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莲的声音和远处乌鸦风铃的响动交杂一起,以宏观广阔的角度倒向这里。他说话就像全世界都在发声,一个人就带着全世界的景色过来。

  “你在明日花这里呆的时间,是在飞鸟殿所的四倍之长。”黑木莲的脸俊美非凡得像希腊神像,但脸色不怎么好看。

  林清泉着实吃了一惊,“你、你跟踪我?”

  “我担心你。”黑木莲郁闷地道,“你走以后,我试图整理明天的花名册。名单整理到德川御三家的时候我实在是静不下心,就出门找你来了。”

  “我在外面转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你都一直跟着?”

  “嗯。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愿意回去。”黑木莲好整以暇,“或者说,今晚还要不要回去。”

  “我正打算要回。”林清泉回过头,发现小男孩已经没影了。他顿感惊悚,仅仅是说两句的工夫,这孩子就不知不觉地跑走了。

  “你看见那孩子去哪里了?”林清泉问。

  黑木莲在气势上更消沉了,“你就这么关心他吗?”

  林清泉僵了下,连忙朝他温柔地笑:“关心倒谈不上,我只是好奇他怎么跑这么快,又无声无息的,该不会是魔吧。”

  “他没有魔的气息。”黑木莲冰冷地回答。

  “那么是我多想了。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靠给明日花找东西和捧裙摆谋生而已。”

  “但也存在一种可能,他是佛魔胎化成的人形。佛魔胎的人形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林清泉摇头笑道:“这怎么可能?皇居才多大,不可能同时集中两个高级魔和两个佛魔胎。不会吧,这里的达官贵族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黑木连沉寂了会,“总之,还是不要接近他为好,毕竟他是明日花的人。”

  “我知道了。”林清泉趁着夜色亲密地挽住他的手腕,“我们回去吧。”

  可是黑木莲却定在了原地,拉也拉不动。

  他的五官太过于俊美,就像由月光浇筑而成的、倒驾慈航来渡林清泉的神。要不是看见他在呼吸和心跳,林清泉真觉得他是个神仙。

  于是林清泉真像个众善奉行的善男信女,轻柔拉住他的手,“你不回去吗?而且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黑木莲寂静片刻后,说道:“你是因为怕被我吃才这样对我,还是因为真的关心我?”

  他严肃得不像话,本来嬉皮笑脸的林清泉笑容逐渐消失,“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林清泉沉默了许久,久到令人绝望和寒冷,“我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等哪天想回答了再跟你说。”

  霎时黑木莲有凿心的疼痛,四肢百骸都在随着这股疼痛而震动。过去他赋予林清泉的疼痛,现如今成为回旋镖都扎回来。

  他所爱慕的人堂而皇之地拥有恶德,堂而皇之地表露恶德,他早就应该适应的不是么。

  两个人无声地往回走。拉长的影子掠过皇居平整的地面,充满神性色彩的建筑群在灯笼烛光中熠熠生辉。

  三更之时很安静,夜幕的星星和世界一起冻住,发不出任何响声。

  林清泉打破沉默,“明日花承认了它是魔。”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黑木莲有点心不在焉,“你在她家里都干了些什么?”

  “还能干什么啊,就只是聊聊。”

  “连酒水也没喝?”

  “没有。”林清泉说,“我连一滴酒都没喝。”

  黑木莲没吱声,身影一晃幽幽拐进前面的桥洞,五官隐匿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只有眼睛在发光,“真的么?嘴巴张开给我看看。”

  林清泉觉得古怪,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紧接着黑木莲掐住他的下颌,来势汹汹咬上他的双唇。脑海闪过转瞬即逝的诧异,林清泉在疼痛之余,选择闭上眼睛并加深这个吻。

  得到了回应,黑木莲忽感一丝饥饿,与胃无关的饥饿,他方知这叫渴望。

  “以后能不能别再丢下我又不回来了。”他说,“你不久前还承诺过,不会逃走的。”

  “我没有逃。”林清泉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我就站在你面前,我在吻你。”

  从前黑木莲只知林清泉是他的来处,但口唇交接之时他幡然醒悟林清泉也是归处。他阅尽和掌控旁人的轮回,但自己的轮回却是在林清泉身上见证的。

  “清泉,清泉,林清泉……”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为你而死的。”

  林清泉手比脑子还快一步,堵住他的嘴,“别胡说八道!”

