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龙涎香>第三章 ·有朋远来(上)

  京城里的日子似乎太平了一阵,忽然战报又从北方传来,但是人们并不慌张。自上次帝国军撤退后,将军并没有放松边防。他命令守关的军队加强巡逻,时刻警惕帝国军队的动向。他早料到帝国迟早会再开战事,他绝不能让他们偷袭成功,这样便挫败了敌人的锐气,赢得第一个回合。

  果然帝国的军队猝然进攻却并没能侵入王国的土地,京城里人们振奋欢呼,认为将军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是将军却极为忧虑,头发的颜色没变,眉毛却白了两根。瑾襄在得到消息时心里也沉了一沉。军报上说,这次帝都里派出新的主将,名字是赫莲。

  在好些年前,赫莲的名字就像风或大雁一样从遥远的帝国飞来,带着飘渺不定的传闻,因为他能征善战,在帝国的朝廷和军队中有不败的名声,将军很早就开始关注这个人。但此番赫莲的亲身来临,却在王国京城里引起了嘲笑,因为赫莲——那些喜欢豢养人鱼或鱼人的达官显贵们绘声绘色地说——很好色,而且出身极不光彩。他们说,他是帝国一位公主还未出嫁时的私生子,是现在北方皇帝的外甥,他很可能就是皇帝和公主乱伦的孽种,所以皇帝偏爱他,重用他,给他最强大的军队和最优渥的供给,所以他才百战百胜。说到底,他压根儿就没什么本事!

  一个来历不明的小杂种能有什么本事?

  “哼!杂种!杂种!”将军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高声骂道,“叫他几句杂种,他就会退兵?他们以为那边的皇帝跟咱们的王上一样只会吃奶?他们懂个屁!连杂种都不如!”

  瑾襄拿着军报的手指尖有些微微发冷,好像赫莲这个名字是一块冰,寒意顺着字迹散发出来。接着他的掌心又微微发烫,好像赫莲又是一团火,淘气地在他手中灼烧。在这个又像冰又像火的名字后面,是比王国宽广数倍的富庶疆土与十倍的强壮兵马。他知道此番帝国的决心和赫莲的锐利,但是他不甘心让已不存在的北方邻国的湮灭一幕在京城上演。这歌舞升平仿佛一块软绵绵的大甜酪的京城里,有多少人看清了逼上眉睫的危机?

  瑾襄要立刻到前线去。丫鬟们替他收拾衣服,不能说话的妻子静静地坐在床边,她的腕上接上了一双手,用象牙雕刻成半捉半握的姿势。她就用这双优美华贵的手在瑾襄的衣服上轻轻地来回摩挲。等到夜里无人时,瑾襄把一把匕首放在那双僵硬的手中。

  “爹给我的,要我好好保管。”瑾襄说,“匕在人在,匕亡人亡。”

  妻子吃惊,用力地把匕首朝他推去,但瑾襄又把匕首牢牢地按在妻子怀中,说:“所以现在交给你,你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交还给我。”

  妻子摇头,还在推却,直到瑾襄轻轻喊了一声“仙音”,她才不反对了。匕首的乌木柄,黑色的鲨鱼皮鞘,衬着白色的象牙,每一种颜色都分外厚重,远比宝石或绸缎更夺人心魄。瑾襄讪讪地笑了一笑,低着头,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说:“居然要让你拿这种东西,真是……我和娘说过了,她会好好照顾你的……睡罢。”

  象牙手优美华贵却毫无用处,瑾襄替妻子脱了衣服。妻子很害羞,慌慌张张地把蜡烛吹了。黑暗里不知什么东西在散发着芬芳,气息幽雅高贵,馥郁绵长。瑾襄的手从妻子的面庞开始,顺着脖子肩膀和上臂轻柔地抚摸下去,直摸到她的手腕,然后是又凉又润的象牙。他心尖剧痛,仿佛冷不丁被谁捅了一刀。他想起在一个黑暗的夜晚,在这同样的香气中,他也是这般地抚摸,指尖滑过面庞时他想起了牡丹花,滑过纤细的脖子时他想到了琉璃樽,滑过肩头时他想到了春天草坪上顽皮的白色小马,滑过手臂时他想到了玉如意和雨后竹林里新迸出的多汁的笋芽,最后他摸到了热乎乎的小手,好像刚刚出生的小鸟,娇弱,迷惑,不知所措。当那只小鸟一触到他的手指就紧紧偎来,好像在这黑暗迷醉的世间,他是最安心的依靠。于是他的手和那热乎乎的小手紧紧交握,仿佛在安慰它不用害怕,只管把一切都交给他。然后他就什么都不想了,一头鲸鱼从极深沉黑暗闷热的海底一路冲出海面,激起磅礴的浪潮和飞溅的水花。他仿佛看见了绮丽的星空,飞跃上天堂,又像是坠入了一个更黑暗更芬芳的海洋……

