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宁终选择离开。
我问她打算去哪儿,她只摇头,哪里都好,只求不要待在伤心地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府邸正厅挂着的落日图包好揣入怀中,如同那是件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我此时方觉出英杰的用意。
落日虽美,终究短暂。加之红宁真身为迎日红,英杰想借日暮暗示自己命不久矣,亦象征他二人美好短暂的爱情将趋于落幕。
我无权追究她的过错,亦无力补偿她的损失,更不想让她卷入案件中来。
慕浱默许了我这一举动。于他而言,红宁之事对审查结果意义不大,还极有可能使事件愈加复杂——部下争权夺势谋害主上远比主上□□部下妻子反被杀来得好听些,花君毕竟是由正统任命,正统丢不起那人;于我而言,那大概是一位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悲悯与愧怍。
她离开时是个阴雨天,阴风怒号,雨丝飘洒,如剪不断的离愁别绪。
我欲把手头仅有的一点灵力给她,她却分文未取,只同我挥手作别,而后毅然踏上未知的征途。
赤血在一旁很是唏嘘:“多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偏偏陷入污泥里了?”
我亦叹:“红宁先有悖人伦恋上自己的舅父花君,后又甘愿为花君棋子助他除去英杰这个心腹大患,却没料到自己最后爱上了棋子。此等不智之举,她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亦不算冤。只是可怜了英杰,戴了绿帽还背了谋反的锅,最后还毒发身亡,未免太不上算了。”
“没有办法平反吗?”
我怃然摇头:“有些事,止于唇藏于心。这到底是桩不光彩的神族丑闻,若真要等真正意义上的真相大白怕要再上等好些年。”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复折回大牢审理影怜,却有一不速之客阻了我。
我带笑与他寒暄:“摄政王,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否?”
景合依照规矩给我见了礼:“托将军的福,一切都好。”
寒暄毕,我抬手一指座位,示意他坐下。
他矮身坐了,低眉顺眼,是一派恭顺模样:“蒙尊上与将军不弃,家父谋反未遂本应判株连之罪,尊上将军慈悲,不忍迁怒族人,还特许在下袭爵,合族上下俱感念不尽。”
我抬眼瞥了他一眼,隐去目中微露的冷芒:“哪里,都是尊上慈悲为怀。”
我说完又觉好笑,慈悲为怀?这词不是形容西天佛祖的?
他眉目不动:“在下近日听闻尊上身体抱恙?”
我想起数日未见的慕浱,心里莫名生了几分烦躁:“尊上是前阵事忙累着了,想来不日便好。”
他似松了口气般,点点头:“那便好。”
我不愿再耽搁时间,直截了当地点破:“摄政王来是有事要议罢?”
“在下确有一桩事想求您帮忙,”他转转手里的茶杯,却并不饮茶,“影怜也算同我一起长大,如今她虽有错,却并未成大患,不知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我一哂:“摄政王怕是找错人了。影怜谋害本将军未遂,手中还有来历不明的剧毒,想来在她身上尚有许多线索。另,她谋害正统命官本就是死罪,断不可饶恕,你请回吧。”
他也不多言,面上更无一分讶异恼怒,向我行了礼照常出了大牢。
我漠然望了眼他远去的背影,问赤血:“你可调查过他了?”
他肃容答:“已调查清楚了,他确与影怜青梅竹马,情谊甚笃。只是我调查得过于顺利,还查出了他的不少丑闻,却并无一点他并非原摄政王亲子的传闻。”
这倒是奇了,按理说景合也算好面子的权贵,断无可能让自己的污糟事满天飞。顶级权贵如慕浱就把个人信息锁得死死的,所以我当初调查时才探不出一星半点。而我这种平素不大在意风言风语的权贵之女也习惯于把私事封存起来,并不会过度透露给外界。这样一看,景合竟是个放飞自我的形容?
可这又不妥当,这些传闻中怎么偏偏没有他非原摄政王亲子这一桩?
