料。
这是被花刺勾到的衣摆。
林清泉接过破碎的衣摆,“你专门为我找来的吗?”
小男孩点了头,清秀的眉眼在月光的照耀中多了些虚无感。一旦虚无就意味着万物无常,夭寿和短命,一切人事物都是由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支撑的虚假的镜花水月罢了。
心底涌起悸动,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觉得没有着落。林清泉蹲了下来,摸摸他冻红的小脸蛋,“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张开手掌,在上面比划了一个“无”字。
“你没有名字啊。”林清泉想当然地说,“也难怪,很多侍童仆人都没有名字,说明主人不重视你。明日花平日里対你不好吧?”
小男孩表情麻木地低下头,没有给出任何情绪。
“那我当是承认了。”林清泉微笑道,“听说你很会找东西。那可以拜托你帮我找个东西吗?”
果不其然小男孩抬起了头注视他。他接着说:“只要你帮我找到了那件东西,我会通过幕府把你从明日花身边解放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寂静,沉默,在小男孩身上能见识到什么是彻底的虚无和安静。他眼神发空,似乎天生就是如此,不一会他点头答应了。
“听好了,我想找的东西就在皇居,是三神器里的八尺琼勾玉。”林清泉対他说,“我很需要这个东西。”
小男孩静默地与他相视,还是不表达任何态度,空洞的眼神里住不下别的东西。
莫名地,林清泉看着他会感觉到落寞和沮丧,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却在这时听见不远处传来目目低沉的声音:“清泉,已经三更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