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园里阳光明灿,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偶有雀鸟啁啾飞过。细致的风微微抚着,激起池水点点涟漪。
我往池子里投喂鱼食,看鱼儿抢食闹得欢腾:“哎,赤血我跟你说,你是没见那个金叶一身菜汁的狼狈模样,真是大快人心!”
赤血手持书卷被迫配合着我,间或发出一两声赞叹表示他在听。
“你走点儿心成不成啊?我跟你说我今天还给慕浱灌下去一碗他最不喜欢喝的鱼汤,我真是了不起!”尽管赤血不是很捧场,我依旧兴致勃勃,若不是时候不对真想开坛酒庆祝一番。
“为什么?”赤血终于抬首不解地问了一句。
“他让我给他剥葡萄就算了,还让我喂给他利用我挡桃花!哼哼,他现在肯定恶心得不行。”我挥舞着拳头志得意满。
“你完了,你肯定完了,尊上不会放过你的。”赤血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连连摇头。
“嘿,我还偏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我毫不在乎地抓了一把瓜子磕着。
赤血张嘴欲言,终究没奈何地住了口。
“将军,尊上说让您去他的寝殿。”侍女小跑过来禀告。
“行,本将军知道了。”我摆摆手让她退下,磕着瓜子含糊不清地对赤血说:“他肯定是让我还衣服和簪子,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我进来时看见慕浱端坐在床上,周身仙气缭绕,隐隐有青色光芒闪动。他额头上出了密密的汗,微蹙着眉,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哈?他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把门关上。”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门掩上,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又顺手施了清洁术法把地上的碎瓷片清理了。
“尊上,您这是?”我扶着他躺下为他盖好被子。
“只是旧伤复发罢了,不用担心。”他面上毫无血色,带着病态的惨白。
“旧伤复发……是因为那碗鱼汤?”我想起那鱼汤里放了万年老参,很快反应过来。
他没应答,咳得喘不过气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直接背过气去,直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的心像是被藤蔓紧紧缠绕地揪在一起,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别的:“您这是虚不受补,明知身上有伤还喝什么鱼汤啊!”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能不喝么。”他似是觉得胸闷得难受,随意把衣襟扯了扯。
我又悔又愧,完全没想到会弄成这般局面:“在下是真不知道您有伤,只是以为您不爱喝鱼汤想恶心恶心您,并非存心加害。”
“此事怪不得你,我本想调息打坐疗养伤势,谁知是我太过心急,让伤势加重了。原本以为半个时辰疗伤足够了,想让你过来汇报今日在宫宴上发生的情况。”他虚弱地闭上眼睛,重重呼气。
他的衣襟松松垮垮的,合得不如往日严实,露出诱人的锁骨和胸前健壮的肌肉。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照顾受伤的异性上司实在不妥当,思考着是不是该离开了。
我心中摇摆不定地瞧着呼吸均匀的慕浱,心头闪过一丝疑虑,探道:“尊上,您好好休息,在下先告退了。”说着不待他回应就向门外走去。
“慢着,”我还没推开门就被喊住了,“本尊伤得这么重且伤还是因将军而起,将军问候了几句就想一走了之?”
果然是装的,他要是真病得不行了哪还有精力同我缠磨?
我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笑看着温柔些:“在下认为您需要休息伤才能好得更快不是?所以在下就不打扰您了。”
“本尊旧伤复发到底是因为将军,将军心中就无半分愧疚?”
装,继续装!
我用仅剩的那点耐心同他解释:“在下虽然是您的部下,但在下也是个女子,孤男寡女的总归不太好。您放心,在下定会通知碧丹侍卫,让她来照顾您。”
他索性见招拆招:“碧丹也是女子,你怎么就不怕坏了她的清誉?”
“碧丹是您的侍卫,隶属于您;在下是您的部下,算是您的同僚,没有照顾您的义务。”我区分得很清楚。
“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宫里,还有人盯着呢。”
嚯,摄政王好样的,我在正统的时候都没有人胆子这么大敢这么干!
