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康三十三年的隆冬刚过,春寒料峭,老安王七十大寿,在蜀中藩国的府邸开了筵席。朝中来了不少人,连之国就藩的其他几位老王爷也千里迢迢赶来拜寿。众人挤挤挨挨地围在后园的廊舫里,天还飘着细雪,湖岸边的梅树开得正好。

  “先帝已病了多年,太子只有六岁。说是寿辰宴,实则是试探安王府站哪一队。”景玥叹了口气,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吻着陆逊柔软的耳垂,“先帝的那几个皇子都来了,全围在我身边,嚷嚷着要我抱起来折梅花玩儿,我那时烦得很,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将每一个皇侄都抱起来,好容易逃出来,就在湖边的梅树下遇到了你。”

  景玥轻声说着,眼前现出那景象来。

  细碎的雪沫子绵绵落下,将天地都连在了一块儿,灰白天色中,绯红的梅花便格外显眼,那人穿着一袭月白夹袄长衫,玉带束发,横在一棵梅树的树枝上歇息,双臂枕在脑后,一条腿吊在半空中,随着坠下的衣摆来回晃,花瓣落了满身、满肩。

  “我那时......没有断袖之癖,性子也不像现在这样。”景玥呵出口气,他轻声道:“可是那样的湖,那般的雪,还有那样的梅花,猝不及防瞧见你,我还以为是梅花变的精怪。”

  陆逊皱了皱眉,他打断景玥的话,抬眸道:“那是平江陆府的少家主陆文若,不是我。”

  景玥却摇了头,他笃定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们二人天差地别,我分得清。”

  老安王寿辰事关重大,江湖上的平江陆家也来贺寿,家主陆峰带来了少家主陆逊,他平日里常听老安王说起陆家,说起陆峰。

  浊酒江湖,打马仗剑,哪个男儿小时候没有一张斗笠、一柄长剑、一袭白衣走天涯的豪气,他听着父亲讲江湖上的趣事,心底颇为羡慕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陆家少公子。

  所以老安王寿辰,他在连片的锦绣衣摆间寻找着那位公子,众里寻人千百度,那人却在梅花丛中睡。

  听见声响,那人微微偏头,双眸清澈得很,像盛着满天星的湖水,被裹着梅花冷香的微风一吹,漾起一层慵懒的涟漪。“我现在还记着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景玥轻轻笑了,他收紧圈住陆逊的手臂,说道:“瞧见我,你似乎十分惊讶,瞪圆了眸子,说‘呀,好帅一男的’,那模样眉眼,可俏皮了。我没听明白你那话的意思,不过瞧你的表情,琢磨着你是在夸我,遂纵身一跃,也跳上了树枝,在你身旁蹲着。”

  “后来树枝坏了,我们俩人摔在地上,你疼得泪珠儿在眼眶打转,说甚么‘怎么做个梦痛感都如此强烈’,我笑着替你摘掉头发上的花瓣,凑过去想问你哪里摔疼了,怎料你突然就像换了个人,抿着唇一把将我推开,眸子也不似我最开始瞧见的那样清澈,黑沉沉的,一点都没有少年气。”

  说到这景玥顿了顿,他思索了一会儿,又肯定地点了点头,“是了,那个时候他就跟你很不一样,你瞧见我会笑,整个眸子都会明动起来的那种,他没有,他瞧见我满是厌恶。你们二人,我觉着你才是那个衣角不染风尘的侠客,而他却像是蹚浑水的政.客,举手投足间都像老夫子,没有一丝豪气。”

  这一番话说下来,陆逊懵了,听景玥这么陈述,他似乎在很早之前就来过,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他不记得了。

  陆逊默然片刻,摇了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没一点儿印象,不记得了。”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复问:“那之后我有再出现么?”

  “有的。”景玥点点头,“顺康三十四年安王府出了变故,我性情大变,一生气便杀人,所有人都怕我,但是你不怕,你还和咱们初见时一样对我笑,我那时并不知道你和陆文若是两个人,所以很苦恼,不明白为甚么你有时待我好,有时又不好......”

  说到这,景玥停顿了一下,他将陆逊抱起,转身朝汤池里走,“嗳,先下水罢,再站一会儿水都要凉了。”

  两人沉入水中,温热的水柔柔地拍在身上,景玥将陆逊的墨发拢在手里,用皂角给他揉洗。

  “后来慢慢地我就发现了不对劲,你有一些小动作,像生气时蹙眉耸鼻尖,心虚时牙齿咬唇边,还有说话特尖酸刻薄,十句里头就那么半句不挤兑人......”

  陆逊听得有些生气,他抬手拍了景玥一巴掌,嗔怒道:“你拐着弯儿骂我呢。”

  “你瞧,又蹙眉。”景玥笑着抬手去摁陆逊眉心,结果被陆逊冷着脸拍开,他也不恼,续道:“每次见你的时间总是很短,就那么一个时辰或者半个时辰,出现的次数也很少,我等你出现总得等上一年两年,一开始我到处寻你,后来就只是怕,怕你不告而别。因为你每次出现都毫无征兆,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教我很无措。”

  景玥叹了口气,他微微弯腰,将额头靠在陆逊的肩膀上,轻声道:“你快将我逼疯了......逍遥谷装失忆其实并不是在试探你,我怕你要是又只呆一个时辰,我该怎么办?距离上一次我见着你,已经过去七年了......”

