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两意相欢朝又暮>第25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

  神宫在事发后的第十天来信,其笔势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墨里掺了金粉,在日光下一展那叫一个金光闪闪,差点没把我的鱼眼闪瞎。

  纸上只写了俩字:速归。

  我眯着眼审视了半天,没搞准来信人是何方神圣,着实有些头大。遂只得掰着手指数:慕浱的字鸾飘凤泊,笔势潇洒飘逸,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青云的字一笔一划都极合乎规矩,断不会这般透着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旭惊电之气韵;叙虞的字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刚健柔美,也不似来信人字迹如龙蛇飞动,气势奔放,笔力劲健。

  那么写信的人自然就是我父尊了。

  我把它夹进书页。

  又三天,神宫再来信,字迹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写了满满当当一张纸,大意为:宝贝昭儿啊,现在花族不安全你可不能待啊,你不晓得母后有多担心你啊,你赶紧收拾收拾回来吧……

  我果断烧掉。

  不死心的父尊母后第二天就派了说客强行带我回宫,我得了消息匆匆去往正厅,琢磨着来人不是啰哩啰嗦的叙虞就是顽固不化的老臣,当掀开珠帘时一睹其真容时,我却是实实在在地呆了。

  来人眉峰似剑,眼中如明泉流淌,一张薄唇微抿,带了些往日不大显露的坚毅:“昭儿,神尊让为师带你回宫。”

  我怔住了。

  众所周知,父尊与良润的关系尤其僵,在他为羽族君上时据说还好些,但知晓当他退隐与我坠入爱河后,父尊就对他极厌恶了,厌恶的理由无非就是我二人年纪差距大云云,便是后来我拜师,父尊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丝毫转变。

  如今看来,父尊还真是铁了心地要把我带回去,知道我平素对良润言听计从,还放下面子拜托他带我回去。

  可要是谁来劝都能劝得动,哪还能有原则性问题这一说?

  “我是断不会回去的,”我一口否决,敛容道,“既铸成大错,自要想尽办法弥补,怎可临阵逃脱?”

  他大约早料到我会这样讲,只是缄默不语。

  我怕他不肯,又道:“今花族有难,境况愈危,为合族平宁,唯定吾心万死以赴。您医者仁心,又怎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花族子民深陷水火?”

  他一贯沉寂的眼眸中泛起层层涟漪:“你是要我留下?”

  “并非是我要您留下,而是花族万民希望您留下。”我含笑恳切道。

  他眸色流光,像一汪碧泉缓缓地漾:“好罢,那我便留在这里。”

  我不觉欣欣然,顺手又去了封信告知父尊他派来的说客已经被我拿下了,也不管神宫那边作何感想,又紧着给良润安排住处。

  正逢我将将派人把府里的厢房收拾出来时,慕浱那边便来人报已给良润备好宅子了。

  我惊异于他的消息之灵通,再一问他那处宅邸之方位,未免又觉得不如让良润住在将军府来得方便,遂特特去寻慕浱商议此事。

  他神色淡然,嘴角衔笑,一身常服敛去了平日的不怒自威,倒隐隐透出几分和雅明净:“花族向来重礼法,毕竟人言可畏,不得不思虑周全些。良润是你的师父,你身为弟子合该以最高礼遇待他,怎可委屈他与你同住一府?如今你在花族没有府第,我在花族却是有不少产业,所谓夫妻同心同德,我自是要替你尽孝的。”

  我感觉双颊渐渐染上绯色,放软了声音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慢慢地画,望他精致眉目:“你怎么这么为我着想呀?”

  “这不是为夫应该做的么?”他把我拥进怀里,把下巴轻轻放在我的头上,手掌在我背上轻如羽毛般来回摩挲。

  我竟感到一瞬满足,亦对未来充满期冀。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在封锁的第十三日上,中术者忽地锐减,摄心术也随之销声匿迹。

  “本以为是场浩劫,却没想到是虚惊一场。”有官员这样道。

  我在欢欣雀跃时也不免心中黯然,中术者锐减是因施术者承不住反噬,却不代表再无后患。

  偶得的些许闲暇我同叙虞通了次话,据他所述,父尊闻得良润留在正统后简直暴跳如雷,当场就要派人来花族把我扭送回去。

  我可不信一贯极克制的父尊能这般失态:“那后来为什么没执行?”