我不大情愿地折回来,微微皱眉伸出手去探他的脉象。
“脉象平稳有力,尊上,在下看着您可康健得很啊。”这下更坐实了我对慕浱装病的猜测。
他从床上起来,径直走到桌子旁坐定,略理了理衣领,击了三次掌。我莫名其妙,看见碧丹押着一个侍卫破门而入,而这个侍卫……
是我第一次去书房找慕浱时去通报的那个亲卫!我还随口问了他几句摄政王送来的女子!看着这副架势是闹哪出?
“豪勇,你在本尊身边三万年有余,本尊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背叛本尊?”慕浱三指点着上好的玉石桌,更显得手指白皙修长。
“不薄?你对我们要求严苛,动辄打杀,这叫不薄?”豪勇形容狠戾,面目狰狞,一改往日的憨厚直爽形象。
就这?大哥你编理由好歹要走走心吧!这么烂的借口谁信啊?
“本尊手底下的人做了错事,本尊自然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过本尊很好奇是谁指使你行刺本尊?”慕浱笑了,笑意中是毫不掩饰的冷意,令人望而生畏。
我心头一凛,难道这个人刚刚就在屋子外面我看不见的某处想趁着慕浱旧伤复发杀了他?奇怪,我进来时竟然一无所觉。
豪勇只是梗着脖子不吱声。
慕浱冷哼一声,骤然出腿迅疾如电般扫向豪勇。
我吃了一吓,只听到一声极凄厉的惨叫。这力度,估摸着他的两条腿应该是废了。
“带下去,半个时辰后把供词呈上来。”慕浱面不改色,神色平常地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是。”碧丹领命而去。
慕浱皱眉看着他一双崭新的雪白锦靴上沾了些灰尘,但他并未动作,只慢悠悠地开口问我:“将军觉得他可能是受谁指使?”
他许是见我迟迟未答,顺便关心了一句:“吓着了?”
“没……没有,”我震惊得都结巴了,“受何人指使等供词呈上来就……就能得知了。”
“我废了他双腿一是略施惩戒,二是限制他的行动。至于指使人……他心志坚定,恐怕不容易从他嘴里问出来什么有用的内容。”他平静地解释,仿佛他踢断豪勇的腿实在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你那种血腥暴力的刑讯手段还怕问不出东西来?死人嘴里都能挖出来有价值的东西好不好!
“说说吧,宫宴时都观察到了什么?”慕浱略一抬手,意思是让我汇报。
我收回思绪,如实禀告:“帝姬盛装出席,给足了摄政王面子,但是她的坐姿非常奇怪,身体运动的幅度也比常人小,我猜测她身上有伤且是新伤。”
“她身上确实有伤,你同我说英杰对她用强,应该就是那时受的伤。”
我缓缓道:“说起英杰,我倒是觉得他是个老实人,只是领导能力不强,对军队的事也不怎么上心。今日我看他愁眉不展,不知是何缘故。”
慕浱轻嗤一声,神色鄙薄:“他根本就没办法上心,军队里一半以上有品级的军官都是摄政王一派,哪里肯听他的号令,他愁眉不展也是因为这事。”
我点头继续说道:“摄政王一派如今权势滔天,他的侍卫长也颇受追捧,看来素日很得摄政王器重,是个人物。摄政王好色,听说他府里里有名分的美妾就有二十七位,这些妾室平时的吃穿用度皆价值不菲,仅凭摄政王的俸禄如何供得起日常开销?”
慕浱饶有兴趣地瞥我一眼:“本尊倒是对你这等总能知道别人私宅隐秘事的本领很是好奇,你从哪里打听到的?”
“其实这也不难,”我得意极了,总算是有我占上风的时候了,“您之前责罚了那个摄政王送来的女子,我给了她一瓶伤药安慰了几句她就一股脑地说了。她原来是花族黑帮老大的女儿,后来她父亲死于帮派斗争,她走投无路迫于生计做了摄政王的侍卫。之后摄政王看上她想纳她做第二十八房妾室,但听说您的身边没有宠眷就把她送来服侍您了。”
“不过是借机笼络,你还从她嘴里问出来什么了?”
“她知道的内容可是不少,摄政王最宠爱的是九夫人,十天里有五天都歇在那;最尊敬的是三夫人,摄政王大事小事都听她的,她还诞下了小世子;最年少的是十六夫人,据说才十二万岁,啧啧,这么小摄政王都能下得去手。”
“这都是些内宅的事,还有别的有用的信息吗?”
