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出身的明太郎行事迅猛,在天还未亮时就召集了全皇居的人。
从住在屋敷的幕府人员和桔梗门的侍卫,浩浩荡荡的人群集中在墨蓝色的天空下。清点过数量,有三千多人,每个人都要过林清泉和黑木莲的眼睛。
七成以上的人都有锁孔或钥匙,其中有一半人既有锁孔又有钥匙。
“先是幕府,再是皇室,再是武家和公家,最后是侍者奴婢。”明太郎身穿甲胄,将双臂密密麻麻的锁孔遮掩了个完全。“诸位,每人必须经过小林御医和黑木莲大人的审视。若有不从者,赐切腹。”
幕府太子对平民大众亲自下令,还是头一回。
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林清泉喝了一大口高浓度的茶,提了提神。
坐一旁的黑木莲还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魔是无病无伤之体,即使睡得少甚至不睡觉也没关系,“日上一竿了,开始。”他说。
视内开始,平均一人耗时在十分钟,从头顶到脚底都要过目。是否有钥匙、锁孔的数量和位置,都由目目记录在花名册上。
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有十余人过了视内。身负锁孔、需要隔离的人会发一块红木牌,而没中魔力的人则会拿着蓝木牌离开。
越是职位和财富越高的人,锁孔就越多,大福报的人是这场魔力的主要受害者。
“下一位,大目付福岛大人,请吧。”林清泉照着花名册,念出了下一个要视内的人。
大目付是一种职位。担任此职的人负责监察幕府的高官,职能相当于纪委。
大目付顶着冲天的小发髻,持着折扇而来。有大片锁孔密布在他的胸口,就像穿着内甲,刀刺都刺不进。
林清泉竖起眼睛。大目付身上的锁孔数量仅次于明太郎。
“早闻小林御医的神通,还需要我脱衣吗?”大目付上前问道。
“不必。”林清泉说,“恕在下直言,您是我见过的锁孔最多的人之一。”
大目付的脸色白了几分,但很快恢复如常,“我早已预料到。身担这样的职位,被无数人窥视和觊觎是很正常的吧。”
“是很正常,就像您也有在窥视和觊觎的人吧。”林清泉冲他笑了笑,“不然怎会长出钥匙呢。”
大目付被说中心思,震慑之中忽感右腋颤动,再接着他就看见一把钥匙出现在黑木莲的手上。
黑木莲在纸条上写下大目付的姓名和职称,又把纸条绑在钥匙头。这样就标记了这把钥匙。
他把钥匙丢进一只木箱。木箱里已经堆了几把钥匙,都是从之前的人的身上取下的。
大目付眼瞅着钥匙进了箱,却迟迟没有离席,“等……等等。”
林清泉道:“怎么,大目付大人舍不得上交自己的钥匙吗?”
“明太郎殿下昨夜紧急召集我们,告诉我们钥匙的危害。上交钥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大目付说,“但是,我想说……我身中如此多的锁孔,在这场魔力中算是非常悲惨的受害者。那么作为魔力对我的补偿,我是不是有资格留下这把钥匙呢?”
“原来你想保留钥匙?”林清泉冷笑着,“这个心愿,就不太好满足了。”
大目付摘下手腕上的玉镯和佩剑,呈了上来,“如果我买钥匙,小林御医会网开一面吗?”
林清泉愣了一下,豁然开朗,“贿赂?你想贿赂我们?目目啊,我们在江户快要飞黄腾达了,居然也有高官想贿赂我们。”
他说着说着,嘴角就扬了起来,“只是玉镯和佩剑,很难让我答应您的请求啊。”
大目付眼见有希望,急忙说道:“玉镯和佩剑都是将军御赐的宝物,价值不菲。如果您不喜欢,之后我还会送来黄金。总之在下不会亏待二位。”
“可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林清泉笑道,“我真正喜欢的东西,恐怕您给不了。”
“只要您能将钥匙给我,什么宝物我都会找人帮您取来。”
林清泉猫了猫腰,故作高深地问道:“三神器之中的八尺琼勾玉,你有办法找来吗?”
“勾玉是传说中的神器。在我掌握的消息中,三神器虽对外宣称供奉在皇居的神社,但其实另有隐处。实际的位置,只有死去的先皇才知道。”大目付顿了顿,“但我会竭力去搜寻的,如果您为我保下钥匙的话。”
“只可惜,我不会保。”林清泉说,“我拒绝您的贿赂,请您离开。”
大目付丝毫未动,“您真的不多考虑一下吗?”