  “呵!”瑾襄猛然抬起身,用手抚着汗涔涔的额头。他明明已经当面宣布,再也不喜欢她了,为什么又会想起这些?黑暗的心间似乎正站着一个女人,正乜斜着碧绿的眼睛,冷冷嘲笑地瞅着他这出缠绵恩爱的好戏,于是他恶狠狠地想:女人没什么不一样!对!我不喜欢你了!你看罢!你看罢!

  他疯狂地爱着妻子,就像恨不得把那绿眼珠的女人杀死。感谢黑暗之神,因为在他的怀里女人似乎真的没什么不同,爱妻子,就像爱绿眼珠的女人一样。那狭长的金黄色瞳孔越张越大,他痛苦地淹没在那碧色目光的海里,心想究竟有什么才能帮他摆脱这毒龙的缠绕和诅咒?

  赫莲!

  对了,赫莲。大敌当前,他要全心全意应付的人。这是将军的儿子从小就喜欢的事,打仗,而且必须是打胜仗,因为他输不起。征战沙场和云雨欢爱同样快乐,甚至更简单更容易,因为那里没有女人,不管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瑾襄在心里计算着路程,等他到边关时,从帝都方向来的赫莲大概也会抵达。很没天理地,他在心底隐隐欢喜。一位公主未嫁时的私生子,是在什么样秘密幽暗的私会里开出了这朵冰火莲花?

  他希望能早点儿会会他。

  结果天还没亮,瑾襄正纵马向北方飞驰时,迎面奔来了十万火急的信使。新来的战报里,赫莲已经攻下了边境的第一城。

  从北方帝都到阵前的距离远甚从京城到边疆,他真是像风或大雁一样飞来的么?

  好像他也等不及要会会他了。

  瑾襄朝马臀狠狠地抽了一鞭——赫莲!

  瑾襄真恨不能长出翅膀飞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赶,而帝国军队正不紧不慢地吞噬着王国的边境,像一条肥蚕舒舒服服地抱着一片桑叶。王国的版图北方,已经有狭长的一带沦陷了。这沦陷地面的形状还在慢慢改变,朝向瑾襄这一边的中间逐渐向南方突出,越来越尖,所以瑾襄的面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短短的楔子,而在北方,帝国正用铁锤狠狠敲打着楔子宽阔的背面,这楔尖就朝王国的心腹里钉来。

  瑾襄像一块铁板顶上了这锐利的锋尖,那楔子的刺痛缓了缓,然后楔尖的左右两边也开始朝南方凸起,楔子变成了三齿铁耙,而且,如果赫莲愿意,他还能让这铁耙长出更多尖尖的牙,因为瑾襄统帅的兵马有二十万,赫莲的麾下却有九十万,而他还不断地向帝都要求增兵。在这样悬殊的对比下,瑾襄有时候简直想不通自己怎么还会这样镇定地在阵前行走。战线越拉越长,瑾襄不得不把军队分散出去,这样防守力量就越来越薄。瑾襄想到了生鸡蛋里的膜,他想谁知道哪天赫莲高兴了,随便在什么地方捅一下,王国浑浊的血浆和未成形的胚子就一股脑哗啦啦地淌出去了。