  “当然是你二哥我把父尊劝住了!”他可没忘了向我邀功,“你莫要忘了,这就算欠我一个人情了。”

  我满口应下,再三承诺回去请他吃饭,心里却琢磨着父尊怎生这般反常,边走边盘算着,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赤血喘着粗气:“将军,平永王那边出事了。”

  我摸了摸撞疼的鼻子,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赤血,你能不能别每次出场都满口‘出事了’?这样搞得我很心慌的好不好!”

  他勉强歇了歇气,复强调道:“是真出事了!”

  “出事了你就说啊卖什么关子!”

  “平永王和摄政王打起来了!”

  其实这事我觉得没什么去的必要,但是赤血把场面描述得要多血腥有多血腥,好像我不去就会出人命一样,最后我还是被拽过去了。

  我再一次来到了花宫,看着正殿前围了一堆人,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呦呵,在花宫正殿门前打,平永王够血性嘿!

  赤血自觉上前为我清场。

  拨开那些闲杂人等,我才瞧见慕浱目光利如疾风,站在中间垂目不知在想什么,鼻青脸肿的平永王呆呆傻傻在一侧,他面前是躺着的摄政王景合。

  “这……这是什么情况!”我惊。

  赤血跟看傻子样:“这还看不出来!被打死了呗。”

  这么不中用!通魔的大头目就这么被打死了!这下案子还怎么查!

  慕浱神色莫辨,见我来了招招手让我过去,同我解释:“摄政王已气绝多时了。”

  擦!我又来晚了!

  我眉目一冷,目色如利刃看向平永王:“是你害了摄政王?”

  平永王身上的肥肉都害怕得一抖一抖,腿一软就跪在了我脚边,拼命摆手:“将军,这不关在下的事啊!在下只是同摄政王比试了一下,谁知……”

  我又看旁边宫人,随手点了一个:“你来说。”

  宫人哆哆嗦嗦地被吓破了胆儿,连看都不敢看我,低着头回话:“回……回将军,今晨平永王提着剑来找我们王上,称要切磋讨教一二,我们王上事忙,说正午后再比试。这刚刚打了一柱香,我们王上就突然倒地不起,奴斗胆上前一探,王上已气绝身亡了。”

  “一派胡言!”平永王暴跳如雷,唾沫星子喷了一地,膝行两步抓住我的衣袍,“将军,在下真的只是同摄政王比试了一番,并未痛下杀手啊!您要是不信可以验伤,摄政王身上并无致命伤啊!”

  我抬手把袖袍从他手里拽出来,皱眉看了看白绸边上的几个手印,随手施了清洁术,又再三抚了抚:“本将军记得你曾荣获过花族武试内功前三甲,曾隔空把沧海木震碎而形不散?”

  他苍白着脸,嘴唇直哆嗦,完全未料到昔日的荣耀竟会成为今日的铁证:“将军,将军救我,我都是听了您的话才……”

  我打断他,向慕浱:“铁证如山,尊上以为如何?”

  慕浱难得谦和地笑笑:“按律执行罢。”

  我给赤血递了眼神,他会意,抽出剑来一刀利落地结果了那蠢货。

  慕浱不急不缓,眉间含了千山万水,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般把手递给我:“回去罢。”

  我牵着他的手,悄声同他抱怨:“这种事你自己来就好,作甚还要把我喊来?”

  他御剑速度极快,转眼花宫就在几个云头后。他握紧我的手,笑声低沉:“这毕竟是你所辖的事,我若管了你又不快。”

  我斜睨他一眼:“你少装蒜,这事不是你动的手?”

  他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若非你配合,我怕是也没这么快就断了那人的左膀右臂。”

  我叹了声:“平永王也是可怜,不过谁让他生前以花君马首是瞻,如今还心心念念着复辟,也是罪有应得。但我们俩这样是不是不太道德,有点禽兽?”

  “你发现了么?”他指指他朝服上绣的仙鹤,又点点我朝服上的麒麟,笑笑,“这文官朝服上为禽,武官朝服上为兽,你我穿上朝服站一起,可不就是衣冠禽兽?”

  我低头一看,会心一笑:“那倒也是。”

  我们拉着手手回了府,才下了剑,我便望见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白色身影看见我正想迎过来,目光却忽地一顿,停留在我与慕浱紧握的手上。

  便是痴傻如我也感受到他眼底渗出的寒意了,畏畏缩缩地想松开和慕浱相握的手,颤巍巍唤了声:“师……师父,您怎么来了?”