“或许以前我会考虑考虑,但现在以及未来,我只想诸恶莫作。”林清泉轻笑,“世道乱成这样了,我就偏要逆天而行,做个发菩提心的人,又何妨?”
黑木莲将红木牌凭空显在大目付手中。后者吓得不轻,意识到神谕里的大恶是真的名不虚传,果真有大力。
他抬头,只见大恶冷着脸,好似动用了什么法术,隔着老远可声音居然近在耳畔,“还不走吗?”
大目付面色苍白,持着红木牌退了出去。
“你提勾玉的时候,我真以为你要接受他的贿赂了。”黑木莲在花名册上做了记录,在大目付的名字旁边标注了“取钥”和“隔离者”的字样。
他放下笔,端详林清泉的侧脸,“你变了很多。”
林清泉不置可否,“跟你学的。”
两人视内了整整一天。直到月上枝头,也只勉强看完了幕府和皇族。
这些位高权重的统治阶级,人数稀少,只占总人数的一成。还剩下的三千人,估算需要半个月才能看完。
为了犒劳他们,明太郎邀请两人这些天就住在自己的屋敷,安排与自己一样规格的饮食。
晚餐是乌冬面和雪消饭,这两种菜品只有幕府才有,平民禁止私造和享用。还有一道昂贵的料理是幕府专供的多摩川香鱼,搭配清酒饮用最佳。
美食当前,黑木莲不为所动,对着烛光清点花名册,“你知道我们今天视内了多少人吗?”
林清泉筷子没停,“多少?”
“一百一十八人。”
“怪不得我感觉快瞎了。”
“就这样,我们还少看了两人。”黑木莲思索道,“你没留意吗,明日花和飞鸟皇子,这两人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
林清泉的筷子停顿了下,“你倒是记得清楚嘛,我都把这两人给忘了。”
“我没忘,相反我对他们印象深刻。”手册一阖,黑木莲眼神幽幽,“一个是魔,一个是难缠的人,都是心腹大患,我怎么可能忘了他们。”
停顿的筷子又重新动了起来。林清泉一声不吭吃完饭,将碗筷叠放得整整齐齐,顿了半天说道:“我想去见这两人。”
魔对宿主的占有欲蠢蠢欲动,黑木莲忧心的同时又有点微妙的吃味,“这么晚了你还要去见他们两个?”
“不仅要去见,还得是我一个人去见,等会你不要跟着我。”
一丝妒火蹿了上来,黑木莲问:“为什么?”
“小皇子我只是顺道去看看,我主要是想单独会会明日花。”林清泉说,“我想冒一次险。”
黑木莲坚决反对,“你不能一个人去见她!”
“我必须一个人去。我要问她,为什么要在我的手掌植入分|身,又为什么能做到没有心脏,以及她是不是也和一个人做过交易。”林清泉说,“明日花对你有很大的敌意和防备。要想问出点什么东西,你一定不能在场。”
“但这很危险。”黑木莲仍是不情愿,“你要面对的是对你用心不良的高级魔。”
林清泉抓过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怀眼球的小臂上,冲他眨巴下眼睛,“可是我有你在保护我啊。”
*
【小林清泉是我的,有个钥匙能将他变成我的专属物;这个钥匙就藏在我的右胁,并且会在七个时辰后脱落。从此小林清泉不再是现在这个讨厌自己的小林清泉,而是为飞鸟我量身打造的、对我温顺至极的、能任我为所欲为的小林清泉】
这段话不断重复在心中,飞鸟皇子保持着最初的憧憬。
他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成功躲避了今日的视内,一整天都躲在被褥里,而就在不久前,他右边的腋窝下果真脱落出一枚钥匙。
那种感觉很奇异。没有疼痛,没有不适,就像一个简单的自然现象,好比机械开关被打开、呈现出应有的容纳物,或者好比烛心点燃后蜡自然要裂开、融化。开关会怨恨被打开么?蜡会埋怨裂开么?当然不会,他是没有感情和情绪的,他是自觉又不会受伤的容器。
小林马上就会是我的。
飞鸟皇子攥紧了钥匙。他要用它把林清泉变成自己的东西。
“殿下,您感觉如何了?还冷吗?”湖蓝色和服的侍官忧心忡忡,“您病了一天了,连今日的魔力排查都没有参加。”
飞鸟下了床,将钥匙掖进房间里最无人问津的一角。那里是神龛中的香炉,钥匙被埋在香灰中,短期内不会有人清理。
“这不挺好的嘛?我不要让他在几千人中匆匆看我一眼,我要他静下来只看我一个,眼里谁都没有、谁也不看,就只看我一个。”飞鸟悄无声息地抹去手上的香灰。
侍官既无奈又悲哀,“殿下,没有人能做到的,就算是再怎么对您忠心耿耿的奴才,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他会的。”飞鸟邪恶地一笑,“他很快就会了。”
此等危险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脸上,十分违和,有邪魔般不同寻常的气质。侍官开始担心皇子殿下是不是烧坏了脑袋,“您这样……陛下一定会担心的。”
“他不会。这几天他和明日花在一起,哪有心思管教我。”飞鸟不屑一顾,“当年,母后弥留之际请求见他最后一面,他却在和明日花厮混迟迟不来……只要有明日花在,他就不再是父亲,也不是丈夫,更别说神子了。”
“殿下……”飞鸟叙述过去的语气太过于平静,侍官忧愁地唤他。
“无所谓,反正我只要有小林就够了。很快我就会获得幸福,幸福幸福幸福!”
