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瞳跟我说了个规矩,”稚桃撑着脸看姜太爷的脸,“他说只有家主才能进神庙,这是什么道理?”

  姜太爷精气神不是很好,脸像是氧化的苹果,皱巴巴的挤压在一块,就连眼睛都被挤得睁不开。

  他咳嗽着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摇头。

  眼见香味没奏效,稚桃也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经过他多年实践,老人和小孩确实更不容易被影响。

  至于年轻人,稚桃知道的只有姜文浩不受影响,他想起姜文浩,思绪像是凝结的冰湖,情绪在里面涌动,表面却被寒冷冻得失去反应。

  他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搅动汤勺,再问问别人吧,让他看看这姜家底下藏着什么秘密。

  “只有家主有这个能力,可以跟神明沟通。”稚桃轻声念着,问完姜家人,除开无关信息,能得出的只有这个信息。

  沟通神明……

  稚桃闭上眼,他可以确定姜文浩是个无神论者,也不可能进神庙后就会这个技能,所以重点在家主身份?为什么姜太爷要把家主之位传给姜文浩?

  因为他不想要家主之位,所以要换家主,沟通神明。

  这个想法像蛇般滑进稚桃脑海里,他睁开眼,心脏快速跳动起来,他似乎猜到姜文浩失踪的原因了。

  剩下的就是实践,而这个法子很简单,也很粗暴,从以前开始,他就知道可以用这个法子。

  今天晚上的姜家格外热闹,下人们像是堵墙般把主卧围的水泄不通,主卧里坐着姜太爷 ,他杵着拐杖看外面。

  下人们双眼无神,只有浓浓的香味传来,像是线提住他们的思想,有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就像在参加一场盛宴。

  人群像被分开的海水,整齐划一地向旁边让开,那道人影便慢慢从人群里走了过来,他走到姜太爷面前,很柔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吗?”

  姜太爷闷闷咳嗽着,他双眼像是睁不开的死肉,沉沉地垂下,跟刚过完八十大寿的他有巨大的区别,姜瞳懂事地拍着他后背,小手按在老人凸起的脊骨上。

  稚桃见他没有回应,便继续耐心地问:“我很想知道,你为何要把家主的位子传给文浩。”

  他轻轻揉捏着钻戒,上面的钻石在黑暗中也格外漂亮,像是原野上飘舞的蒲公英,或是起伏着的床单,这是他降生在这个世上,所拥有的所有美好的凝结。

  “文浩是个很笨的人,”稚桃低垂着头,黑发散落在颈部,“他不擅长管人,更别说管理这么大个姜家,他也不听话,从来没有按照大人的心思发展……”

  ——所以为什么会是他?

  稚桃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眼圈红起来,心中的痛苦让他几乎说不下去,他无法做到向别人叙述过往,但也无法忍受那些美好的回忆在心底腐烂发臭。

  他深深吸口气,“他不是个合格的家主,你为什么要把家主之位传给他?”

  姜瞳侧过头看姜太爷,姜太爷佝偻着,他像是泥做的老头,在雨的冲刷下变得难堪起来,他慢慢地、慢慢地说:“我是有私心。”

  稚桃冷冷地注视着,那双眼睛格外无情,但眼角的红痕又让他显出矛盾的艳丽,像是花旦未卸干净的红彩。

  “但,”姜太爷在他注视下颤抖起来,声音像是老去的狮子般喘息着,“但!”

  “但我这是为了姜家人啊!”姜太爷几乎吼叫起来,他似乎被痛苦挖掉肺部,鼻腔用力地呼吸,但却无法阻止他脸色青白起来,像是快要窒息般。

  “我这是,”他像是破掉的风箱,“我这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所有人啊……”

  “只有喂饱了神明,大家才能活下来呐。”他眼睛头一回在稚桃面前彻彻底底睁开,那眼睛里蠕动着白丝。

  稚桃呼吸凝固住,他看清了那些白丝是成千上万条白色蠕虫,它们用头部扎进眼球里,用尾部向前拱去。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姜太爷以手遮面,怪不得姜父最近总要揉眼,竟是因为这些虫子。

  稚桃顿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是怎么回事?”

  姜太爷干咳着没有说话,旁边站着的姜瞳也沉默着,夏天的夜风带来凉意,吹的稚桃心里都是凉的,像是块冰直直往下掉。

  “这是怎么回事?”他再次问。

  下人们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字一顿地齐声重复着他说的话,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像是急促敲打的鼓,响在人心里,敲在人心上。

  姜母紧靠着姜父瑟瑟发抖,被这异样的氛围吓得毛骨悚然,而姜父只是揉揉眼,长长地叹口气。

  姜太爷摇摇头,他缓缓地把背靠在座椅上,座椅发出吱呀的声音,他就那么摇动着,像是躺在会晃动的船上。

  他问:“你知道食神吗?”

