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还未等景玥说话,外头提着缰绳赶马车的张桓便插话了,“公子想出海玩么?真巧,王爷正打算去辽东长白呢。”

  陆逊神色不变,他挑眉笑道:“是么?真巧。你们去辽东长白干甚?那又不是回长安的路。”

  “辽东应天府的军饷有问题,王爷早就想去查了。反正横竖都是回长安,多走些路过去瞧瞧也无妨。”张桓扭头朝车里道。

  景玥正阖着眸子靠在软垫上歇息,听到这话,冷哼一声道:“张桓甚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嘴巴了?陆逊那狼崽子给了你甚么好处,哄得你如今什么话都往出说。”

  张桓在外头吐了吐舌头,他现在心情十分好,对景玥的训斥也就不放在心上,“陆公子说要跟咱们回安王府呢,他以后就是安王府的人了。”

  他小声嘟哝道:“再说了,陆公子冰雪聪明,王爷您想做什么能瞒得住公子?”

  陆逊眼眸轻闪,景玥去辽东长白的事情他的确知道。

  原书七七开阁过后,景玥北上回长安时曾走水路绕道辽东长白,目的是查当地军队的饷粮补给,适逢东瀛爪哇国犯境,景玥便带着楚朝军士出海剿灭,归城途中却被辽东府尹率兵围杀在码头海岸,赵楹为救景玥命丧深海,张桓也在这次突发事件中失去了一只手臂。

  辽东府尹能有那么大的胆量截杀景玥,自然是得了楚皇的默许,而将安王的行动计划送到深宫中则是原主。

  这件事过后安王将原主的贴身小厮——也就是琪玉,当着原主的面折磨死,以此来警告原主,然而这只加深了原主对安王的恨意,使得原主在后边做出了更疯狂的事情。

  陆逊看过书,自是知道景玥在开阁后的一系列行动计划,他说是去出海玩,实则是要随景玥一同前去辽东长白,为了帮助景玥躲过此次厄运,教赵楹张桓都好好地活着。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也做过很多挣扎,直到昨夜景玥将自己的身子抱在怀中,说捂不热自己的心时,有些情愫便冻不住了。

  他为何要伤害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与其事事都受楚皇控制,还不如先发制人。

  附骨针已经种在体内,他只剩下一年的时间,横竖都是死,不如临死前多为景承珏做点事。

  景玥身边不缺伴侣,妖艳的,聪慧的,倾国倾城的,乖巧可人的,没有他也不是过不下去......他想成为在景玥心中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哪一个,尽管这需要用命来换——看起来似乎很不值得,可他心甘情愿。

  陆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大概时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赔本的买卖了罢。

  三人一路说笑,在黄昏时分赶到了出海的码头,买了艘大船,张桓将十日的干粮清水都搬到船上,适逢七月中旬吹南风,舵手扯满了帆,船便朝北驶去。

  一丸酡红夕阳枕在海天一线,在墨蓝的水面上晕染开浓郁的胭脂色,海浪如雪,拍在船身,漾起一股湿气腾腾的水雾,吹得人神清气爽。

  陆逊垂手立在甲板上,海风将半束的墨发吹起,他觉着有些冷,瑟缩了一下肩膀将手探进怀中,指尖碰到冰冷的白瓷瓶,他动作顿了顿,尔后面无表情地将瓶子拿出来,攥在手里,沉默着将手伸出了栀栏。

  木船破浪而行,手下是翻滚的雪浪,陆逊一点一点松手,可就在白瓷瓶滑落掌心时,他又蓦地攥紧了。

  他知道这瓶中装着什么东西,也知道楚皇所说的阿芙蓉是什么,他在《本草纲目》等古书中看到过——

  阿芙蓉又名罂粟,煎汤作饮,可以疗养生息,若混以阳起石、丁香、鹿茸、龙骨等制成丸药,服用后可减钝痛......然其治病之功虽急,却杀人如剑,与断肠草无异......再者,阿芙蓉可助阳壮精,使人久持不泄,俗人房中术用之,两三颗便教男盗女娼。