  慕浱却使了大力,牢牢反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松开,那力道大得差点让我痛呼出声。他跟没事人一样,面上噙着得体的笑,状似不经意道:“仙上来了怎的不知会一声,本尊方下值,未来得及迎您,实在失礼。”

  他的眼神比正午的日头还烈,语气却似绵绵细雨般轻飘飘:“哦?这似乎是昭儿的府邸罢?”

  我急忙救场:“正是正是,师父别在外面久站了,我们进……”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慕浱打断,他热烈地执着我的手,那眼神脉脉得让我忍不住抖了三抖:“是昭儿的府邸不错,但我们夫妇同寝同居,终日交颈相卧,恩爱非常,昭儿的家自然就是我的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良润煞白着一张俊脸,声音抖得比我方才问他的那一句还狠:“夫……夫妇?”

  “您不知晓吗?”慕浱又是一笑,那笑容明朗不可视,看得我又是一阵痴迷。他终于从善如流地松开我已痛得失去知觉的手,顺势揽住我的腰,毫不羞惭道,“自昭儿七万岁时我们的婚事便定下了。”

  我讪笑着想为自己干的混账事辩驳:“哪……哪有……”

  “难道不是吗?”他气势灼灼反问我,靠近我耳边,是同我说悄悄话的样子,声儿却大得足以让良润听得一清二楚,“昨夜不过让你劳累了些,你便这样与我赌气,今晚我便回府睡,不扰你了可好?”

  我哪有赌气!而且昨晚我是帮忙找卷宗!找卷宗!

  良润一滞,面上仅剩的一点颜色尽数褪去,直显得容色如纸,冷冷淡淡看我一眼:“我给你带了些药材,也没别的要事,就先走了。”

  我看他面色晦暗颓废,神思飘忽,心里居然有些不忍。

  慕浱揽着我进了将军府的门,方回房把门掩上就开始兴师问罪:“怎么,不忍心?”

  “是啊!”我作苦大仇深状,“你说咱俩现在双双脱单了,我师父可还单着呢!你这么秀恩爱不是招人恨吗!”

  他忽地笑了,不悦神色一扫而光:“这好办,我手底下还有几员猛将,倒可以介绍给你师父。”

  “猛将?我师父恐怕不大喜欢好武的……”

  “我觉得……你师父这一把年纪能找到对象就不错了。”

  慕浱果真说话算话,第二天就为良润张罗了场流水相亲宴,个个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

  据说碧丹也兴冲冲地去凑了个热闹,回来后颇失望地同我道:“唉,你师父身子骨也太差了些。”

  我疑惑:“怎么?”

  “你不晓得,我和他相亲那会儿他不时就拿着张白帕子咳,哎呀呀,我都怕他咳完后白帕子变红帕子……”

  “唔,他的嗽疾确然已好多年了。”

  “我那些兄弟们也没相中,不是我说,良润病病秧秧的,太不抗揍了。”

  我半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来:“抗……抗揍?”

  “是啊,打是亲骂是爱嘛!”

  赤血听闻之后火冒三丈,差点没把我新买的茶碗给摔了。

  我觉得找到了知音:“你也觉得碧丹他们太过暴力是……”

  他一拳砸桌上:“靠!他怎么能背着我去相亲呢!”

  我呆了:“你……你也想去相亲?”

  他好像根本没听进去我的话,念叨着:“我得回去好好收拾他!”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下值后我去医馆找良润,殷殷关心他的相亲进展如何,可有看上的,他却不答,把我带到后院僻静处:“你和慕浱是真心相爱吗?”

  “自然是真心相爱,难道慕浱还会强迫徒儿不成?”我有些好笑地瞧他。

  他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昭儿,慕浱并非善类,你可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了。”

  我颇感意外:“此话怎讲?”

  他面色沉浮不定,眉尖蹙起:“他十九万岁即领兵抗魔,二十五万岁斩了魔尊首级,残忍屠戮数万魔族宗室,凡贵族的性命一条不剩,之后入正统籍做了狱神掌刑狱,又设了多少极刑?他一个朝廷新贵,背后又没了家族倚仗,你认为他是如何在尔虞我诈的官场站稳脚跟的?这般冷血薄情之人,如何可信呢!”

  “他原本也出身权贵,若非魔族违背道义大举进攻,他怎会家破人亡?屠戮宗室纵然血腥,但魔族违背两族盟约,是为非正义之战,我生于神族,纵然同情无辜,然于情于理都不应批判屠戮此举大错特错。至于他后来怎么在官场搏出一条血路,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他是有大气魄的。你觉得他冷血,我只心疼他,心疼他受了那么多苦;同样,世人皆说我曾与你的那一段情是不廉不耻,不孝不悌,他全不介意我的过去,我又有什么理由死揪着他的往事不放?”