  饲养神明,自然要用最新鲜的祭品,最好是三岁以下的孩子,重瞳儿更为上品,数百年来,这祭祀都是姜家在主持。

  但最近祭祀断了。

  祭祀仪式不开,神明就得饿肚子,那它保佑的子民也得跟着受苦,先是眼,后是手脚,最后是心肝脾肺肾等内脏。

  它都要挨个挨个地慢慢吃掉,要用上千个虫子啃,要用上万个卵寄生,最后让数不清的苍蝇来美餐。

  所以这祭祀还是得开。

  “那文浩在哪儿?”稚桃听出不详的意味,上前打断了他的话,他急切地问着,像是这样就不会被恐惧追上。

  他身上的香味越发浓烈,渗人的像是深渊,快速而无声地吞没所有人的理智。

  姜太爷忽地笑起来,先是闷闷的笑,随后发声大笑,像是被恐惧压迫地失了智,“死啦——!”

  他苍凉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在所有人注视下,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狡猾又痛苦地说:“他就在神庙里。”

  “他就在神像的肚子里呐。”

  稚桃往后退开,嗓子像是被玫瑰堵住,香味顺着鼻腔与口逸散,尖刺却牢牢扎根在喉管,让它鲜血淋漓,发声困难。

  多天的不安化作利刃,像刀般看向稚桃的头,让他的心脏咕噜噜地崩坏掉,他苍白着脸,像是要消散开的鬼魂。

  “……什么?”

  他的声音微不可查。

  ——

  镇上大半夜被吵醒了,原因是姜家上百个人朝着神庙跑去,妇女抱着孩子,老人勾着腰,中年人从窗户探出头。

  有个眼尖地发现了问题,他高声喊:“姜家居然要把神庙砸了!”

  这声音像是油锅里倒下的水,把镇上的人炸醒,他们嘟囔着、叫嚣着,数千人怨声载道着、数千人愤愤不平着。

  砸神庙,可是不大敬啊!

  于是他们蜂蛹而来,像是黑云把这地方笼罩住,他们朝着姜家人骂:“神明会报复的!”“你这是要害死所有人啊!”

  稚桃按住肚子,眼神沉沉地看最中间的神像,神像被砸地哐哐响,但奇异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它朝众人笑。

  它笑地越来越明显,眼睛也跟着睁开,圆溜溜的四个黑色瞳孔在里面打转,它一看人,人便眼里生虫。

  镇民就见到原先打砸的人,忽地扔了锤子,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不停地抓挠眼睛,嘴里还喊:“神明饶命!神明饶命!”

  “这就是遭报应了,”镇民们议论着,眼睛觑着稚桃,嘴里不满地咒着:“真是个坏东西,他也得遭报应。”

  还有人拿着石头扔向正中间的稚桃,活像他是个罪犯,于是他们肆意地朝他泼洩着恶意,石头尖锐的棱角划破稚桃的脸,血便跟着留下来。

  众人累积起来的怨恨就像场狂欢,无所谓到底是谁被牺牲,围在外面的姜家人被殴打,就连年纪尚小的姜瞳都挨了几个巴掌。

  人数一多,香味控制能力就变弱,人一旦情绪激昂,香气便控制不住,所以惨叫声、骂声接连不断。

  稚桃上前把锤子重新拾起来,在一片混乱中踩着桌子站在神像面前。

  他像是个登台的丑角,所有人注视着他,眼里充满高高在上的恶意,稚桃回过头环视人群,原来真能从眼睛里看出情绪。

  [快去死吧。]

  [你怎么不早点死呢。]

  稚桃阴凉地笑起来,随后高高地举起锤子,在红漆刷成的神庙里,在古旧的神像前,他含着怨重重砸向神明的笑脸。

  咖嚓。

  这一声让所有人都停滞住,呆呆地看向里面,神像破了,碎掉的泥土脸内滚出密密麻麻的白色圆球,它们快速地滚动着,像是从杯子里倒出似的。

  圆球滚到男人鞋底,男人蹲下捡起来观察,在月光下,那上面的红血丝像燃烧着的火焰,一下烧到他的手,他猛地把东西扔出去,惊恐地说:“眼,眼睛!”

  人的眼睛,全都是人的眼睛。

  稚桃低垂着头,锤子脱力般掉到桌子上,最里面都是眼珠,眼珠最上面是沾满献血的翡翠戒指。

  积压在他心底的情绪忽地爆发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桌上散落着形状各异的眼珠,可他却在为自己的丈夫哭泣。

  人们惊恐地尖叫声,脚步声,还有眼珠被踩破的声音,他都没有听到,他像是被封闭在奇怪的液体里。

  姜文浩,陪伴他六年的爱人,他的丈夫。

  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