  但赫莲并没有进攻。

  瑾襄得到消息,因为庞大的军队就地吸收给养,这给帝国的新行省,也就是过去的北方邻国,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好些地方的人集结起来反抗,甚至打出旗帜要复国。曾经的国相,也就是现在的行省刺史,几次三番当着赫莲的面公然开骂,骂他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不知百姓疾苦稼穑艰辛,狗血淋了赫莲满头。赫莲等他骂完了丢下一句话:“我又没跟你要鲍鱼熊掌!粮草你敢不给我跟上!”刺史把军队给养削减了一半,赫莲冲进刺史的府邸砸了厨房。赫莲的坐骑是名贵马种,不吃南方的马草,只吃北方某地特产的苜蓿叶。为赫莲的战马有专人专车运送马粮,一路少不得要驿站接待、公家出钱。到了这方行省地面,刺史不声不响地穿了便服到驿站,在苜蓿叶里下了毒,把赫莲的马毒死了。赫莲号啕大哭,为死马戴孝披麻,还做了口巨大的棺材隆重地安葬死马,接着他追查凶手,追到了刺史名下。赫莲对刺史说:“你杀我兄弟,我要断你手足!”说完拔刀就要行凶。如果不是数十人拼死拼活地阻拦赫莲,另有数十人拼死拼活地护走了刺史,赫莲一定是剁下刺史的胳膊或大腿了。最后刺史一道奏章递到皇帝面前,说当地百姓尚心怀故国,如今既已为我朝子民,应抚恤休养为上,放任赫莲大军扰民,强征厚敛,激得民怨沸腾有了复国之议,实为不智,接着就狠狠地参了赫莲一通。赫莲也和皇帝告状,暴民乱党,当地官衙清剿不利,反以此为借口拖延军粮,如此掣肘庸才,简直该杀。这些都是一笔带过,长篇大论悲痛欲绝的全是哭诉刺史毒死了他的马。

  皇帝下旨安抚赫莲,严厉斥责刺史,阵前战马乃战将生死之托,赫莲的坐骑更是皇帝亲赐,如何任意毒杀?皇帝责令刺史给赫莲赔罪。但赫莲也让了步,非但没有再增兵,还接连两次撤军,九十万人马减成了四十万。而在帝都,皇帝责问原先北方邻国的前两任国王,高官厚禄不曾少缺,家眷财产一应保全,如何勾连旧地妄图复国?两杯毒酒就彻底地收了梢。

  赫莲和刺史打得如火如荼,又减了一半多的人马,战线缩紧,瑾襄趁机收回了两座城。那边帝国文官武将内讧的消息传了过来,点点滴滴,斑驳片段,逐渐地拼出了事情的大概。刺史还是刺史,赫莲还是赫莲,敌军四十万还是兵强马壮。瑾襄深深叹了口气,先是由衷嫉妒赫莲能那样优待自己的马,接着喟叹那边朝廷的气象和京城绝然两样。但不管怎么样,赫莲撤兵,还是让瑾襄稍微透了一口气,几乎忍不住要感激那个刺史了。然后他又想,自己的劲敌不止是赫莲,那个敢大骂皇帝外甥的刺史其实正是赫莲的得力帮凶,而那个在遥远皇宫里的想象不出模样的皇帝,才是真正的、最大的敌人。

  内讧结束了好一阵,赫莲还是没有进攻。瑾襄狐疑万分,万般打探,先后传来种种不同消息,或者是季节不对、帝国军中伤风盛行,又或者是赫莲生了病,又或者是有复国军潜入军营烧了某处粮草抢夺了百来匹战马、赫莲大怒着单枪匹马去追杀这等匪徒结果不慎受伤,如此这般,虚实难辨。赫莲不进攻,京城里又传出振奋欢呼,将门虎子用二十万人马抵挡住了九十万大军!小杂种果然是小杂种,没什么本事!以前种种功勋战绩都是吹出来的罢?那方皇帝任人唯亲,抬举这么个小杂种为大军主帅,真真昏庸之极!文官武将打架皇帝竟不能压制,实在无能!哈哈哈哈!瑾襄听了这等言论惆怅得头疼,实在想大骂:“你们懂个屁!”

  敌国的刺史毒死了主将的战马,由此京城陶醉为一片熏然的太平,这等前后因果,想一想都觉得滑稽。军中议论,都认为赫莲是悄悄到了阵前,然后帝都才宣布新派主将,所以转天赫莲就率兵攻城了。但瑾襄总是没来由地想,或许在和帝国刚开始的交战中,赫莲就已经在战地的最前沿了。

  但他为什么毫无作为呢?

  在忧虑的平安中对峙了好些天,一队原北方邻国的复国军站在瑾襄面前,说愿在军前效力,请将军收留。领头的一个汉子受了伤,油汗把胡子染得一团糟,灰土满衣,胳膊上包扎着脏兮兮的绷带。如此,他还是在瑾襄面前勉强站直的身,很骄傲地说,正是他带领兄弟们烧掉了赫莲军中的粮草,所以……