  黑木莲抵上他着急的眼睛,挪开他的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这怎么又道上歉了?”

  “刚才我不该逼你回答。我想要的太多,是我太贪心了。”黑木莲半是渴望半是亢奋。如同吸食有毒的烟草,这些渴望和亢奋之下,全是痛苦。

  他像喝醉的猛兽,冒冒失失又没轻没重,“因为我想要你也喜欢我。”

  “你这人……”林清泉心情复杂,“我还没回答,你怎么就确定我不喜欢你呢。”

  总有一些猛兽需要抚摸才能平息。

  最后,林清泉蹲在溪水边洗了手,回头撞见目目深色未褪的双眼,如梦惊醒,“你这家伙……你不是会视内么!一开始干嘛还让我张嘴?!”

  黑木莲靠在桥洞边上休憩,光与影将他笔直高挺的身体劈成两半。滚烫的白气从他的口鼻呼出,气息仍未定,像只吃了个半饱的野兽,“那又怎么样,你是我的宿主,我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满意地看见林清泉僵住,他抱着双臂从桥洞下走出来,“谁叫你大晚上去找明日花。它对你用心不轨,我们都知道。”

  “我是去办正事。”林清泉无奈一笑,“你想太多了,我和明日花怎么可能?它是魔!”

  “我也是魔。”

  “你不一样!”林清泉斩钉截铁。他靠近目目,打湿的手贴进他的鬓发,坚定得像要宣布什么生死大事,“你不一样,你和任何人、任何魔都不一样。”

  他继续说道:“目目,对于你刚才的问题,我想说,我是个自私又没心没肺的东西,只知道占有和掌握,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关心别人,也不在乎别人关不关心我。”

  他稍顿了顿,“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唯一想关心的人。”

  黑木莲情绪高涨,“真的吗?”

  “不是真的,我刚刚为什么要帮你。”林清泉扯了扯湿润的衣衫,“你真是……我衣服都脏了。”

  他抬起洗好的手,在魔俊朗的脸上抹出一片银白的水珠。

  *

  自打林清泉离开,明日花的御所变得热闹不少。

  为了迎接神口中的“更爱他不能动的样子”的人,花魔支走了所有的侍者和下女,在园林和御所化出美轮美奂的全界。

  等到那位贵宾一走,它立刻把下人都召了回来。

  “啊,我好累。你们的主人我受委屈了,明明都如实以告,明明都按照神的授意转述了,却还被骂故弄玄虚,被人家扬长而去呢……啊,神好爱护他,可夹在中间的我却好难受。我好委屈啊!”

  它侧躺身体,胳膊肘撑起漂亮又满面愁容的脑袋,露出阴森而病态的牙齿,“我现在很不高兴,所以你们要变着法儿让我开心。要是哄不好我,我就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掉。”

  下人们如履薄冰。他们殷勤地端上瓜果梨桃。

  魔对人类的食物兴趣缺缺,但它乐意看食物摆成丰盛的一桌。

  精致的和果子以和谐的颜色摆起。

  明日花捻起用糯米制作的金平糖在嘴里,嘴角沾着白糖霜。魔的感官差劲,味觉嗅觉都不比真正的人,它却装模作样地嚼了一会,评价道:“酒的气味很浓厚,我很喜欢哦。”

  实际上金平糖里并未添加酒。它在撒谎。但下人们都不敢多语。

  “就这些吗。”明日花又把金平糖吐出来,“堂堂的朝廷,拿平民都能买到的果子来招待客人?”

  其中一个侍官面色尴尬,“近日因为魔力,朝廷已减少外出采购了……”

  “哼。我看,是幕府减少了养朝廷的钱财吧!”明日花不留情面地道,“表面是神子和神的后裔,实际就是幕府的狗!走到哪儿都拿丝绸铺地、池塘草丛里都要燃香……呵,就会充面子,事实上穷得连名贵点的糖都买不起了!”