我想起慕浱的话,慕浱故意放出消息称南昭被强行带入宫闱送给摄政王,景合下一步马不停蹄地赶去花宫对摄政王道北曜如何如何,言明北曜是慕浱派去的内奸,不得不防。种种迹象均已表明景和已知道南昭就是北曜,而他为了配合慕浱演戏从而洗脱嫌疑根本没考虑称谓有误。
我初时听不过以为慕浱只是在称谓上微做手脚,这才引蛇出洞。现在一品方回过味来。我是神尊幺女,慕浱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决不会迫我,而慕浱用这等低等骗术试探出景合已查明我的身份,继而对景合起疑。
诚然,景合暗中调查我无可厚非,意外暴露也可解释为百密一疏,可他是如何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又为何刻意隐瞒自己非摄政王亲生这一事实?
我被惊惧激得一阵揪心,感觉一张无形大网正悄无声息地把我罩住。
我心底一阵难以遏制的恐慌,勉强定了神:“影怜怎样?”
“并未审讯。”
“怎么进度这么慢?”我偏头。
他挠挠头:“尊上特地吩咐让您亲自处理。”
好嘛,慕浱就算请病假也还是将局势牢牢掌控啊。
我顺手拿过他手中马鞭:“走,去看看。”
我走进牢房,看着卧于枯黄衰草上的影怜,笑道:“帝姬,这大牢里可还舒坦?”
三日不见,她已憔悴得狠了。华服被剥去,妆容也都被抹净,一张脸青白着,却始终没磨去她眉间的怨气。她微微蹙眉,懒怠看我一眼:“尊上呢,我要见尊上。”
我把马鞭往小桌上一扔:“尊上事忙,无暇顾及这等小事,我来处理足矣。”
她冷笑两声,是个拒绝的态度:“我险些害了你,你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地审讯我?”
我又笑,好心提醒她:“你认为慕浱就能心平气和了?他早年可是威名在外,杀人放火灭魔族什么事没干过,且现在我是他的同僚,我父尊让我在他手下做事便是为了让他监护我,我若出事我父尊怎能不迁怒他?所以啊,现在他没准儿比我还震怒呢。”
她神色一动,眉目渐松。
我乘胜追击,循循善诱:“慕浱是男子,审理你的事多有不便,远没有我妥帖,你可要想清楚。至于公报私仇什么的你大可放心,我不屑于做那些。若你说得多了,我直接豁免你的罪责也说不定。”
“金叶……”她极切切地低语,声儿细如蚊蚋,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她死在海上。”
按外界传闻,“金叶”的的确确是死于海上的那场事变。
原来切口在这儿,肯开口事情就有戏!
“我知道你同金叶交好,她死于政治斗争你心里必定不落忍。逝者已矣,你……”
“她是被你们生生逼死的!”她情绪陡然激动,双目涌出泪花,顺灰败面庞簌簌而下,“她原先被我那好养父看中,若不是我暗中周旋又苦苦哀求,我那养父早就将她强行玷辱了。后来她父亲要把她送尊上作为拉拢,没想到尊上对她根本无意,他们的计划便落了空,可怜她花一般的年纪便葬身大海。”
她被激得胸膛一起一伏,像是脱水濒死的鱼儿,满面泪痕却又带着悚然的笑:“这都是你们正统的错!都是因为你们选了个德不配位的花君把花族搞得乌烟瘴气!红宁宗姬、金叶、我还有千千万万花族女子全被你们所害!”
我一时竟不知从何讲起。
把红宁、金叶和影怜等人逼到这般地步的,归根到底都是吃人的强权。美貌和尊位非但没带给她们尊贵荣耀,反而使她们遭了灭顶之灾。
从她背后,我看到的是亟待改变制度的枯茎朽骨和深入人心腐朽封建的宗法观念。
可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我只感到无能为力。
对影怜我只能同情,却无法伸出手渡她到充满希望的彼端。
我下意识回避了这个话题,没接她的话:“你手中为何会有灭魂?”
