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眼瞳骤缩,他蹙了眉,沉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名唤沈舟。”沈舟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他道:“出现在我哥身边的有两种人,一种不怕死,一种怕死,但是你不一样,你让我哥很怕死,怕你死,怕你不告而别,怕他不知去何处寻你。”

  说到这,沈舟叹口气,他纵身跃上马背,垂眼看着陆逊道:“你跟我哥很相配,我沈舟认你做嫂子,咱们长安再见。”说罢,也不待陆逊搭话,他双腿一夹马肚,向北绝尘而去。

  陆逊立在当地,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沈舟,沈舟。江云的真实身份是安王景玥的弟弟,名唤沈舟,那么那日在醉仙楼遇到的公子是谁?当时景玥沉着脸二话不说直接将人一脚踹吐血,纵观整个楚朝,能教景玥生气到那种地步的只有......

  一股恶寒顺着脊梁骨涌上脑门,陆逊哆嗦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梦中那如同鬼魅的声音在耳畔重新响起——

  “陆逊,你逃不掉,你必须死。”

  陆逊大口大口喘气,他转头看向北面的官道,抬手奋力地揉着眼眸,想要看清景玥的马车。

  景承珏,你别走,帮帮我。

  有陆府小厮从身后跌跌撞撞地跑来,口中嘶声唤他,“公子!公子出事了!老爷教您回去呢!”

  陆逊猛地回过神,他偏头循声望去,夕阳像血一样将陆府裹在里头,小厮挣扎挥手的样子像是从地狱爬出的厉鬼。

  “公子!公子快回去!”小厮跑至陆逊身边,抬手擦拭着额头的汗水,面如菜色,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依旧怒目而立,但护卫却换了人,四名身着飞鱼袍的锦卫持刀静立,踏进朱门,两进两出的院门直道上排满了监锦司的人,陆逊闭了闭眼眸,他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朝会客厅走。

  穿过月洞门,走进内院,听得“刷啦”一阵响,十几张弓箭对准了他,陆逊止步,抬眸冷眼看着趴在屋顶的侍卫,默然不语。

  “都退下,教陆家主进来。”

  厅里传来一略显低沉的声音,侍卫顿时收了弓箭,两名穿着朱色锦袍的宦官踱着小碎步跑出,朝陆逊拱手作了一揖,“陆家主,请吧。”

  陆逊的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尔后一言不发地跨进会客厅。

  厅上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陆府几位长老垂首立在一旁,八仙桌空着,仅有北面端坐着一位面容俊朗的少年。

  凤眸玉面,锦衣华裳。

  是嘉兴醉仙楼的那位“沈舟”公子。

  陆逊抿唇,眼底晦暗不明。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尖着嗓子呵斥道:“放肆!面见圣上为何不跪拜!”

  陆逊默然回神,他垂下眼睫,振袖跪倒,骨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草民陆逊......拜见圣上。”

  坐在上首的人挥了挥衣袖,声音与醉仙楼那日不差半分半毫,“陆家主不必多礼,朕与你在醉仙楼见过的。”

  陆逊仍在地上跪着,冷汗从额头滑至鼻尖,尔后滴入冷硬的青石板地面。

  这位十岁登基、久居深宫的小皇帝是书中第二位重要配角,他至今还记得原作者在楚皇人物传记结尾写的一段话——

  “先皇龙驭上宾,新帝年幼,皇叔安王佐帝摄政,十年后楚皇羽丰,意欲清除盘亘在朝中的安王势力,遂派平江陆府少主陆逊,易弁而钗潜入王府,做耳目内细......内奸一事败露,楚皇为了维系与安王的叔侄亲情,用莫须有的罪名将陆少主烧死在西北边境......”

  陆逊咬了咬牙,原书中没有着墨描写小皇帝的容貌。

  沉重的寂静在厅中蔓延开,似从修罗地狱中伸出的触手,狠狠地扼住人的喉咙,使得满堂只剩下滞重的呼吸声。

  景峻冷淡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说道:“尔等都先退下,朕与陆家主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侯在外头的侍卫便鱼贯而入,他们将陆府众位长老推搡了出去。

  厅上竹门重新阖上,有风钻入,吹动烛火扑簌簌地摇晃。

  陆逊攥紧衣袍,梦魇与现实重叠教他整个人都冷得瑟缩在了一处,他没有力气抬头去看坐在上位的人,只僵着后背沉默。

  “你怕甚么?”景峻攥着扶手站起,他缓步踱到陆逊面前,尔后蹲下了身子,“那日在醉仙楼是皇叔抬脚踹的朕,朕不怪你。”

  陆逊哑着嗓子道:“草民眼拙......不知是圣上......万死不足以蔽罪——”蓦地,他搁在身侧的手腕一紧,景峻便将他扶了起来。

  “你何罪之有?”景峻细细地打量着陆逊,平静问道:“是毁了百晓独孤剑法还是媚色祸主?亦或者是冒充陆府少主?”