  话说得很轻,可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了陆逊心口,一股夹杂着微甜的酸楚在胸腔中漫延开。

  他想起了在淮阳楚楚馆与景玥的“初见”,那晚他心大地睡着了,但是景玥没有杀他,他当时还纳闷,现在算是有了答案。

  还有原书中景玥对陆家少庄主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是包容大过憎恶,原主那般对景玥,景玥到他死都没下手杀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景玥在等自己,等自己没有归期的出现。

  有些事不能细想,细想只会心疼。

  陆逊叹口气,他没转身,只反手搂住景玥,偏头轻轻蹭着景玥的鬓发,“沈舟曾跟我说,我让你害怕——害怕我不告而别。到现在我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晚,以前都没胆子亲你,装个失忆,倒是干了不少混账事。”景玥闷笑,餍足地伸舌舔了舔陆逊后颈,一垂眼,却瞧见了他肩胛处一针尖大的红点,在略显苍白的肌肤上甚是刺眼。

  景玥微微皱眉,脑海中闪过一抹细光,他眯眼,脸色沉了下来,正欲抬手去碰,陆逊却转过了身。

  “所以说来说去,我就是被你哄了一路。你教我明白你的心,我都不记得,我怎么明白?”陆逊说,他垂下眼睫,将之前景玥说过的话重新思忖了一遍,笑道:“那阵子你没少苦闷罢,怎地身子都给你了,心却冷得像块石头,你是不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我?”

  景玥回过神,他将心底那点怀疑猜测压下去,看向陆逊时已带了笑,将人揽进怀中,捏着下颌,轻吻沾着湿气的薄唇,一会儿便撩起了满身的火。

  “唔......别做了,咱们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办,我不想坐在椅子上腰疼屁股疼。”陆逊偏头躲开,气息不稳地攥住景玥不安分的手。

  “好,都听你的。”景玥点点头,停了动作,只安静抱着陆逊泡水。

  ·

  应天府。

  袁仁沉着脸色翻看账本,他的身旁围着辽东八州的城尹。

  “袁大人,安王这次来的太突然了,咱们有些账根本来不及补。”中博州的城尹苦着一张蜡黄马脸。

  他是被人从床上叫下来的,刚卯足了劲儿和妓馆的姐儿欢愉,一听安王要查账,登时吓软了,到现在步子还有点虚浮。

  “来不及!来不及!”袁仁将账本摔到他脸上,破声大骂,唾沫星子溅了一地,“要钱的时候怎么不做好?这个时候给我说来不及?给我滚出去做,做不好提头来见!本知府先摘了你的乌纱帽!”

  这一番吼,满堂衣冠都变了脸色,众城尹都垂首不语,拉着脸挨骂。

  中博城尹抱着账本不情不愿地点头,“下官这便去补。”说着,他拱手给袁仁作了一揖,尔后快步走出。

  堂中其他城尹也纷纷拿了账本离开。

  应天府的管事曹建端了茶盏上来,“大人消消气,不着急,查账也不是甚么大事。”

  他长的尖嘴猴腮,左眼皮上有一颗小拇指指甲盖般大的黑痣,面相瞧着很不好,他慢条斯理道:“安王查账不过是走走样子罢了,小的估摸着他是没银子花了,所以......”说着,他将手伸到袁仁面前,五指撮起搓了搓。

  袁仁脸色稍缓,他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道:“饶是这样也要把账本做好,咱们到底不是他那一队的,要是遗漏了把柄在他手上,到时候多少银子都添补不过来。”

  “大人说得对,去年不是出了场旱灾么?从那些贱民手里收上来的粮食不够,还有辽东八州给辽东军供粮饷......”曹建贴着袁仁耳边说:“这里头咱们可做的账多了。”

  袁仁听着不住点头,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两人正琢磨着,忽有跑堂的来报,说陆峋求见。

  袁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先让他等着,去长白山的事已经给他安排下了,银子暂时还不能给,等安王查了账再说!”

  跑堂的应下,“哒哒”着跑走回话。

  陆逊和景玥在汤房一直待到了酉时二刻,袁仁亲自率人来驿馆接人,见景玥出来,忙上前拱手行礼,“王爷,车马已经备好。”

  “有劳。”景玥略一颔首。

  陆逊换了件湖蓝色长衫,暮色之中,面容甚是隽雅,像一卷水墨画,素淡如兰。

  他踩着脚凳弯腰要上马车,结果被立在一旁的侍卫拦下,“什么人!端得如此无礼!”

  陆逊瘪嘴,他扶着马车壁,偏头看向景玥,“景承珏,他们不让我上车。”

  景玥正在和袁仁说客套话,闻言,抬眸看去,他笑着朗声道:“他们拦了你,今晚的账本你好好瞧,将陈年旧账都翻一遍,鸡蛋里挑骨头。”

  这话一出袁仁变了脸色,回头重新打量陆逊。他一直以为那位俊雅公子是景玥新买的小倌,所以一直都没拿正眼瞧,景玥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震得他整个身子都晃了晃。

  来不及懊恼,袁仁忙提着衣摆赶到陆逊身边拜倒,“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嗳,不必多礼,我就是在圣上那里领了一份闲差,陪王爷过来查查账本。”陆逊摆摆手。

  “卑职该死,怠慢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袁仁不敢起身,只跪伏在地上谢罪。

  陆逊便不再管他,转身上了马车,景玥走过来将袁仁扶起,“不必多礼,他跟着本王住。”说着踩了脚凳弯腰钻进马车。

  袁仁脸色很不好看,他抬袖沾了沾额头的冷汗,朝马车看了眼,挥挥手,示意侍卫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