“额……这个嘛……”我为难了。
“你不是说她是摄政王的侍卫?”
“她是摄政王的侍卫,可她是……专司床帷之事的侍卫。”我老实回答。
“床帷之事还需要侍卫?”他眉毛一挑。
“咳……那个……很多服侍摄政王的女子……都并非……自愿。”我说得隐晦。
“……”
我看着慕浱这副面无表情保持沉默的样子有点慌。我的用词似乎大概应该还算纯洁吧?表达的意思好像也许可能还算到位吧?
我正想着再汇报什么才能打破这尴尬的平静,门外一个侍卫的禀报救了我:“启禀尊上,府外有一位侍卫长大人家的小姐,说要给您请罪。”
“你就说本尊已经原谅她了,让她回去吧。”慕浱一向不喜欢应对这些杂事,没有几分耐心。
“那位小姐说今日一定要亲自面见您向您请罪,否则就在府邸外长跪不起。”
还长跪不起,这招对慕浱这样的冷血动物根本不管用!
慕浱眉头一皱,十分不悦:“你先让她在书房门口候着。”
“是。”
啧,男人呵!
我看着他眸色暗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尊上……”
“南昭将军,你作为本尊的部下,是不是要为本尊排忧解难啊?”慕浱温和地看着我,目光都能洇出水来。
这种感觉太不对劲了,他可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过话。
我讪笑着躲避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实在太具有杀伤力,那叫一个波光流转流光溢彩,让人忍不住就想陷进去,我怕看着看着脑子一晕就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他好似对我不自在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蛊惑我:“本尊听说将军在拒绝人这一方面造诣颇深,不如帮本尊解了这个难题?”
我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干笑着回答:“您抬举在下了,在下之前并没有感情方面的经验,这事还是您亲自出马为好。”
“是吗?本尊听说将军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分别以各种借口拒绝了水族少君、木族摄政王世子等三十二位未婚异性的邀约。”他依旧慢条斯理,眼风却渐渐锐利起来。
我恼得想摔头,我差点忘了他之前是司狱之神,主要负责的就是刑狱和情报,我那点儿破事怎么瞒得过他。
“我给你的木簪和衣服你都带着吧,换上后去把她打发了,之后再回来继续汇报。”慕浱嘴角一勾,心情甚好。
我很有抗争精神地反驳他:“尊上,强人所难不好吧?”
“是不大好,”他闲闲地抚弄着茶盏,“但是除了强人所难,本尊也没有别的乐趣了。”
我绝倒。
慕浱的脑子简直是秀逗了,让自己的侍卫去拒绝一个喜欢自己的官家小姐,听听这像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我远远看着跪在书房前一身白衣脱簪待罪楚楚可怜的金叶,一个头顿时变作两个大。
“神女,在下是尊上的亲卫北曜,尊上喝多了酒还在歇息,让在下来给神女回话。尊上说他并没有责怪神女,请神女安心。”我把她扶起来,面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
金叶一双美眸含泪,泣不成声:“臣女今日宫宴上失仪,扫了尊上的兴致,这是臣女的过失,侍卫小哥可否通融通融,让臣女面见尊上?”说着,她给身后的侍女使了一个眼色,侍女会意,从衣袖中拿出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
皎洁园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其光泽幽凉净润,光晕薄淡,绝非世间凡品。
我见惯了正统的富贵荣华,对这种薄礼并不在意。我的府邸中都是用夜明珠做灯,还有好几颗半人高的,年年水族不知道给正统送来多少。礼虽平常也比没有强,我也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我接过夜明珠,脸上堆起笑容,心想怎么也得从这个刁蛮小姐身上多搜刮些油水才好:“神女您真是太客气了,只是尊上不喜在休息时被人打扰……”
金叶很是上道,从袖中拿出一支金步摇来:“这支步摇上是我们花族的金阁牡丹,一直被奉为圣物,望您能在尊上面前多替臣女美言几句。”
呦呵,金子耶!