  陆逊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日景承珏莫名其妙大发脾气,其实是在保护他避免被楚皇看破身份,而自己那时因为疏忽大意,并没有明白景玥说“沈舟”不是好人的用意。

  如今说什么都是死路一条,楚皇有成百上千条理由置自己于死地。

  陆逊眼眸微闪,他突然明白了景玥为何多次提出要让自己跟他回安王府。

  普天之下,只有安王府的人楚皇不敢动一分一毫,景玥是真想将自己护在身边,他是真的怕自己死了。

  陆逊微微动了动身子,抬头朝窗外看,不知道景承珏的马车现在走到哪里了......他突然好想跟景玥一起走。

  烛火明灭闪动,厅中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景峻将攥着陆逊手腕的手松开,站起身,“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说着,他挥了挥衣袖,两名锦卫上前,他们将跪伏在地上的陆逊架了起来。

  陆逊一怔,尔后不顾一切地剧烈挣扎,结果又被扑上来的四名锦卫摁住,他咬了咬牙,黑沉沉的瞳仁里倒映着恐惧,五指变掌为抓,作势就要朝锦卫头顶抓落。

  “陆公子——”景峻呵道:“朕劝你最好莫要施展任何武功,不然整个陆府都得跟着你遭殃......来人!”

  话音落下,两名宦官从屏风后走出,双手拖着一个人,是琪玉。

  “这是你的贴身小厮么?朕瞧着乖巧伶俐得很,不如跟在朕身边罢。”景峻问道。

  陆逊眼瞳微微颤抖,只瞧见琪玉下身不着寸缕,腿间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他身形剧震,过了半晌才回过神,却已没了挣扎的力气,闭了眼,陆逊渐渐松开紧攥的拳头,“皇恩浩荡......草民感恩戴德......”

  “朕向来喜欢聪明人。”景峻对陆逊放弃抵抗的行为很满意,语气轻快了不少,他道:“做朕的耳目,易弁而钗嫁入安王府,监视安王的一举一动,拿回山河令,最后,与朕里应外合清剿安王府所有势力。”

  陆逊沉默,瞳仁涣散,就像是浮在黑沼泽上的浓雾,一片死气,良久,他点了点头,轻舔干涩的薄唇,说道:“臣......定万死不辞。”

  “好!很好!”景峻朗笑。

  他拍了两下手,从外头进来两位监锦司的人,手上端着一红锦缎铺垫着的木盘,陆逊抬眸瞥了眼盘中的东西,瞳孔骤缩,他猛地挣扎一下看向景峻。

  景峻淡淡地瞥了陆逊一眼,“你不用怕。”

  锦卫伸手迅速点了陆逊的穴道,尔后退到旁边。

  一名监锦司的人挽起宽袖,在一旁的盛水铜盆中净了手,细长的手指便伸进木盘中,他拈起一根三寸长的黑针,搁在灯下瞧了瞧,这才走至陆逊面前。

  陆逊被点了哑穴发不出声音,他不住吸气,想要往后躲。

  那名太监扯了一个凉飕飕的笑,他道:“陆公子,不疼的。”说罢,他眼中寒光一闪,挥手撕开陆逊左肩的衣衫,手起针落,直直插入肩胛中,尔后用力连拍三下,这才收了手。

  细小的血珠从陆逊雪白的肩膀涌出,像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在屋中甚是刺眼,仿佛将烛光都收在了里头一般。

  陆逊哆嗦着咬住薄唇,他脸色异常惨白,从喉间发出一缕气音。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景峻微微一愣,适才陆逊的咬唇的动作很像一个人,一个他寻找了七年的人。

  那人的名字中也有一个“逊”字,笑起来很温暖,在雪地里抱着自己折纸鹤,当时有一树红梅开得正盛,幽香铺满了整个皇宫院子。

  太监甩了甩手,转身又去木盘中拿黑针,直到将木盘中搁着的针尽数插入陆逊体内,他这才拱手朝景峻行礼,“圣上,附骨针已经尽数放进去了。”

  景峻猛然回神,他抬手轻揉眉心,点了点头。

  眼前人怎么可能是他要找的那位?他记得那个人身上穿着很奇怪的衣服,说得话也奇奇怪怪。

  几不可闻叹口气,景峻将手伸出,站在一旁的监锦司太监立刻会意,他走上前,将一枚小白瓷瓶儿搁到景峻手中,景峻攥住,走到了陆逊面前。

  “六枚附骨针毒性会依次发作,每根针发作的期限是两个月,一年之后你才会毒发身亡......当然了,你也可以选择不死。”

  景峻道:“每两个月你带着从安王府探到的情报来皇宫找朕,朕会命人为你拔除其中一根附骨针。”

  “若是你没有探到教朕满意的情报,朕也不会让你太痛苦。这瓶阿芙蓉可缓解附骨针带来的痛苦,毒性发作时,你可服用几粒。”景峻将手中的白瓷瓶拿到陆逊的面前,“陆爱卿,收下罢。”

  锦卫解了陆逊的穴道,陆逊喘了几口气,他静默半刻,尔后颤抖着双手接过,虚力握在掌心。

  白瓷瓶的冷意顺着指尖,一丝一缕地钻到了心底。

  景峻微微一笑,他没再管陆逊死活,转身便朝厅外走,满屋子的侍卫宦官匆忙跟上,留了一地狼藉。

  陆逊靠着柱子缓缓跪坐在地上,他半垂着头,将整个身子埋在阴暗中,浓睫遮着死气沉沉的眸子,就那么坐了半晌。

  “公子......”琪玉爬到陆逊面前,哭着扑到他的怀里,汲取陆逊仅剩的一点温暖。

  陆逊抬手缓缓抚上琪玉的后背,轻拍几下,声音沙哑道:“无事......路总要往前走,好在性命没丢。”

  琪玉仍耸着肩膀不住抽泣,陆逊仰靠着柱子,眸光涣散,只定定地瞧着窗外渐渐暗沉下的夜色。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尽,马车辚辚地驶出了城门,景玥又掀起车帘朝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似乎又瞧见了陆逊朝自己扯着嘴角浅笑,片刻后,他放下帘子,马车朝着长安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