飞鸟平躺在床上,兴奋地在心里构思,怎么用钥匙打开小林清泉背后的锁孔呢。
要找个时机支开那个令人痛恨的大恶,把小林强行绑过来?抑或是通过自伤自残,诱骗他过来,趁他为自己医治时偷偷把钥匙插进去?再或者,给小林的饮食和酒水里下药,在他失去力气时做这件事……
也许过程中小林会反抗得很激烈,但打开钥匙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一瞬间而已。就像母亲误食菌类中毒而亡,人连死亡都只需要一瞬间,那么小林变成他的专属物也一样。
这件事他一定要去做。
飞鸟做着预想,慢慢就睡着了……等到侍官轻声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看见小林清泉就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来了?”飞鸟惊喜地叫喊,“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
在明日花和飞鸟皇子之间,林清泉首先造访飞鸟,原因在于他认为明日花更难对付,适合留到更后面。
“您可以这么理解。”林清泉随口一说的话鼓舞了飞鸟,“一天过去了,我想看看您有没有中魔力,还有您的病怎么样了。”
飞鸟却认真地盯着他,“你不恼我咬你的手了?”
因为是不重要的人,所以给予自己的无论是好还是伤害都是无足轻重的。林清泉一笑而过,“那个啊,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无所谓了。”
飞鸟不知为何失落起来,但他这次不再出声抱怨,而是顺着林清泉的话说:“我好多了,也没有中魔力,浑身上下一处锁孔也没有,怎么样,我很棒吧。”
小皇子是唯一没有长锁孔的贵族。这让林清泉有些始料未及。
但更始料未及的,是昨天还在的钥匙没了。
林清泉大惊,“您有没有,看见一把钥匙?”
“什么钥匙?”
“银色的钥匙,样子是最普通的那种。”林清泉想了想又问,“您去找别的医生了吗?有没有人动过您的右肩和右胁?有没有一个女侍官或者和尚来找您?”
“没有噢。”飞鸟摇了摇头,“我今天一天都躺在床上,哪里都没去,谁也没见。”
林清泉不死心地观察他的全身,来回三遍,都没有发现有钥匙。
“小林,你愿意主动来看我,我好开心。”飞鸟真诚地说,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欺骗,“但最让我开心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有个愿望快达成了,是我每天夜晚做梦都想实现的愿望噢。”飞鸟说,“不多时,你也会见证那一刻的。”
如此说来,钥匙的消失和愿望快达成有关吗?只要愿望即将实现,人的希冀也会随之消失。钥匙作为人的企图心的显相,不见了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林清泉自己给自己解释通了,起身对小皇子笑了笑,“恭喜您心想事成。”
“你都不问问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只是个公家,没资格过问神子的心愿。”林清泉对他的愿望根本就毫无兴趣,转身就往门外走。皇子家的榻榻米都画有黄色祥云,他一脚一个的踩过去。
“小林。”快走出去时他听见小皇子喊了他一声。
林清泉侧过脸,漫不经心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小皇子冲他摆了摆手,又缩回被子里。
这次的小皇子不缠人了,居然这么乖巧和听话?
林清泉有点意外。结果还没走两步,小皇子又喊住了他,“小林!”
林清泉索性面对他,“到底还有什么事情?”
小皇子躺在病榻的中央,着凉引起的低烧使他小脸泛红,包在金黄色的被褥间就像隐隐发作的肉瘤。
“没事,我就是想多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飞鸟说,“把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记得牢牢的,永远都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