  他想丢掉,可是心里实在惧怕两个月后附骨针毒发的疼痛。

  就那么苦苦捱着,心就像被滚油浇了一遍,陆逊紧抿着唇,攥着白瓷瓶的手微微颤抖。

  “小心着凉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肩上微微一沉,外衫披到身上,尔后腰间一紧,陆逊整个儿身子便跌入了宽厚温暖的怀中。

  景玥将陆逊圈在臂弯里,凑过去吻了吻他冰凉的耳垂,他轻声问道:“为何身子这么冷?以前抱你可不是这样。”

  “你在床上少变些花样折腾我,我便不冷了。”陆逊放软了身子往后靠,贪婪地汲取景玥炽热的温度,他将白瓷瓶悄无声息地放进袖笼中,尔后浅浅舒了口气,“你不是在厨房么?”

  此时夕阳已沉没在海下,皎月从东方天际浮起,甲板上一盏模糊的琉璃灯亮起,昏黄的光恰好将两人笼住。

  景玥抱着陆逊笑道:“瞧见你在甲板上立着,生怕你想不开跳下去。”说着,他伸手去拉陆逊掩在宽袖下的手,十指相扣,与陆逊静立。

  两人沉默着站了良久,陆逊突然哑着嗓子轻唤:“景承珏?”

  “嗯?”景玥答应。

  陆逊微微偏头,用脸颊蹭了蹭景玥的鬓发,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甚么那么怕疼?”

  说完,也不待景玥接话,他自顾自道:“我爹是个大商人,一笔生意便可置买一座城池,声名煊赫,所有人都想和他攀上关系,他来者不拒,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我娘当时正怀着我,每日被我爹的那些情人侮辱,生下我之后便撒手归天。我爹连丧葬都不愿给我娘好好办,我娘死后的第二天他便带了一个女人在家里折腾。”

  这番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景玥轻轻皱眉,却没打断,只侧耳细听。

  “家里有很多孩子,全是我爹在外头和别人生的,他一股脑儿地塞在家里。我从小没娘,所以便经常被他们欺侮。有一个照顾我的奶娘,她收了那些情人的钱财,整日变着法子打我,她不许我哭,不许我告诉我爹,要是哭了便锁在屋子里不给饭吃。”

  陆逊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时有些哽咽,“指甲掐在身上是真的疼,滚油泼在身上也疼,还有刀子划在腿上......”

  “别说了。”景玥将陆逊紧紧搂在怀里,不住轻吻他冰冷的脸颊、薄唇,“我疼你,日后我只疼你一人......不疼了,以后你不会疼了。”

  陆逊颤抖着闭上眼眸,他紧咬着牙,将抽泣声逼在喉间,就那么缓了有半炷香的时间,这才平复了不断翻涌的酸涩情绪。

  或许是快死了,所以他才这么矫情,矫情到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往出说。

  景玥抚上陆逊的耳畔,将他的脸转过来,轻柔地吮吻上陆逊的薄唇,不住轻唤他“宝贝儿”。

  陆逊软了眉眼,松开紧咬的牙关和景玥唇齿相缠。

  不多时,两人的气息便滞重起来,“唔!”陆逊忽觉着腰间一紧,双脚离了甲板,景玥将他抱起走回船舱,“甲板上凉,咱们回屋。”

  陆逊愣了几秒,拧着眉挣扎,教景玥将自己放下来,“回什么屋,我饿得很,没力气陪你瞎折腾。”

  “哎呦,”景玥将陆逊放下来,垂眼看他,笑道:“变脸怎地比翻书还快?适才还软在本王怀里哭鼻子,这会儿心情好了,便要将本王一脚踹开了?”

  船舱空间小,两人脸贴着脸站着,一盏琉璃灯在头顶晃悠,忽明忽暗。

  陆逊抿唇,脸微微有些红,“我去吃饭。”他将目光扯回,扭头便朝厨房走。

  景玥气乐了,他快步上前跟在陆逊身后,“将你的心掏出来让我瞧瞧,捂都捂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