  所以他们被帝国军追打得魂不附体,屁滚尿流。原先有三百来人,现在瑾襄面前只有十几个了,疲惫不堪得仿佛随时会倒地身亡。其中有些人在原北方邻国当过兵,也有刚刚丢了锄头的愁眉苦脸的农民,还有没什么财产的光棍挎着大刀小刀。最后居然还有两个读书人,被领头的汉子不知从哪里拣来做“军中文书”,穿着不合身的皱巴巴的短衫和烂草鞋,竟也奇迹般糊里糊涂地跟着复国军逃到了这里,吓得抖也不大会抖了,看着瑾襄的目光竟是逆来顺受,好像在说既已如此这般,随瑾襄把他们是烹是炸都无所谓了。

  这复国军第一眼看去是散兵游勇,再看一眼变成乌合之众了。瑾襄和颜悦色地抚慰了几句,拿了一些银两,请壮士们笑纳、另寻好出路罢。这些复国壮士们相互间茫然地对视了几眼,领头的汉子见瑾襄绝意不肯收留,于是哈哈大笑了几声,高声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接过银子,带着弟兄们离开了。夜里,那两个穿短衫草鞋的读书人又腆着脸踱回来了,说有要紧的军情禀报。待见了瑾襄的面,两个人才满脸通红地说实话,那复国军头领和壮士兄弟们分了钱,却没有他们的份儿,两人饥肠辘辘,想来想去,只好来求瑾襄再救济一次。

  瑾襄吩咐人带他们下去,让他们吃饱,再给他们一些散碎银子,然后送他们出去。过了大半个时辰,其中一人又在外面求见,口口声声说真的有要紧军情禀报。瑾襄好笑地不耐烦,说:“多给他几两银子罢。”但那人还是不肯走。瑾襄有些恼火了,喝令带他进来,沉着脸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读书人整了整衣服,长长地作了一揖,文绉绉地说:“事关重大,请将军摒退左右。”

  瑾襄瞅了他几眼,虽然这人年轻、高个儿、也不算太瘦,目光里有些赖皮的狡黠,但看他那饿了好几天刚才吃饱饭的样子,也不怕他突然就跳起来行凶。于是瑾襄遣开了旁人。

  那读书人郑重道:“将军可知,那方主将赫莲,为何至今毫无举动?”

  “嗯?”瑾襄反问,“难道不是汝等壮士纵火焚烧军粮,惊散战马,令贼兵元气大伤,赫莲怒急攻心,发了痰迷之症,至今昏厥在床?”

  “非也,非也。”那读书人摇头晃脑道,“据小生所知,实是为赫莲宝马遭人毒手,呜呼而亡,百千良驹竟无一遂意……”

  没有战马,赫莲实在打不了仗;据说他现在还在给死马兄弟居丧哩,天天痛哭流涕,哪有心情来开战?

  瑾襄忍不住嘿地一声笑了。

  “大……大人不信么?”那读书人红了脸,又急又窘地讪讪道。

  “我信,我信。”瑾襄笑着站起身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拍拍那人的肩膀,问,“愿不愿意留在这里给我做文书?”

  文书的第一件事就是替瑾襄写信,写给赫莲的信,表达瑾襄对赫莲战马惨遭不测的同情以及对赫莲的恳切慰问,望赫莲将军节哀顺变,振奋精神。瑾襄口述大意,文书斟酌记录,最后瑾襄亲笔落名。瑾襄看着满纸笔走龙蛇,骈四骊六,不由赞道:“哟,写得还真漂亮呐。”说着潇洒利落地签了名。文书见了也忙啧啧有声地拍案赞美:“真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也。”

  再过不久,赫莲按兵不动的阴谋似乎有了端倪——南方临海小国对京城不怎么臣服了,不但没进岁供,还试探着把一些军队朝与王国交界的边境调遣。

  看来赫莲是想等王国背腹受敌的时机,瑾襄想,继续看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将军带了三千人的军队在边境巡视了一番,就把临海小国的蠢动压下去了。临海小国赶紧派出使者来解释,只是军队操练、愿与上邦助战,没有别的意思,随即送上了银两和人鱼。瑾襄摸着下巴想了许久,他想赫莲和那临海小国多半有了勾兑。

  看完了这些要紧的情报瑾襄才拆开家书,是将军夫人写来的,叮嘱他在前线还是要吃好睡好,早晚添加衣服,勿要过于操劳,然后要紧不要紧的话说了一大篇,什么家里的花开啦,院子里的亭子新刷了一遍漆啦,新来的厨子很会做焖羊头、什么时候回来尝尝啦,最后才道了一句家里一切都很好。瑾襄看着最后一句话笑了笑,收起了信。

  因为是家书,瑾襄亲自回信,没有让文书代笔。他写完了第一封信,看了看砚台,让文书来帮忙磨墨。文书恭恭敬敬地站在案边效劳,瑾襄铺开新纸,一面写下妻子的名字,一面笑着问:“赫莲尚未成家,是么?”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回答,瑾襄抬头,见文书正专心致志地磨着墨,于是用笔杆轻轻碰了碰文书白净的手背。文书吓了一跳,抬起眼来,问:“大人是问我么?”