  下人们哑口无言,开始担惊受怕地给它按摩。有一名瘦弱娇小的女子跪下给它捏脚。

  明日花舒服得闭上眼,同时又瘪起了嘴,“我听说你们是世代住在皇居的侍官家族,怎么就这点捏脚的本事?”

  一名年近中年的下人站了出来,“奴下有个提议,希望能取悦到您。”

  “哦?但说无妨。”

  下人从怀中取出香囊,从香囊中拿出袖珍款式的御守,最后又撕开御守,倍加小心地从中掏出钥匙。

  明日花眼睛定格在钥匙上,又装作不以为意地移走,“哟,很眼熟啊。”

  “明日花小姐必定对近日盛行的锁钥魔有所了解。”下人献宝似的说,“今早在和贱内一同拾掇内务时,有魔的声音在奴下的心中回响,告诉说将有钥匙瓜熟蒂落从奴下的右胁而出。果不其然不久后奴下便得到这枚钥匙。”

  “是么。”明日花老神在在,“可有钥匙的人并不少,你有什么好显摆的?”

  “钥匙确实不少,但很快他们就要失去了。”下人说,“有大恶在,钥匙很快都会被他摘除。”

  明日花用手指梳理齐腰的长发,懒懒地侧躺在榻榻米上,柔媚的双眼像假寐的狐狸眯成一道缝,“怎么,你想把这钥匙进贡给我?那我事先告诉你,我不稀罕。”

  “奴下知道明日小姐养尊处优,看不上这等物品。但奴下希望能借此魔力博您一笑。”

  下人竖起钥匙在眉心之间,“奴下以游乐为职,平时专事贵族们的游玩嬉戏。趁这魔力的时刻,奴下特此提倡一种新游戏,那就是——钥匙竞价。”

  明日花来了兴趣,“细说。”

  “拥有钥匙,便拥有了资源,而资源是可以卖钱的。”下人拉起那个正在捏脚的女子,扒开她的袖子。

  在这女子的手背上,赫然有一个锁孔。

  “她是我的贱内,手背上的锁孔是因奴下的希冀而长的。用我的钥匙打开锁孔,她就会变成另一件东西、物品甚至是人。如果明日小姐有雅兴,出钱买下这枚钥匙,奴下与您就有了一笔交易:您相当于买下了贱内变身后的东西、物品甚至人。”

  他的眼光像刺那般蠢蠢欲动,“买或者不买、买的话又出价多少,全凭您的心意。”

  明日花扬起微笑,称赞道:“听上去有点意思。”

  “这是自然。”下人随着她的微笑而微笑,“您大可以根据我和贱内的外形、气质、谈吐和表情,以及问我们一些问题,来推测我在她身上希望些什么。如果您觉得这份希望很值钱,那您可以通过购买钥匙来获得这份希望。”

  明日花斜着眼睛,仔细打量这对夫妻俩。

  下人将近中年,相貌平平甚至可谓老实憨厚;而他的妻子更不必说,瘦弱矮小,一脸逆来顺受的苦情样,是江户人最提倡的那种能承受一切的妻子。

  “呵,区区下人,又生活在捉襟见肘的皇室,你们能有多值钱的希望呢?”

  “此言差矣。”下人神情平淡,“希望是平等的。就算是一文不名的贫民,也可以拥有价值连城的希望。”

  明日花嗤笑两声,从纤细的脖颈上取下玳瑁项链,随手扔到下人的脚边,“行吧。那我就用这串项链买你的钥匙。替我打开你内人的锁孔吧。”

  下人拾起玳瑁项链,对明日花谢了恩,“其实,这游戏得多人一起玩,才好玩。奴下建议,您可以邀请几位有闲情逸致的大人来这里一同竞价,出价最高者方可得到钥匙。”

  他敛声说道:“这会是,钱财丰厚的贵族们的游戏。”

  明日花拂了拂袖子,“暂且不必。我先自己玩一回试试。”

  “好的,奴下遵命。”下人捧起妻子的手,锁孔周围全是纵横交错的血管。

  他的妻子就像麻木一般,对他之前所说的一直都没什么表示。直到将钥匙对准锁孔,下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看向妻子。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他妻子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像松动的泥土那般裂开,睁大的眼睛尽是惊恐。

