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朝城北的不贰轩驶,陆逊倚靠在车里的软垫上闭目养神,手搭在腿面上一点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睁开眸子,凑到景玥身边,用仅有两人可听见的声音问道:“楚朝的田赋、商税和盐税都是怎么规定的?”

  景玥一愣,瞬间便明白了陆逊的意思,他略一思忖,低声道:“本朝开国太.祖皇帝规定按亩征税,分夏秋两次,可以土产物品缴纳,也可折换为银子。田赋有民田、官田之分,官田每亩起科五升三合五勺,民田三升三合五勺,其中重租田则为八升三合五勺,没官田为一斗二升(注)。”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商税,分为关税、市税,关税下又有工关税、钞关税、门税等,市税有商货进出门店税、塌房税、门摊税等......”

  景玥给陆逊讲税收会时不时停下来思索,思索时则反复转着手上的扳指,眉头微微皱起,有日光从被风掀起的车帘外漏进来,落在他侧脸,将刀锋般寒冽的面容勾勒得英气逼人。

  陆逊靠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边听边记,等景玥将税收都讲完,他才笑着道:“难为你记得这么清。”

  景玥扯着嘴角淡淡一笑,他伸臂将陆逊揽紧在怀里,教他枕着自己的腿,手指轻捏着陆逊圆润白皙的耳垂,叹气道:“这些赋税在黄册、鱼鳞图上都有明确记录,各城县的账本之所以难查,在于当地知府城尹会收很多杂税,税目多,且寻不到源头,另外,自太.祖皇帝丈量田地以来,已有三百多年没有重测,少了的、多出来的、吞并的田地根本弄不清楚,一般都是当地知府报多少便是多少。 ”

  “慢慢来么,咱们这次只查辽东应天府的账,拿他们开刀,敲打敲打其他各城县的知府,等回了长安,再说土地重测,赋税重订的事情。”陆逊笑着安慰。

  他拉过景玥的宽袖,盖在脸上,鼻息间是那人特有的气息,闻着便教人安心,陆逊闷声道:“我看应天府的账会很好查,今晚你瞧我的厉害。”

  “害你跟着我受累。”景玥将手搭在陆逊肚腹,轻轻揉了揉,低声道:“如今还没娶你进门,先把你当苦力使唤上了。”

  “这有甚么,算账是我的看家本事,不是干苦力。”陆逊将宽袖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眼眸,他道:“谋官之道、用人之道我通通都不管,我又不做官,所以我只负责得罪人,烂摊子你处理。”

  景玥轻笑,点头道:“好。”

  他爱怜地将陆逊搂紧在怀中,好一番亲吻,尔后垂眸和陆逊对视,轻声道:“阿逊,辽东应天府的账查完后,你告诉我景峻对你做了甚么,好不好?”

  陆逊眼瞳微微颤抖,景玥的表情很沉静,瞧不出喜怒,这让他想起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下一秒却会浪涛连天。

  景玥这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估计是看到了甚么......几不可闻叹口气,陆逊妥协似地点了点头,“好。”好么?附骨针的毒无解,告诉你你又能做些什么?杀了景峻给我报仇,抱着我数日子过活,还是眼睁睁看着我一次又一次毒发最后惨死?

  当然,这些话陆逊都没说,他只抬手轻轻拍了拍景玥的手背。

  ·

  不贰轩修在长白山脚下,从山上融化的雪水蜿蜒成小河,在葱绿的草地上缓缓流淌,最后汇聚到一汪清潭中,潭边架起木桥,不贰轩似一颗明珠,落在潭水中央,雕梁画栋,檐牙高啄,颇为雅致。

  马车在木桥前两三步远停下,袁仁亲自上前,替景玥和陆逊掀开了车帘,“王爷,大人,咱们到了。”

  景玥先下了马车,尔后伸手去扶陆逊,虽是八月的天气,可雪山脚下还是有些冷,陆逊跳下马车后就将手揣进了袖中。

  “就怕你冷,大氅都给你备着呢。”景玥看了眼陆逊,他走到马车边,将包袱拆开,从里头抖出一件雪白氅衣,给陆逊披在身上,又伸手将他的碎发拨拉到后边,这才转头看向袁仁,“袁大人,走吧。”

  袁仁将两人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心底吃不准是甚么情况,只能满脸堆笑着上前,他提着衣摆走上木桥,“不贰轩的清蒸潭鲫鱼乃辽东一大特色,王爷和大人今夜有口福了。”

  景玥和陆逊走在后头,闻言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有劳袁大人费心。”

  一行人走过木桥,倚在栏杆旁的姐儿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分作三拨,将陆逊、景玥和袁仁簇拥住。

  笑靥如花,香风袭人,袁仁那装出来的正经瞬间便有些收不住,他伸手在一位姐儿的细腰上掐了一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陆逊将挂在自己身上、泥鳅般的一位姑娘扒拉开,转头朝景玥那边看。

  步摇金钗晃得人眼花,景玥淹没在一片云鬓花颜中,面色颇为冷淡。好容易走到陆逊身边,脸颊上已然带了一抹唇红。

  陆逊看着他笑,笑得眉眼弯弯,尔后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递给他,“喏。”

  “我瞧不见,要不你帮我?”景玥没接帕子,凑近了些,垂眼瞧他。

  “嗯。”陆逊也不避讳,拿着帕子便往景玥脸上抹,结果唇印没擦掉,倒将胭脂抹匀了。

  艳红的唇痕有些凌乱地铺在景玥脸庞,他的轮廓本就偏冷硬,这么一来,倒有那么一丝魅惑。

  陆逊眼眸一闪,挑了挑眉,他将手收回来,和景玥对视,用仅有两人可听到的声音轻声说:“真好看,我想......”

