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主屋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李先生一手提着衣袍,一手提着提梁小药箱,被两名小厮拉扯着踉跄栽进屋子。

  步子还未站稳,又被拽着衣领扽到了榻前,两位锦衣华裳的男人坐在一旁,榻上躺着一容貌昳丽的妇人,正是殷夫人。

  李先生不敢怠慢,扑跪床榻前,将裹着银针的木帛“刷”地一下拉开,挽了衣袖,用食指拇指拈了一根插入心口,下了一寸,拔出,尔后又下,再不拔出,换了另外一根,在手腕处刺下。

  屋里人都神色紧张地静立着,跪坐在一旁的陆峰额头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出。

  布帛上的银针一根一根减少,待用完最后一根时,榻上的丽人嘤咛一声,缓缓醒转。

  “阿离!”陆峰喜极而泣,扑上前便要将妻子揽入怀中,结果被李先生挡开,“陆家主,夫人气血亏虚,还是莫要惊扰了为好。”

  殷夫人半睁着如水的眸子,朝陆峰莞尔一笑,“我没事......莫要担心。”

  有丫鬟熬了药粥端来,陆逊接过,在榻前坐下,轻声唤道:“娘,逊儿喂你喝药。”

  “我来罢。”陆峰将药碗接过,推了推陆逊,一双眼睛片刻不离自己的爱妻。

  陆逊扯了扯嘴角,这狗粮吃的未免有些一言难尽,他给陆峰让开路,自己则默默退出了主屋。

  在阶下立着,陆逊理了理衣袖,他现在还不太想回天一阁,于是踩着碎石子儿小路慢慢在陆府踱步。

  刚走出东园,和景玥打了个照面。

  景玥问:“殷夫人还好么?”

  陆逊拱手作揖:“家慈一切安好,有劳王爷关怀。”

  景玥略一点头,他转头朝张桓道:“张桓,代本王去瞧瞧殷夫人。”

  张桓点头答应,手里提着两盒补品进了东园,景玥则和陆逊并肩在月下缓行。

  钻过月洞门,到了无人处,景玥一抬手将陆逊揽进怀里,陆逊吓了一跳,拧着眉去推景玥,他压低声音道:“放开,教府上人瞧见就麻烦了。”

  景玥不放,反而收紧了臂膀,他稍一用力便将陆逊扯进暗处,垂眸,笑着道:“你再亲亲我。”

  “......”陆逊蹙眉,他抿着唇,面色十分不悦地看着景玥。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最后景玥妥协,“今日七月初三,满打满算离开阁还剩下四日,你我在一起腻歪也就剩这么几日,哄哄我又不少你甚么。”

  闻言,陆逊微微一怔,他眼眸轻闪,无奈叹口气,抬手搂住景玥脖颈,将薄唇贴了上去。

  灼热的气息扑在脸上,软烫的舌尖扫过齿列,陆逊僵了僵身子,平日与景玥做.爱也没少亲吻,可心脏鼓噪不停仿佛要撞破胸膛却仅此一次。

  景玥适才的一番话像是根细如发丝的线,缠住自己的心就那么轻轻一扯,轻微的疼便从胸膛漫延到了四肢百骸。

  还有四日么?日子过得可真慢。

  陆逊回到天一阁已是子时一刻,五长老,六长老,八长老都在阁中,他团手朝众位长老一一行过礼,便回自己的床榻上躺下了。

  不多时陆峰回来,面沉如水,他朝八长老和陆逊招了招手道:“八弟,逊儿过来,我有事要说。”

  “哎,好。”陆逊点点头,与八长老一前一后出了藏书阁。

  三人踱步至天一阁浮廊中段,湖水盛着一汪月色,泛起凉意,陆峰在清风中低声说道:“四弟这几日搜查府上受伤的人......前天发现二哥房里小厮出去采办了不少金疮药药材。”