“成吧,你跟我来。”我掂了掂步摇的重量,见好就收。
“尊上,金叶小姐到了。”我在慕浱卧房门外扯着嗓子高声喊。
“进来。”
我推门进去,见慕浱已经换了一身雪缎覆流水银纹锦裳,腰束白色云纹宽边锦带,头戴嵌玉银冠,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穿着这身行头来拒绝对自己有爱慕之心的小女孩?亏他还真能想得出来!
“臣女今日失仪,惊扰尊上,是臣女的不是。望尊上能看在臣女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饶恕臣女。”金叶眼中的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将落未落,令人望之生怜,连我的心也不由得软了软。
“金叶小姐,本尊知道你对本尊的情意,但本尊实非良人,恐怕辜负小姐的一片真心了。”慕浱面沉如水。
我惊呆了,一上来就这么开门见山,拒绝人要迂回,迂回懂吗!
果然,我看着金叶的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尊上,臣女身份低微,不求名分,只求常伴尊上身侧,哪怕做个侍女洒扫侍奉也是极好的。”
慕浱微微侧头瞥了一眼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我:“本尊已有婚约,若是再和小姐不清不楚的,只怕会让本尊的未婚妻伤心。”
这下别说金叶愣了,连我也懵了。婚约,他哪来的婚约?我呆呆地看向慕浱,却发现慕浱也在看着我,四目相对,他的眼中深邃幽暗,包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那情感太复杂,我捕捉不到,又赶紧移开视线。
金叶乍闻此言如晴空霹雳,一脸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是臣女逾越了。”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我看她脚步虚浮,应该是神伤得不轻。
我坐到桌子旁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尊上,您真有婚约在身啊?不知道是哪家小姐这么倒霉……啊呸……这么有福气?”
“如果我说是你呢?”慕浱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神色清清淡淡的。
“不……不能吧,尊上您真会说笑。”如果让我嫁给慕浱这个心狠手辣的死变态,那我还真不如找一块豆腐撞死了来得痛快。
“怎么,你还不愿意?”慕浱嘴角带了几丝考究玩味的笑。
我惊了,不会是真的吧?
“骗你的。你今天来找本尊是从正门进来,竟没有发现豪勇暗中尾随你吗?”
“我没注意啊!”我先是松了口气,后理直气壮道,“尊上,您以后要装病做戏好歹跟在下说声好吗,在下刚一进门就吓一跳。”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笑嘻嘻道:“直觉,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慕浱轻嗤一声,显然觉得我的直觉不甚靠谱:“本尊装作旧伤复发就是为了引得他露出马脚,哪知他的功夫差到连结界也破不开,只能一路尾随着你进来。他的背后主使和黑衣人的主子约为同一人,走,去看看碧丹他们审得怎么样。”
我跟着慕浱通过密道来到地下。
甬道比刑部大牢宽敞不少,墙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几盏雕花灯横在墙壁延伸出的架子上,远望光华似火,如漫天皆星。
“囚室?没想到花尊府的地下还有地牢!”我立在慕浱身后看着周遭的布置,吃惊得嘴巴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慕浱没吭声,凝神听着鞭子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响,微微蹙眉。
我觑着慕浱的神色:“只要能用的刑都给他用上,切记要保住他的性命。”
“是。”
豪勇倒是个硬汉,打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招。我听着他在忍到极限时发出的痛苦□□,衣衫都渗出斑斑血迹,扭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停。”慕浱从审讯桌前站起,踱步走向被打得气息奄奄的豪勇。
豪勇的气息紊乱,鲜血自口中一股股流下,他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心脉俱受重创,此生怕是再无法习武了。
“你若是说出主使,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慕浱的声音冷得如万年寒冰,不带一丝情感,无端地让人心底发寒。
“不可能。”豪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若记得不错,你家中还有妻儿?”慕浱倒也不急,只是用足尖轻轻点地,语气自然地仿佛是在闲话家常。
“不,此事与他们无关,你不要伤害他们。”豪勇陡然惊惧地看着慕浱,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
“你在背叛本尊那日就该想到会牵连家人,不过你要是供出主使,本尊心情一好说不定会饶他们不死。”
我盯着他明显慌乱的双目,知道他内心已经有所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