  “想甚么?”景玥也笑了,他俯身,在陆逊耳畔轻轻呵了口气,“回去玩儿,回去我涂胭脂教你玩。”

  “羞不羞?”陆逊板了脸,他伸指在景玥额头轻轻戳了戳,“你这脑袋里整日里都装了些甚么。”

  两人低声说着浑话,没再管那些往身上贴的姐儿。在轩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有小厮推开竹门,将三人请进。

  宴席摆在二楼,四五盏琉璃灯挂在金钩上,桌上有摆着三座黄金烛台,将屋里照得如同白昼,临窗东角搁着一鼎香炉,两位身着薄纱的姐儿跪着,正用手中的羽扇将香气往屋子里扇,厅子偏北摆着一张大圆桌,上头摆满了珍馐。

  “大人,王爷请上座。”袁仁拱手行礼,将二人引到北面坐下,自己则坐在南面下首。

  酒宴开席,姐儿提着酒壶前来斟酒,杯子是夜光杯,胭脂色的酒水汪在杯中,香气四溢。

  袁仁不住劝酒,陆逊和景玥笑着回礼。

  几杯酒下肚,陆逊觉着有些醉意,遂搁了杯盏,平日里喝葡萄酒多,古代这种美酒还真喝不惯,他抬手挡下还要倒酒的姐儿,扶额摇了摇头。

  景玥见状,抬手将陆逊面前的杯子倒扣在桌上,尔后在桌下攥住陆逊的手,捏了捏轻声道:“喝不了么?”

  “待会儿要查账,不能喝醉了。”陆逊低声说。

  袁仁的目光从陆逊身上挪到景玥,再从景玥身上挪到陆逊,来来回回将两人看了一会儿,心底明白了些,他微微一笑,转身对侍立在自己身旁的姐儿低声吩咐几句,那姐儿点头答应,起身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又掀起珠帘回来,手里托着一只木箱,袁仁朝景玥努了努嘴,姐儿便将木箱拿到了景玥和陆逊面前。

  “吧嗒——”金锁打开,露出了里头的物件,陆逊“啧”了一声,景玥挑了挑眉。

  “都是一些小玩意儿,送给大人和王爷消遣玩乐。”袁仁拱手行礼。

  “天下富饶地,商贾云集场。”景玥随手在木箱子里拨拉了一下,尔后将盖子扣上,抬眼看向袁仁,唇边带着笑,笑意却没浸入眼底,他道:“知府大人将辽东管理的好,如今越发富裕了。”

  袁仁笑道:“王爷谬赞,卑职只是辽东百姓的衣食父母官,哪里称得上是管理?辽东民风淳朴......”

  官话还没说完,便被景玥打断,他从软垫上坐直了身子,将手肘撑在桌面上,看着袁仁,不紧不慢道:“酒也吃得差不多,本王也收了大人的礼,咱们也该谈一谈账本的事了。”

  袁仁一愣,他眨眨眼,试图从景玥的表情中读出一丝喜怒哀乐,可对方面色沉静如水,根本不知心中所想,袁仁抿了抿嘴,下意识吞咽一口唾沫,他被景玥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手心都出了汗。

  站在一旁的应天府管家曹建见状,握拳在嘴边咳嗽了一声,袁仁一个激灵回过神,他把手心在衣襟上蹭了蹭,和景玥绕弯子,“王爷莫急,下官还有好东西孝敬您。”

  “还有么?”景玥抬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重新靠在软垫上,反复转着手上的墨玉扳指,“袁大人费心。”

  袁仁拍了拍手,外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想是跑堂的去传话。

  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十名侍卫鱼贯而入,他们两两成队,肩膀上扛着一扁担,扁担上都挑着一只沉甸甸的铜箱,一共五只,齐整地码在景玥和陆逊面前。

  “还愣着干甚?速速给王爷和大人打开了!”袁仁呵斥了一声。

  侍卫得令,挑开了锁,“喀啦”几声响,珠光四溢,将屋子照得通明,跪坐在一旁的姐儿都看直了眼,愣愣地盯着那五只箱子。

  金沙,白条,珍珠,琉璃,还有上好的药材,人世间的快乐不过是这些。

  屋里落针可闻,谁都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最后是陆逊打破了宁静,他拍手笑道:“哎呦,不得了,这下完了。”

  “甚么?”袁仁没听明白陆逊的话,满以为冲着五箱财宝,这两人肯定不会再查账,只展了眉眼讪笑,“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大人和王爷收下。今日之事只有咱们知道,完不完......”

  “我是说袁大人您完了。”陆逊伸出食指晃了晃,他没转头看景玥,但是两人耳鬓厮磨形成的默契让他知道,景玥此时心情十分不好,会杀人的那种。

  为了防止景玥没忍住真把袁仁杀了,他将手伸过去抚上景玥青筋爆起的手背,看着袁仁道:“大人的胆子是真够大,这五箱......”

  正说着,景玥抬手拂袖,将桌上的杯盏尽数推到了地上。

  尖锐刺耳的声音在耳畔炸响,余音未褪尽,外头便响起一阵盔甲碰撞的声音,戚无羁铁甲在身,手里拿着一百多斤重的大刀,一脚一个坑地踩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