  陆逊默不作声,只静立着。

  八长老思忖片刻,慎重地摇了摇头道:“证据太少,不好说。”

  陆峰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教四弟继续查,莫要揪着二哥不放。”

  八长老拧眉,他吐纳了一下,斟酌着开口道:“这几日小心提防着二哥便是,刺客一事没必要查了,如今江湖上各门各派都来得差不多了,再查下去只能惹出没必要的事端。”说到这儿,他转头看向陆逊:“逊儿这几日行事谨慎些,保护好自己。”

  “文若明白。”陆逊点头。

  浮廊不能多待,几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相继回到天一阁。

  剩下的四日甚是平静,江湖门派陆续前来,将平江城的客栈挤得人满为患,陆府每日都门庭若市,陆峰接待各派掌门,忙得脚不沾地。

  陆逊依旧和剩下几位长老轮流看护天一阁,得空了去景玥那边坐坐,与他拌几句嘴打发日子。

  时间快得很,一晃眼便到了七月七日,开阁的前一天晚上陆府灯火通明,亮了一夜。

  卯时刚过四刻,一丸金乌缓缓从东面绵延的远山处升起,湖面上薄雾初散,陆家八位长老身着玄裳垂手立在天一阁前。

  礼官“当”地敲响铎钟,绵长沉郁的声音向湖面四方传开来。

  陆逊身着广袖白衣,发束玉冠,腰间挂着清风剑从阁内走出,他径直走到天一阁前的石狮子前,右手五指放在石狮子头顶,稍一用力,将上头的一块摁了下去。

  四周寂静片刻,尔后一阵轰隆巨响从湖底传来,水面掀起一人高的巨浪,将日光泼碎在空中,白浪中,从天一阁的东、东南等八个方位缓缓浮起了八道石桥,如群星拱月般将天一阁围在湖心。

  湖面水汽还未消散,只听湖岸正东传来一声清越的长啸:“长白逍遥派掌门沈风携门下弟子前来赴会——”

  话音刚落下,一群白衣剑客便从东桥冉冉走来,在离天一阁五丈远处有一八角檐亭,沈风带着众弟子在亭中落座,拱手朝天一阁行礼。

  陆逊和八位长老朝东面回礼,礼还未行毕,北面又传来了敲木鱼的声音,“少林寺住持方觉率众弟子前来赴会——”

  随之而来的是西北的崆峒派,正西的鬼门通天派,东北的终南武穆派,西南的巫族。

  众门派纷纷在亭中坐下,陆逊转着圈一一行了礼。

  正南的亭子是为朝廷备下的,往年开阁由监锦司瑾风挑选十五名随从前来。江湖朝廷自古以来两不相干,但是个中微妙关系又不可言说,所以众门派在行过礼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南面。

  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身着繁缛朝服,头戴九冕冠的景玥缓步而来,在他身后一行排开的两位俊朗少年,再往后是两排五行身着锦鱼袍的监锦司侍卫。

  景玥走进亭子,一撩衣袍临湖坐下,郎笑一声道:“安王景玥前来赴会。”

  众门派豪杰脸色微变,象征性地朝南面行了礼,尔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想不通朝廷今年怎么派了这位出了名的佞臣前来赴会。

  陆逊拱手作揖,将目光从景玥身上移开,看向跟在他身后的二人。

  左手边的张桓是熟人,右手边的那位......倒也不面生,是玉面书生江云。在淮阳城陆逊见过江云,杀陆远的那晚,若不是景玥拦着,这为公子哥儿早就成他剑下鬼了。

  原书中江云与安王的关系甚是密切,他今日出现在这里,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不过陆逊仍旧觉着有些不悦,原书对安王和江云之间的故事着墨不多,鬼知道他们二人到底是甚么关系。