“我那好养父生前痴迷于制药,又死得突然,总算还留了几瓶。”她嘴角泛起苦笑。
我明白她没这么简单说实话,更不易供出幕后主使,只是笑着把马鞭拿起来,一寸一寸摩挲牛皮柄,用手指一圈圈打转:“我想与你做个交易。你若是肯供出主使,我便把她带来见一见你。”
“她?”
“她还活着。”
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霎时绽出些光芒,却又添了豫色与狐疑,沉吟片刻复斟酌道:“你让我想想,三日……三日后我一定给你答复。”
我既得了准信,便不再逗留,将将走出大牢就瞧见翘首以盼的萧瑟。
她迎上来:“将军今日出来得怎么这么快?”
我应了声:“方才我处理影怜之案,进展颇顺。”
“已审理完了?”
“那倒没有,还要过几日。”
“哦,这样。”她似有心事般地一皱眉,却不言语。
我察觉她的异样,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她把纠结在一处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大牢的狱卒办事不是很妥帖。之前英杰不就是差点被贼人劫走了?”
我默默一想:她所言确有道理。影怜背后有黑手,定容不得她吐露实情,大牢的防范又着实差劲,三日后她是否有命答也是个问题,看来须得从军营中调几名精兵暗中看守才是。
“哎呦将军你可回来了,”碧丹扭着水桶腰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那条粉帕子,除此之外还有张张红彤彤的请帖,“呐,我们尊上明日做寿,特地吩咐人家来送帖子。”
我把请帖一展,半是犹疑:“做寿?尊上从未与我提起此事啊?”
“将军你也知道,我们尊上近日身体抱恙,连门都不大出,也就没甚时间当面告知了。”他揪着帕子近前,极秘密的样子附耳同我道,“据说是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给气着了。”
我老脸一红,讪讪道:“我这里倒还有些上好的药材……”
他摇摇头,依旧神秘兮兮:“我看着……尊上是心病,不好治的。”
我干干咳了声,岔开这个话题:“那……那我届时备上厚礼,准时去给尊上贺寿。”
碧丹满意点头,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赤血从我身后蹦出来,伸长了脖子瞧我手里的请帖:“酉时……佳颜坊?怎么又是佳颜坊!那里不是青楼吗?”
我搭眼瞧了眼请帖,很快觉出端倪:“这还看不出来?是景合组织的。慕浱身体正抱恙哪还有精力搞寿宴?还到青楼做寿,说出去都笑死人。”
“这景合掌了权之后挺硬气啊!”
我嗤之以鼻:“他再硬气能比得过慕浱?不过雕虫小技。你警醒些,明天寿宴上去的可都不是菜包子。”
他眼睛一亮:“这么说我们明天能吃上肉包子了!”
一笼屉一笼屉的肉包子集聚佳颜坊,每只身旁都有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当然,除了大病初愈的慕浱。
他神采尚好,仅是脸色比之以往苍白些许,加之他皮肤底子本就白皙,也就愈发显出他的病态,只一双眼睛依旧锋锐,不减半分威仪。
我想起来自己几日前做的混账事,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讨好:“尊上今日可好些了?数日未见,在下甚是挂心。”
他神色淡淡:“你都知道了?”
我自觉无颜:“是……”
“那你还称我‘尊上’?”
“啊?”我根本没反应过来。
“‘阿浱’或‘浱哥哥’,自己选一个。”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完全不觉得这话有何不对。
我小心脏砰砰地撞击身体:“这不好吧,我们尚未成亲……”
“唔,”他沉吟道,“若你当真急着成亲,那我可以请神尊旨即刻论婚期。”
“别别别,尊上,不,阿……阿浱,咱有话好好说。”我挠挠头,“这个……我承认咱俩当初定亲的时候是我少不更事,白白耽搁你这么些年的大好青春。但事已至此就及时止损嘛,你看看你今年都三十万岁了还没娶到媳妇,我实在于心……”
他停箸,肃了容色:“南昭,当初可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嫁给我,现在又突然反悔,哪有这样的道理?”
