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两日,边界兵士来报:境外发现一小队疑似魔军人马,望牡丹族派兵增援。
我提了剑就要杀去边境:“他的,看我不揍他狗的!”
赤血顿足:“将军啊,你也不能这么侮辱我们狗啊!”
慕浱把我按下,端起茶水抿了抿,宁和自若如淡雅水墨画:“别这么急,等他们开打你再过去也不迟。”
“等他们开打?”我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我们就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才能一招制敌!”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赶过去一言不合就开打,人家都没来得及动手你直接把他们打回去,这可就成神族主动出击了。本来神族占理,你过去这么一搅立时就落了下乘。”
我懊丧地坐回去。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是暗中调精兵去边境,而非风风火火杀过去逞威风。区区一小队人马,哪里值得你这样的高阶武将过去?”他神色益发清冷,缓缓放下茶盏,眉头一皱。
我不经意瞥见杯盏里鲜艳的红,着实愣了愣:“我记得我泡的似乎是白牡丹茶?”
赤血在一旁赔笑:“哦,我换成祁门红茶了。”
那艳红实在太让人联想到血色,我蹙了蹙眉,拿过茶盏一嗅。
浓重血腥气钻入鼻间,我脑中轰隆一声:“你咯血了?”
他眉峰微微一拢:“不过是前几日修炼太急切……”
我不待他把话说完,径直拽过他的手臂探他脉搏,得到的结果却更令我心慌:“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他抿唇不语。
我站起来烁烁直视他,作无声威逼。
“你中了灭魂,尊上为给你解毒就把毒引渡到自己身上了……”赤血弱弱发声。
“这是解毒的法子吗!把毒引到自己身上!你是花尊,你若倒下了谁有能耐接替你!”我气得实不知怎么说他好。
“我把毒从你体内转移至己身,我约莫还能将将抗上一抗,若不引渡,你怕是有性命之忧。”他垂下如鸦羽般的眼睫,颦蹙浓眉。
我鼻子一酸,心里像有千百万只虫蚁噬咬着心脏,疼得眼里很快蓄了泪,将要决堤时我毅然决然跑出了门。
我跑啊跑,跑到房内翻箱倒柜地把从正统带来的药一股脑找出来:金疮药、珍玉散、观音膏……
怎么就没有一瓶能解毒的药呢!
我越找越急,一滴热泪滴在药瓶上,原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他为何在我解毒后大病,为何那时不肯见我,我早该警醒的。
我头一次这样恨自己的迟钝。
身后靠着镀银的妆奁,沁人地凉。发髻上斜簪着玉垂扇步摇有冰凉的碎玉垂下来,和着未干的泪贴在面上,心也冰冷得难以言喻。我再抑制不住满心悲苦,掩面失声长恸。
门“吱呀”一声开了。
“真是个小哭包。”他把我抱起来,声音欺在我耳后,声音淡入清风,温言哄我,“我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什么没事!你都咯血了!”我一只手拼命抹泪,不想让他见到我伤神狼狈模样。
“也没那么严重,”他把我轻放在座椅上,一只手揉揉我的发顶,一丝暖意熨帖了我冰冷无助的心,他冲我和煦一笑,“我早年被俘时被魔族当作试验品,不知被灌下去多少毒药,现在还不是挺过来了?”
我抬起头来泪汪汪望着他,也忘了掩藏自己红得像兔子般的眼:“阿浱,你当初一定很难受吧?”