  下人在她跑之前锁住她。她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不成音节的怪叫。

  原来她是一名聋哑的仆人。这几天手上无缘无故长了个锁孔,感到奇怪的她就去问别的侍官,才知自己中了魔力。

  感官受限的她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不能让任何钥匙打开这个锁孔,否则就会死。

  只是没想到开这个锁孔的,会是自己的丈夫。

  “若不是家道中落,我怎会娶你……”下人一边掐着她的脖子,一边愤愤而语。明知道妻子耳聋无法听见,但他就是要对她说话,“我若是娶了有名位的女人,而不是你这个聋哑,恐怕早已是公家而不是下人了。”

  他的妻子见他充血的眼睛,顿时心如明镜,更加激烈地挣脱。

  “把她的手脚压住,别让她跑了。”明日花命令下人们说,“我都花了钱了,总不能白花吧。”

  围观的下人们怔忡一下,只得七手八脚按住她的四肢。下人的妻子悲从心生,转而溃不成声地大哭,场面宛如杀猪。

  下人满头大汗,颤抖的双手几次失败,终于把钥匙捅进锁孔,“我最最最希望的,就是你能死。”

  他拧动钥匙,“每日每夜我念无常大鬼的名号,希望大鬼现行将她拖入地狱……明日花小姐,奴下希望您觉得物超所值!”

  锁孔响动,女子身下的榻榻米变黑了,从地狱入口般的黑暗中伸出几条惨白的胳膊抓住她的手脚,要把她往下拽。

  明日花大笑着拍手叫好,“这场面,值了值了!”

  下人们都吓死了,尖叫连连。但他们发现自己的双腿深缚于黑暗中,已经跑不了了。

  汗珠唰唰往下滴,下人被妻子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动用所有的体力紧抓丈夫的手。

  “松……松开我!”眼见着黑暗逐渐扩大,将他自己也深陷其中。下人的脸色变得和那些胳膊一样惨白。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惨死于自己许下的希望,“为……为什么我会这样死……”

  最终所有人齐齐被拖入地狱。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留下明日花张狂的笑声,“人,人呐……有趣!有趣极了!”

  影帐晃动,一阵没有形状的风从纸窗瓢进来,打旋,站定在平整如常的榻榻米竹席。

  清癯的双脚,青白的僧衣和头顶,化人形为和尚的锁钥魔就这么出现了。

  “三界皆是火宅,佛诚不欺我。”和尚说,“我感知界在震动,特意赶来,没想到竟看见这样惨绝人寰的一幕。真是阿弥陀佛。”

  “哟。”明日花哼笑道,“你都成魔吃人了,还好意思念什么佛啊。”

  和尚镇定自若,“万法一如,佛魔一如。”

  明日花翻个白眼,“啊,满嘴佛言,纸上谈兵。你比我更像个魔呢。”

  它对着铜镜点好胭脂,在琳琅满目的珠宝发饰中挑选几样戴到头上,左右晃了晃头欣赏一会,就提着灯笼往外面走。

  “都是在神座下的同僚……你不好好招待,却要晾下远道而来的同僚出门吗?”

  “为了你我才更要出门呐!”明日花撩着头发,“召集更多人来和我一起玩竞价,这样也能给你的界送点新鲜的人,难道不好么?”

  和尚清瘦的脸显出一丝犹豫,“可神很重视的那个御医,最近不是在对抗我吗?我不想给那人对着干,神会动怒的吧。”

  “你真傻。神也说过,要我们全力和他身边的佛魔胎作对啊。”明日花说,“再说了,神喜欢魔力遍及大地,也嘱咐我们多吃人以增长魔力的,你忘了?”

  和尚不再多言。它看着同僚的倩影缓缓远去,提醒道:“你的裙子长得及地了,小心点。”

  “真是伤脑筋。”明日花埋怨着,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起拖地的裙摆,像摆尾一样将裙摆甩到身后。可裙摆厚重,甩了好几次也没有成功。

  无奈之下,它只好放下灯笼,从衣橱里拿了件方便走路的和服,一边换上一边咕哝说:“神真是无情,演戏也只在那人的面前去演。那人不在,也就不照顾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