  瑾襄笑着反问:“这里有旁人么?”

  文书想了想,回答说:“赫莲属蛇。”

  “哦,小龙啊。”瑾襄笑道,“我是头猪。”

  文书忙笑道:“属猪最好,都说属猪最有福气。”

  “是么?”瑾襄低头,一面笔走不停,一面依旧含笑问道,“比我大了六岁,尚未成家,是不屑儿女私情?还是万花丛中挑迷了眼?又或者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还真不知怎样的佳人才配得上他那般英雄?”

  “自古英雄出少年。”文书赔笑着说:“较之赫莲,大人更是英雄。”

  瑾襄嘿嘿一笑:“但不知我到他那般年纪,可否能有他那般功名?”

  “大人文韬武略,若要建功立业,直当探囊取物耳。”文书一面磨墨,一面文绉绉地念念有词。

  “那就谢你吉言喽。”瑾襄道,笔尖簌簌游走,并不避讳旁边有人,不刻写好了给妻子的信。信上没有多余的话,他满篇只重复着“仙音仙音仙音仙音……”反正多余的字她不识,但她认得出他的声音。他轻轻吹干了纸上的墨迹,折叠起来装入信封,然后第三次在面前铺开信纸,却没有提笔,只是久久凝视那篇空白。

  这封信,写给谁?

  文书磨好了一汪浓墨,轻轻道:“大人,卑职告退了。”

  瑾襄抬头一笑:“我若再给赫莲写信,他会觉得我莫名其妙罢?”

  文书依旧赔笑道:“但看大人要说什么?”

  瑾襄想了想,说:“问候他饮食起居,请他保重身体。”

  文书怔了怔,问:“可要卑职代笔?”

  瑾襄笑着摇了摇头,又连连摆手:“传出去说我阵前通敌,可是好大的罪名。”想了想,他又道:“赫莲莫名其妙倒也罢了,要是他疑心我在耍什么心眼儿邀他出战,他真的开战可就坏了!我还想多太平几天呐。”

  文书不知所谓地笑了笑,躬身退了下去。瑾襄无聊地用笔蘸着墨。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有骨气,分明已经宣布决裂,此刻却还想问候那人衣食起居、请她保重身体……干脆写了这封不该写也不能写的信,寄给另一个不该得也不能得信的人,瑾襄在心底为自己这般怪念头无声失笑。

  转天帝国军中送来了赫莲的回信,和瑾襄预计的回信时间差不多。信上赫莲为瑾襄的哀悼和劝慰大大方方地道了谢,还情意绵绵地将瑾襄引为知己,感慨了几句。落款不仅有名,更钤了一方小小的朱红印章,是一朵莲花的模样。瑾襄叫了文书来,将信递给他,兴高采烈地笑着说:“我的文书写字可比赫莲的文书强!这算不算胜过他一回?”

  文书接过信来看了看,也笑道:“大人如何认定这不是赫莲亲书?”

  “你若稀罕功名,我倒真想记你一功哩。”瑾襄答非所问。

  文书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卑职军中效力,非为虚名……”

  “不为虚名,那就是要实在的好处喽?”瑾襄笑眯眯地问,“平日倒真瞧不出你这般务实,会下棋么?”

  “不……不会。”文书客气道。

  “你是读书人,怎么不通棋艺?”瑾襄爽快地说,“来,我们赌一盘。你若赢了,只管讨赏;你若输了,非但没赏,还得听我发落。”

  “不敢,不敢。”文书慌忙推脱。

  “什么不敢不敢?”瑾襄大笑。不由分说,转眼棋盘摆好,瑾襄持黑,文书持白。走过几手,瑾襄用指尖夹着棋子敲了敲棋盘,漫然道:“你若藏招,我可翻脸。”

  文书抓了抓鬓角,皱眉苦笑道:“大人取笑,卑职实在只能这般。”

  过了片刻,瑾襄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文书几眼,奇道:“你果然是一窍不通呐!”

  文书红着脸,将手中的棋子丢下,讪讪地说:“听凭大人发落。”

  “我能如何发落你?”瑾襄还是那样奇怪地瞅着文书,说,“留在这里继续给我当文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