  我一派朗朗之言非但没令他羞惭,反而热烈地执了我的手,神色千回百转,郑重之余一阵动荡:“昭儿,你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如避蛇蝎地甩开他的手,半转过身不看他:“良润,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心给你,望你珍而重之,你却弃若敝履,把它打碎了,便没法补全了。我和慕浱现在好好的,如果你不想让你在我心里的印象雪上加霜,就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

  他似遭了五雷轰顶般,瞬时如坠冰窖:“昭儿,我爱你……我是爱你的。”

  我冷冷一笑:“是,你爱我!你当然爱我!只是我前头还有太多东西罢了!比不得,终归是比不得的。”

  “不……”他慌乱地想要解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此言当永存你我心间。”

  他不言语,神伤难抑。许久,我见一滴晶莹的泪落到地上,悄然无声。

  我转身,没有回头。

  琴音铮铮淙淙自他手下流淌而出,天光云影徘徊,水云声袅袅,如万物知春,和风淡荡;又凛然清洁,似雪竹琳琅。

  他把长指搭在弦上,轻拢慢捻,全不像执剑杀人的手。

  “我去找良润摊牌了。”

  琴音缭乱,戛然而止。

  他顿了顿,不解:“为何?”

  我在他身旁坐下,低头拨弄衣角:“我不想让他扰了我们,更不想让你不开心。”

  他望着我,眼里带了笑,直弯成天上的月牙,嘴角也抑制不住地上扬:“昭儿,你这样做,我很欣慰。”

  “那可不!怎么样,有安全感了吗?”我微抬起头饱含期待地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身后黛青色天幕与如珠皎月全成了陪衬,也就衬地这笑益发地颠倒众生,让我一阵心跳失序。

  “有。”他握住我的手,低低呢喃。

  我抿唇微笑,环上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阿浱,现在摄心术已除了,我们什么时候回正统啊?”

  他伸出一只手揽住我,让我靠得更舒服些:“怎么这么着急?”

  “因为一回正统我们就能成亲呀。我要昭告天下,让所有人知道慕浱是我南昭的夫君。”我牵住他的手晃呀晃,心里比灌了蜜还甜。

  出乎意料地,他面上殊无喜色,许久才缓缓道:“再等等罢,等花族的事情结了我们再回去。”

  我忽而感觉不对劲,半支起身:“现在花族的事不是已经结了么?你看,杀死花君的英杰已死,红宁远走;通魔的景合也被设计正法,他手下的萧瑟、阿德等人俱亡;影怜八成是被已故花君及景合等人利用冲昏头脑;妄图复辟的平永王也被杀;摄心术已不足为惧……还有什么需要解决的?”

  他沉了眼眸,本温柔如水的目色骤然冷冽如霜:“如不出意外,魔族会再次进攻。”

  得知大战在即,我听罢不免意动:“现在魔族四分五裂,谁能有把握在短时间内一统魔族?”

  “若这个人是原魔尊的亲子呢?”他波澜不惊,随手拨了拨琴弦。

  琴音低沉袅袅,声声击在我心上,余韵不止:“‘魔尊三子帝姬傲,二子平庸三子俏。’这句话是说魔尊的三个孩子中原配所出的嫡长女最为魔尊所喜,庶次子庸庸碌碌,继室的幼子小小年纪俊秀无双。可他们在神魔大战中俱丧了命,断无可能再……”

  “万事皆有可能。作乱的极有可能是他的三子。魔尊第三子当初尚且年幼,在其党羽掩护下侥幸逃脱也是有的。”他垂目,止了琴音,微微侧头看我,“昭儿,你怕不怕?”

  “不怕啊,”我弯弯唇角,再度靠在他肩上,拽住他一只手,双眸晶亮地望着他,“阿浱,你弹首欢快的曲子。”

  “你这样我没法弹。”他无奈地由着我握着他的手,虽是责怪的话,却带着纵容意味。

  “怎么没法弹?唔……”话还没说完,我就直接被压在了地上。

  他一只手护住我的后脑避免我磕着,一面俯身下来,在我耳边低低道:“这样就可以弹了。”

  “弹……什么?”我迷茫地眨了眨眼。

  “你呀。”他邪气地一勾唇角,而后堵住了我还未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