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珠帘被削断,珠子落了满地,戚无羁和张桓并肩走进来,他们的身后跟着三四位副将,副将押着辽东八州的城尹,最后头是两位户部派来的监察御史。

  突遭此变故,屋里的姐儿都吓懵了,她们蜷缩在墙角,死死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出。

  袁仁色变,他大叫,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公子,您要的账簿。”张桓快步上前,他在陆逊面前跪倒,双手将账本捧上。

  陆逊接过,摊开一本就开始翻,一面翻一面道:“去想个法子将袁仁弄醒,有些话我得问他。”

  “喏。”张桓点头,起身走至袁仁身边,伸手搭在他的右腿上,手腕一转,听得骨头“咯啦”一声,袁仁的右腿便断了。

  袁仁惨叫,硬生生地疼醒,他瞳孔涣散,身体抖如筛糠,那五箱财宝仍打开着,此时却像五把刀子直直插进他的胸口,教他无处逃遁。

  陆逊眼睛眨都不眨,他用右手食指拇指捏着薄薄的书页,淡声问:“袁大人,辽东八州的官田一共有多少亩,民田又有多少亩?”

  袁仁堪堪回过神,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磕碰出一句话,“官田......一百八十亩,民田四百六十三亩。”

  “嗯。”陆逊点点头,看了眼账目,微微皱眉,叹道:“大人,账做的有些不对呢。这上头写夏税一共收了一千三百二十七两银子,棉花三百斤,粟谷五百五十石,布二百匹......”

  他从账本上抬起头,看向袁仁,略一思忖,说道:“辽东城登籍在册的有五万户,光辽东城内的人口便在十万以上,咱们便依着大人所说的田地亩数来算,您收上来的棉花至少是六百斤,其他的起码得翻两番,怎地账本上就只收了这么一点?难道是大人体恤百姓,擅自将我朝太.祖定的税收标准改了?还是说大人私藏了一些?”

  袁仁嗫嚅了半晌,最后说道:“每亩地产粮情况不同么......有的地产量低,有的地......”

  “产量的确不同,可鱼鳞图上的税收标准不会变,民田每亩该收多少,官田每亩该收多少,这些都是明文规定好的,当然,大人若是在这上头又加收了税,或者大人在某些田里少收了税,咱们便‘另当别论’,重新算。”陆逊一眯眼眸,敲了敲账册道:“这上头并没有标记出哪些田多收,哪些田少收,我便全按照标准来算,就这样,棉花、粟谷的斤两也不对。”

  这些数目都是陆逊根据袁仁所说的土地亩数和户口当场心算的,袁仁前边刚落了话头,后边陆逊便将每亩地该收的粮食算了出来,和账本对不上的他用笔圈出,尔后抬手丢给户部的监察御史,动作很快,根本不给袁仁喘息的机会。

  户部派来的两名监察御史将算盘敲得“啪啪”直响,就这也跟不上陆逊的速度,不一会儿两人便是大汗淋漓,脸色都白了不少。

  戚无羁站在一旁眼睛瞪得老圆,这些繁琐账目他就是拿算盘敲一天,都不一定能算出来,眼前这位公子却张口便来,眼睛都不带眨。

  只瞧见那淡色的薄唇启阖,繁缛的数目便似榔头般,一锤一锤地打在自己心上......不知怎地,瞧着陆逊的唇,他的心底升腾起一股火来。

  想靠近陆逊,想用手轻抚那片薄唇,想用舌头搅一搅那人口中的芬芳......

  这是戚无羁二十几年来头一遭有这么强烈的欲望。

  他想亲吻陆逊淡色的薄唇。

  疯狂地想。

  欲望就像一头猛兽,随着陆逊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撞着戚无羁的胸腔,仿佛下一秒便会咆哮着跳出,将陆逊摁倒在地,狠狠地撕碎,吞吃入腹。

  陆逊翻账本的速度很快,一本接着一本,他扫一眼便记住了数字,等最后一本看完,他缓缓将账本叠在一起,尔后用左手托住,右手搭在扉页上,轻轻一点,“您说去年辽东大旱,应天府开仓救民,好,咱们依旧只算账,应天府当时放出去了多少石粮食?”

  他侧耳去听袁仁的回答,尔后问道:“一百五十?”

  袁仁眼神闪烁,他摇摇头,改了口。

  “二百六十?”陆逊重复。

  袁仁又摇头。

  就这么来回了几次,陆逊不悦,他道:“啧,袁大人,到底多少?”

  袁仁彻底崩溃了,账本作假很容易,但是眼前这个人算账的能力太强了,他的计算速度根本跟不上,捏造假的数目一下子就会被识破。

  “我......我不知道,大概两三百石......”袁仁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这句话将陆逊逗笑了,他笑得伏桌掩面,过了半晌才重新抬眸去看袁仁,“袁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开仓赈的灾,这才过了多久您便忘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那咱们便不说赈灾的事。账本上说海关税收了二百三十东瀛黑蚕丝,依着如今市面上的价钱,折合银子该是三千两左右,可您的账本上登记的只有一千两,这怎么说?”