他用指腹轻轻蹭着我的脸颊为我拭泪,细致入微:“开初是难捱些,后来忍着忍着也就过来了,你不必担忧,我真的无碍。”
我紧紧拥住他,生怕抱得松了他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他柔柔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地抚,珍重仿若稀世珍宝。
七日后,边境告急,数万精兵旌容容,骑沓沓,般纵纵,奔赴前线作战。
临行前慕浱温存地抱了我许久,末了吻吻我的发,为我簪上一支盘龙发簪,用一整块翡翠精雕细琢,盘龙簪首用琉璃蓝钻作点缀,实非凡品。
“我上战场时也要带着吗?”翡翠的水头极好,是幽幽莹莹的绿,微微一动便是隐约流转的华彩。
“带着吧,”他狡黠一笑,贴近我耳边,“在战场上保不准还能晃晃敌人之类的。”
“你这人!”我斜睨他一眼,虽是不满,嘴角还是不由自主蕴藏了一丝笑。
这般柔情许久,我从衣兜儿里掏出一雕玉羽纹瓷瓶塞到他手上:“这是我来花族前良润给我的药,据说可解百毒,我也不晓得是否有用,昨夜方从箱底翻出来,便留予你吧。”
他眸色一暗,笑笑,没说什么。
我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很快把随侍甩在身后,耳中只盈满边塞风声与鸟鸣马蹄,再不闻人声喧闹。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我再一次站在了奈河畔,立于山巅远望乌云蔽天日,雷鸣霹雳,电光闪过,映得手中剑刃凛寒如雪,把红得嚣张的天穹劈得四分五裂。腥风和血雨刺在人脸上,密密地钝痛。
我把剑缓缓举起直指苍穹,引来天雷滚滚,闪电似银蛇舞得张狂。剑尖一指眼前魔军,为首的几个头兵立时被闪电劈中,所到处尽为飞灰。我唇角牵出一丝冷绝的笑来,一声断喝:“杀!”
雷声隆隆,马蹄声声将雨夜震得粉碎。
一箭破空而来,手中短匕打了个转,利刃斩断箭镞,剑刃对上剑刃有火光迸出,一支箭破雨而来,冰冰凉凉贴着我的脖颈而过,洒下一串零落血珠,落到地上早已蜿蜒的血河中漂逝。有断肢残臂擦身而过,一派阴风訇哮,连天都饮足了血,被无尽血色灼得通红。
有人捂着断臂,沿斗折蛇行血路不住往前爬,却被随后而至的敌军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刀割下头颅,只闻得弥留之际一声悲啼;有人被开膛破腹,脏腑顺着血色流淌,他一手拼命地握住,一手徒劳地将它们塞回去;更多的人被一招毙命,连发出一声悲呼尚来不及,就永永远远长眠在了这片土地上。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周遭皆是浓烈血腥气,几绺湿发贴在面上,我本能地想撩开,一支冷箭忽地破雨穿透我的肩胛。
不知何时,我也早已满身是血。
喉头一阵腥甜,倒下的最后一刻,我只想到他。
阿浱,阿浱,他在做什么呢?
风声呜咽,是在为亡魂唱一支安眠的夜曲。
佛说人死后会进入轮回,道说人死后会进入地府。
那么神呢?
身归混沌,血肉化为千万碎片滋养大地?亦或是转世投生?
我不知道。
但眼前玄色飞云纹帐顶轻晃飞舞的流苏俨然证明这里并非阎罗殿。
我没死。
我忍着伤口剧痛从卧榻上勉强坐起来,发觉伤口已上了药,一身血污亦有人用术法简单清理了。
这是间极空旷的屋子,塌边无窗,绫罗绸缎如水色荡漾铺于身下,塌前是一个半人高的金制灯台,火光耀跃,满室通明。
“醒了?”一喑哑男声响起,我矍然抬头看向来人。
他依旧不肯让我见他真容,把容颜隐在兜帽下。
我怒从心起,一把掀起他玄色兜帽。他不闪不避,任由我作为。
映入眼帘的是半张面上大片狰狞火燎疤痕,额头处还有一道极深刀疤,眉似剑锋,鼻梁若山,合在一起还是我曾深爱的那张脸。
破碎的字音从我喉中挤出:“我是该称你良润,景合,还是魔尊幼子泽昍?”
“还是叫我泽昍(1)吧,”他悠悠然从我身旁坐下,调笑道,“毕竟良润和景合都只是我的傀儡人罢了,用我自身几分精魄加上他们原本肉身所成的幻象,自不能同我本体相较。”
“傀儡术,傀儡术……”我忽地大笑起来,思及以前种种,直笑得满脸是泪。
他朗然一笑,一派正人君子模样:“你当初心爱的郎君只是个傀儡人,是不是很失望?”
“不失望,一点也不失望,我只是觉得自己蠢罢了。”我把脸上的泪胡乱用手背抹去,面无表情盯着他,“你假扮良润引诱我,妄想借我之力打入正统内部刺探敌情,事情不成又到花族培植势力,将花族内政搅个地覆天翻,你确实有点能耐。可你的手下尽数折了,花族被慕浱围得像铁桶一样,你此时出兵究竟意欲为何?”