  正琢磨着,忽听一枚飞刀破风而来,“刷”地一下钉在陆逊半步前的青石板上,尔后一阵洪亮的笑声传来,只见东南方一青布长袍的老者踏水而来。

  众门派的人纷纷循声望去,溽水不沉,飞刀入石,看来是辽东蛟海派掌门金不二来了。

  那金不二纵身跃至亭子尖顶,单脚轻飘飘立住,一挥衣袖朝众人行礼道:“老夫来迟了,请陆家主和诸位见谅。”

  众门派都沉着脸色,不去理会。

  此人仗着武功高强,在江湖上作威作福多年,此时又有意炫耀,端得是放肆无礼。

  眼见气氛要闹僵,陆逊忙从中调和,一番客气话说完,金不二在亭中落座。

  至此,赴会门派已尽数来齐,礼官再次连敲三下铎钟,长声喧呼道:“陆家易主——”

  话音落下,位列长老之中的陆峰跨步到陆逊面前,他将腰间的家主令摘下,仔细绑在陆逊腰间,尔后端起搁在一旁的酒爵,仰头,一饮而尽。

  陆逊振袖行大礼,也端了酒爵,双手捧着将酒水喝干。

  这礼仪昨晚陆逊练了不下十几遍,此时自然不会出一点差错。

  酒毕,礼官又唱喏道:“请新任家主开阁取经——”

  陆逊团手朝四方行了一礼,尔后面朝正南,一步一步后退到天一阁内。

  阁外鸦雀无声,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天一阁。不论是年长的江湖前辈,还是年轻的江湖小辈,都等候着武林秘籍“百晓独孤剑法”出阁。

  陆府长老们立于阁前,八风不动。

  陆峋悄无声息地探手伸至怀中摸了摸,再三确认秘籍后,隐隐露出了一抹阴冷的笑。

  不多时,陆逊从阁中走出,手中捧着一方青铜盒,八块琉璃伏羲锁则放在红绸木盘中由小厮端着。

  他越过陆府八位长老,缓步走至天一阁前的高台上,将青铜盒放下,尔后转身接过小厮的木盘。

  湖面不时有水鸟飞过,伸出爪子将浮鱼抓起,“哗啦”一下飞远,石桥八角亭上众人紧抿着嘴,紧紧盯着陆逊的手。

  陆逊将琉璃伏羲锁依次放入凹槽中,就在青铜盒打开的那一瞬,二长老陆峋突然出列,“诸位!我有一事相告!”

  在这个节骨眼被猝不及防打断,众人都一脸疑惑,他们转头看向陆峋,目光中带着探询之意。

  陆峋微微一笑,他纵身跃至高台,在陆逊身旁站定,尔后从怀中掏出两本石青扉页的秘籍,朗声道:“诸位,秘籍早就不在青铜盒中了!今日所有均为陆峰和陆逊设计的一场骗局,他们将大家骗过来,其实是想赶尽杀绝,之后好独吞百晓独孤剑法。陆峰已在阁外秘密埋伏下了杀手,开盒便是信号......另外,陆三爷已经被陆逊害死!陆逊与安王联手,在南下途中暗害陆三爷,却哄骗陆府众长老说他和安王在逍遥谷疗伤......”

  这番话陆峋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一句一句似倒豆子般说出,话与话之间逻辑严密,教人没法怀疑,再加上他手中持有的石青扉页的书卷,远远瞧一眼和天一阁内的秘籍甚是相似。

  于是,坐在亭中的众人瞬间哗然。这些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门派的人纷纷亮出了武器,有几个冲动的小辈,直接扯着嗓子开始责骂陆逊和陆峰。

  原本静寂的天一阁变得如同市井一般人声鼎沸,金不二面色阴郁,眼底杀意顿起,他反手一掌将石几拍碎,跳出亭子,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埋伏的杀手在何处!”

  坐在正南亭子里的张桓惦记陆逊安危,在金不二说话时他便站了起来,袖中的判官笔滑至手中。

  “张桓,坐下。”景玥轻轻皱眉,他低声道:“陆逊自己可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