  “啊,兴许是弄错了,下官记得不是黑蚕丝,就是下品的丝料,不值几个钱。”袁仁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哑着嗓子说。

  陆逊挑了挑眉,他转头看向张桓,“去请山田先生进来。”

  张桓答应一声,行了一礼后出去。

  不多时,他重新回来,身后跟着山田信一,裴宣瞧见陆逊,高兴地招手,“陆公子,咱们又见面啦。”

  陆逊笑了笑,他起身,亲自请两人坐下,没时间叙旧,陆逊直接说道:“这位山田先生乃东瀛商贾,咱们便问一问他,如今丝料在市场上的价钱。”

  山田信一略一颔首,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薄薄的本子,翻开来,上头是各种商品的市价,“小可经商二十几年,这些市价都是这些年慢慢记录下来的,绝无造假的可能。”

  袁仁哪里知道陆逊会真得请一个商人来对账,他满以为这两人查账就是过过样子,如今他与管家曹建商量好的对词一句也用不上,用上的都被陆逊反驳掉,袁仁的心一点一点凉透,无助地看向八州城尹和管家曹建。

  当然,没有人能帮他,屋子里辽东总督亲自坐镇,还有两位户部派下来的监察御史,他就是一条被扔到案板上的鱼,这些年贪下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暴露无遗。

  “大人!”袁仁拖着断腿爬到陆逊身边,伸手攥住他的衣摆,哭道:“饶了下官罢!下官知错了,我招,甚么都招......那些账都错了,都是错的,下官真的不知道,甚么都不知道。”

  袁仁将头在地上磕得直响,无穷无尽的计算账目已经将他逼疯了,说的话也语无伦次。

  陆逊面色不变,八风不动端坐着,他抿唇垂眼看着袁仁,眸子暗沉,仿佛在看一个废物,半晌,他说道:“大人的胆子是真的大,辽东离长安相去千里,您就敢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这么搞,假账都做不清楚,贪赃倒是贪得顺手,五箱,整整五箱,您出手可真阔绰!”

  说着,他将账簿一本一本砸到袁仁身上,淡声道:“在应天府牢狱的这几日大人好好想一想怎么和王爷、圣上交代,要是讨得王爷欢心,项上人头说不准能保住。”

  “完了。”袁仁面如土灰,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一切都完了。”

  辽东军上前将他架起,正欲往外拖,袁仁突然像厉鬼附身了一般剧烈挣扎,发冠被挣掉,他披头散发喊:“不,你们不能动我,我有后台,有人保我!你们杀不了我!”

  闻言,张桓冷了脸色,他挥手拦下,转头看向陆逊,“公子,他......”

  “拖下去,叫他喊,我倒要瞧瞧谁保他,找死。”一直未开口的景玥说道,他眯了眼眸,目光如刀锋般寒冽,后头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谁保他本王便杀谁。”

  这句话的音调并不是很高,但景玥周身腾升起的压迫感,让屋子里的辽东军打了个寒战,他们不敢再停留,将嚎叫的袁仁拖走。

  戚无羁也被这句话冷不防吓得回了神,他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陆逊。

  那人正偏头低声和安王说着什么,暖色的烛光映在陆逊侧脸,灯下美人如花,素雅恬淡,似一幅水墨画卷,眸子漆黑而明亮,仿佛一眨眼便会落下星光。

  戚无羁只觉喉咙干燥,身上的铁甲压得他喘不过气。

  陆逊攥着景玥的手正低声安慰,忽觉旁边有一道炽热的目光,他淡淡抬头朝那边看去。

  戚无羁犹如当头棒喝,手忙脚乱地移开目光,他摆弄着手中的大刀,将滚落在地上的珠子来回拨弄。

  这一切都被陆逊瞧在眼里,他微微蹙眉,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景玥,陆逊眸子里带着温软的笑意,他轻声道:“嗳,莫生气了,事情不是解决了么?这些钱财都登记了,咱们重新给辽东换个知府。”

  景玥是震惊大于愤怒,一个区区辽东知府都能拿出这么多钱来贿赂,那长安城中那些京官的家里有多富有是可想而知了。户部年年哭穷,一上折子就说国库空虚,他每日劳神劳心批那些折子,法子想了一个又一个,却成了饮鸩止渴,不仅无法供应皇宫的日常开销,最后竟然还拿不出钱为皇帝做讲学的经筵。

  若不是这次趁着七七开阁去辽东查军饷粮草,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官员都贪了多少!

  “气得都不理我了?”

  一道小小的抱怨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景玥眨眨眼,垂眸去瞧,只见狼崽子皱紧了眉头,薄唇抿着,模样瞧着甚是可怜。

  “怎会?”景玥连忙缓了脸色轻哄,“好逊儿不恼。”

  陆逊也不是真的生气,他弯了一下眉眼,当作是对景玥的“原谅”。

  景玥也笑,忍不住伸手勾了勾陆逊小巧的鼻尖,这才重新冷了脸色,他看向戚无羁,道:“你今日在酒馆说将士们没钱做冬衣......军中如今缺多少军饷粮草,尽快汇总了给本王报上来。”

  戚无羁正要点头答应,却被陆逊喊住,“先不要往下拨款。”

  陆逊摇了摇头,他看向戚无羁道:“你将这几年军饷粮草的账簿拿来,我给你们算,有些陈年旧账我得瞧瞧。”

  “阿逊,辽东军的账我可以做担保。”景玥轻轻皱了眉,他凑到陆逊耳畔,用两人可听见的声音说道:“戚无羁是楚朝出了名的清官,账本定无甚问题。”

  陆逊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辽东军的账没问题,可是应天府的账有问题,我适才看账本,发现这些年起码有三千万两的银子不知去向。”

  说罢,他重新看向戚无羁,目光很淡,“听明白了么?我要这些年所有的账本,哪怕是辽东八州只给你们送了一车粮饷,我也要看账。”

  “嗯......嗯嗯......”戚无羁被陆逊的目光看得骨头都酥了,哪里还听得清楚他在说甚么,只不住点头答应。

  听完话,他提着刀浑浑噩噩地出去,下楼梯时步子虚晃,一下没踩稳,骨碌碌从楼梯滚到了不贰轩门口。

  “......”陆逊扯了扯嘴角。

  景玥听见外头那动静,挑了挑眉,“这人路都不会走了?”

  “谁知道。”陆逊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