“谁说我的手下尽数折了?”他邪魅一笑,狂狷孤傲,长指挑起我的下颌,慢慢悠悠地摩挲,“我不是还有你么?你就是我手里最利的那把刀。
我冷笑,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做梦!”
他也不恼,饶有兴趣瞧着我:“我也很好奇,我精心培养的两个傀儡为何尽毁在你手里?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把我以精魂所制的傀儡迷得神魂颠倒?”
“景合是蠢,慕浱让报信的换了个称谓他就被绕进去出不来了,后来还傻到真把自己当成摄政王同慕浱争锋,活该他死。我原本是想靠着他那副皮相□□你,不料我失算了。良润就更蠢,傻乎乎地上了套去了花族,连我的令都不听了,也活该事败。”他目光如炬审视我,锐利如鹰隼般的眼中精光一现,慨叹道,“若论容貌,你只能算得上等,也并非倾城姝色,美艳不可方物;至于才分嘛,就更是平平,吟诗作画尚可,指点江山便不成;性子也急躁,不够婉顺,还同男子一般崇尚权位,实在不是个肯安分的。”
“但,我却偏偏对你感兴趣。”他半俯下身来审慎地牢牢锁住我的眼,我能明晰瞧见他眼中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良久,他满意一笑,轻启薄唇:“所以,神族和你,我都要。”
狂风卷挟乌云嘶吼,门窗大开。光泽蔚蔚穿透黑云,乱云俱下,他伴朗朗日光而来,穆穆金波耀以宣明,戎装战甲,踏碎九天霞:“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我脑中轰然一声。
我是那把最利的刀。
“你还是来了。”他直起身来,微带得色,衣袍猎猎风傱傱,“花尊冲冠一怒为红颜,拖着病体来我魔族可想过能否平安回去?”
慕浱眉目不动,凤目中杀气初现:“别人未必,可对付你,足够了。”
他一身红衣华艳,加之俊秀清朗身姿挺拔,平添三分阴柔之美,勾魂眼角上挑,兜帽遮住半边毁容面颊:“早知你今日会阻了我的大业,当初在魔族地牢我便不该救你,就应让你被折磨致死,否则我父尊也不会惨死于你剑下,魔族宗室亦不会亡于你手。”
慕浱冷冷一哼:“手下败将,谈何言勇?”说罢举剑便刺,不忘分出神来打出一层仙障护住我。
气贯长虹,长剑如芒。慕浱的剑法向来看得极熟了,一招一式,一法一诀,一舞剑器动四方,翕忽云雾集,浩浩波涛荡,风霆九州隘,本非狂。观者如山河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兵刃非泽昍所长,他手心一翻,掌中腾起一簇幽幽火焰。火光随风明灭,若掌间植了一株扶摇盛放的血莲。
红莲业火(2)可焚尽人间仙界,为寒而皮肉分裂如红莲华也。瑜伽论四曰:“红莲那落迦,与此差别,过此青已,色变红赤。皮肤分裂,或十或多。故此那落迦,名曰红莲。”
我的心紧紧揪着,慕浱是水族,最畏火不过,待要去助他一助,却发现自己根本破不了眼前仙障,不由大急。
灼灼火光流泻,直带着横扫天地之势。他横剑格挡,数十剑刃一字排开,风霜一剑如春风化雨,渐炽业火幽微,被剑气冲得颤了几颤,悄然而灭。
业火骤熄,泽昍受不住反噬,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抚着胸口向慕浱龇嘴一笑:“花尊如此拼命,可想过强行催用真气使毒入肺腑是何滋味?”
这人真真狡猾,想借此机会喘气修复伤势,万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慕浱不答,一手结印探他印堂,欲将他封印住。他本不堪受,任法力灌入他四肢百骸,临了使了妖法忽地移形换影,劈手欲夺慕浱所配的青龙剑。
我大彻大悟,他分明意不在神族亦不在我,而是心心念念那柄他祖辈就垂涎已久的青龙剑!