“是是是,”我点头哈腰加赔笑,“我当时才七万岁,童言无忌,说的话不作数的。”
“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一听事情有戏,激动得都快手舞足蹈了:“你尽管提,要什么都行!”
“哦,”他托着下巴,认真思考,“那我要你以身相许。”
怎么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我扫视了眼席面上的众多肉包子,见景合端着酒杯一下一下地晃,很有逼格的样子,比其他左拥右抱油腻腻的肉包子不知好了多少倍,便对慕浱果断道:“其实……其实我有意中人了。”
他撩起眼皮扫了眼百官:“景合?”
不对啊,话本子上的剧情走向不是这样的!男主一抢答女主还怎么接台词!
我深觉慕浱没有当男主的潜质。
“多年不见,赤血副将奴颜婢膝依旧呵。”一年轻宗室忽得在厅内高声道,打断了我绞尽脑汁想词的思绪,“先是恬不知耻地往淩波神女身边凑,后来不成又巴结昭纯将军。这好不容易谋了份差事,到现在才是个副将。唉,可叹可叹哟!”
啧,肉包子打狗(1)。
赤血只是垂下眼,面上薄露不耐之色,到底没说什么。
啧,有去无回(1)。
我竖起耳朵听了听,发觉他提及的淩波(2)我挺熟悉,她正是早年脱离花族自成一族且发展良好的芙蕖族之君上,还是我二哥苦追而不得数万年的梦中情人。
又听他絮叨了一会儿,我终究耐不住,待要漫声回敬,却发现这人打嘴仗着实厉害,我等了半天愣是插不上话。
于是我拿了个酒杯,在手里捏巴捏巴碎成瓷片状,随手一挥就向着他去了。
“嗷——”
“哪个不长眼的敢砸本王?”他一手捂着被划破的额头,一手捂着受伤的手背,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
“哎呀呀,”我做出一副惊异状,连连向他致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听一只苍蝇嗡嗡地甚讨人厌,正预备着砸死它免得污了诸位的耳朵,不想砸到了这位兄台,实在抱歉。”
“哼,你当我傻?你就是故意的!”他抱臂乜斜着眯缝眼从上到下打量我,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我薄露笑意,也不藏着掖着了,正面开怼:“你也是官场中人,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他遽然变色,一手指着我的鼻尖:“你别以为尊上宠爱你就能胡言乱语为非作歹了!本王可是花尊亲封的平永王,你一个小小妾室凭什么同本王叫嚣!”
蠢货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就算是个妾室也是慕浱的妾室不?慕浱都把我带身边了我得是个得脸的妾室不?我刚刚和慕浱说了这样许久的话证明我得是个慕浱心尖尖上的妾室不?
可惜啊,我偏不是个任人宰割地位卑下的妾。
“哦,”我把玩着手中剩下的碎瓷片,用手比划比划尚觉得不够利,遂又放下,“本将军是神尊亲封的昭纯将军,你觉得本将军可有资格处置你?”
他骤听‘昭纯将军’四字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昭……昭纯将军?”
我笑而不语。
始终未发声的慕浱笑了笑:“平永王放肆了。”
我把剩下的碎瓷片捻成齑粉,又随便洒出,如落霜雪:“罢了,今日尊上做寿,本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暂且饶过你。”言毕一瞥噤若寒蝉的众神,又道:“上歌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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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肉包子打狗是一句歇后语,指有去无回/白扔东西。比喻没良心的人。肉料作馅的包子,用它作武器去打狗,即使狗被掷中也没多大痛楚,反得一顿美食肉包子。此处肉包子指平永王,意为平永王挑衅赤血而赤血不还嘴。
(2)淩波:为水仙、芙蕖等花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