慕浱眉心一蹙,一丝血色自口中蜿蜒而下,面色苍白如纸,明显是毒发之状,青龙剑就这般轻轻巧巧地被夺了去。
神力怎可被魔族夺去!
慕浱境况越发不妙,他一手变出柄铁剑撑地,不让身体软倒下去,却目光灼灼盯着我头上临行前他为我簪上的那支盘龙翡翠簪。
我心念一动,顺势将簪子拔下来,那簪子握在手中忽地大放异彩,若三千世界奇放光明,九州四海云蒸霞蔚,天渊万丈金芒流霞。我眼睁睁看着它变换成一柄剑的模样:琉璃为鞘,碧玉作柄,蓝钻嵌刃。
正与泽昍手中拿的青龙剑一模一样!
青龙剑其势雷霆万钧,可召天雷破结界,可布剑阵御外敌。
我扫了眼泽昍,他背对着我,仍沉浸在将胜喜悦中,微微挑眉看着眼前半跪的慕浱,那得色难免更盛:“慕浱啊慕浱,你有今日这般下场全因你杀孽太重,一刀结果了未免太便宜你,不足以慰……”
他的话戛然而止。
我已一剑穿透他皮肉,穿过心房直直刺破他的元灵。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当胸而过的一剑。
我利落地把剑抽了出来,看着鲜血喷涌而出,勾唇一笑:“泽昍,你知不知道,反派往往死于话多?”
他踉跄两步,血流得更急,剜心之痛直让他狠狠拧眉委顿于地。他手里那柄“青龙剑”失了法术支撑已变为一块废铜烂铁。
他又吐出一口血来,凉凉笑道:“慕浱,你这样好的谋算,输给你我心服口服。只是我死了,你以为事情就结束了么?”
我目色沉痛,剑尖直指他咽喉:“你是何意?”
他不看我,向慕浱,声色沙哑阴冷:“我死后,残存在你身体里的毒会变异后爆发致使他人传染,直至整个神族皆灭。”说罢放声大笑不止。
慕浱抿唇不语。
我恐他再出言无状,一剑斩断他的喉管,斩下他的头颅。那头颅骨碌碌滚了好远,眼睛却还睁着,死不瞑目。
“阿浱,我们回家。”我想走过去把他扶起来。
我离着他三四步远时,他忽地站起身来在身前施法划出道半人高火墙:“他所言句句属实。”
我大惊,心里不详预感愈来愈盛,他如今这副举动明显是欲自绝于此,急呼道:“阿浱,我们会找到解毒之法的,你切莫冲动!”
火舌贪婪舔舐着地面,继而至梁宇。我本性属水,又不似他那般自幼修习五行术,对火系术法一向无能为力,滚滚烈火直灼得我五脏六腑抽痛。
我见他不为所动,忍着痛施水咒意图扑灭横亘在身前阻隔我们的火墙。火遇了水反倒越烧越旺,“滋滋”地冒着白烟,“呲”地一声蹿起跃动火苗。
九天玄火为阿鼻地狱中诞生的无上冥火,是于极致死亡中诞生的生命之火,其焰可化一切伤势,解一切剧毒。
究竟是怎样的决然与坚毅,才使得他有勇气自焚于此?
初到花族,他迫我练剑,全然无视我的抗议,耐着性子谆谆教导:“你是将军,在战场上任何人都能退,但你不能退。”
是,所以他勇往直前,毫不退却,哪怕失了性命也要以血肉身躯卫家族。
这是他所坚持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遂了平生愿。
一滴热泪落到地上,眼前视线模糊一片。
浮动火光中,我看见他眼底漫天烟火明灭,潋滟水光盈盈浮动,他的声音清碎如冰,低低切切:“昭儿,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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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泽昍:泽,古同“释”,解散。昍,拼音为xuān,释义为明。
(2)红莲业火:红莲业火是佛教术语之一,八寒地狱之第七。梵名钵特摩Padma,译曰红莲。为寒而皮肉分裂如红莲华也。俱舍光记十一曰:“钵特摩,此云红莲华。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红莲华。”红莲业火也是恶业害身譬如火。又名烧地狱罪人之火。以后者由前世之恶业所感故也。楞严经八曰:“以业火干枯。”[资料来源: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