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桓应了一声,他将两手提着的酒坛码在车上,尔后翻身上马,也不瞧地上跪伏着的一行人,“啪”地一甩马鞭,驱车前行。陆三爷见状也双腿一夹马肚,策马追上。

  马车沿着官道辚辚往前驶,陆逊抬手撩起车帘朝后头瞧了一眼,监锦司的人并未跟来。

  天色已暗,离得远些便看不清,只瞧得酒家门口黑黝黝一片,也不知那些人在干甚么。陆逊轻轻皱眉,不放心地又看了几眼,这才撂下车帘,靠在软垫上吐了口气。

  景玥静默地坐着,车厢里没掌灯,他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中。

  不多时,一轮明月从山头升起,溶溶月光从被风不时掀起的车帘外照射进来,落了景玥两肩,似雪如霜。

  就这么沉默着走了半个多时辰,景玥终于开口说话:“前头寻处僻静地停下,今夜将就着歇息。”

  “喏。”张桓在外头答应,他仰头眺望了几眼道:“王爷,有片林子,旁开一小河,咱们便在那里歇息罢。”

  树林挺大,一眼望不到边,巴掌大的树叶儿相互覆盖着,将月光剪碎,一丝一缕地洒在地上,有小河流过,水声叮咚。

  众人马不停蹄地赶了一日的路,这会儿都已筋疲力尽,再加上景玥主仆二人心情不太好,所以四人简单吃了些干粮便歇息下来。

  陆逊在白日睡了好几觉,一时还难以入眠,在马车褥垫上翻了几下后便坐了起来,一偏头,瞧见景玥靠在马车壁上侧头朝外望着。

  月色澄明,映在他刀削般的脸庞,像是覆着一层雪,鼻梁高挺,给面相平添了几分凉薄,眼睫微垂,遮去了眸光。

  自从在酒家遇着了监锦司的人,景玥的情绪便很不对劲。

  陆逊淡淡地扫了景玥一眼,沉默着没说话,他将自己这一侧的车帘掀开,让清风与明月入车。就那么坐了一会儿,觉着嗓子有点干,于是开口向景玥讨了杯凉茶,轻抿一口后,陆逊垂眸盯着茶水中的一汪月色出神。

  顺康三十四年冬,老安王年仅十四岁的世子被人从府上掳走,老安王调动整个王府的侍卫都未将世子寻回,就在他万籁俱灭,正狠下心为世子准备丧事时,却在府门口瞧见了浑身是血的世子。

  此事一直在皇族讳莫如深。世子被何人掳走,消失的那三个多月经历了甚么,以及为何最后又出现在王府门口,这些都不得而知。众人都道,在这个世上清楚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恐怕只有世子自己。

  后来原书作者在番外为景玥单独开篇。

  陆逊至今还清楚记得那段陈述:世子天赋异禀,聪颖过人,十四岁武功便至上乘,乃江湖中千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然顺康三十四年被掳,武功尽数被废,尝尽人间酷刑......害世子如此之人,乃楚皇亲卫监锦司大监瑾月公公。

  陆逊眼眸闪了闪,他仰头将凉茶饮尽,一股苦涩顺着舌根咽进了喉咙,转头正要去看景玥,却被外头张桓突然的爆呵吓了一跳。

  “站住!你是何人!”

  陆逊脸色一变,忙伸手掀起车帘探头去看。

  月光下,一身穿玄色锦袍的人正缓步朝马车走来,那人头戴一顶垂着黑纱帷幕的大风帽,整个身子都裹得严严实实,瞧不出任何体貌特征,有风不时刮起他的衣袍,袖边的金线便灿灿闪亮,这人行走愣是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在暗夜中如同鬼影。

  张桓仍在厉声呵斥,那人却恍若未闻,脚下步子不停。

  “轻功如此了得!”陆逊眼皮一跳,他转头看向景玥,低声问:“你瞧清楚那人的步子了么?武功甚么来路?”

  景玥没答话,他将茶盏稳稳当当搁下,尔后“啪”地一拍朱栏,再听“喀拉”一声,他用掌力震碎了马车顶,破车而出。

  “哎你——”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肚腹的伤,陆逊纵身跃出。

  景玥负手自空中缓缓落下,夜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吹起,披散在身后的墨发也撩起了不少,他凝眸,面沉如霜,静静瞧着迎面而来的那人,淡声道:“张桓,带陆少侠和陆三爷离开。”

  张桓不愿意,他抢步上前护在景玥身前,摇头道:“属下不走,他派监锦司的人来分明是想......”

  话还未说完便被景玥点了穴道,抓了后颈衣领提起,只见景玥轻轻一扬手,张桓整个身子便朝后头飞去。

  陆逊忙转身去看张桓,见着他双足轻轻落地,这才松了口气。

  “走罢,此事与你们无关。”景玥略一偏头,淡声道。

  陆逊抿唇,他默然片刻,抬眸看了景玥一眼,没再多说甚么,转身就走。

  那黑衣人的轻功在他和景玥之上,陆逊重新回忆了一遍原书的人物设定,这个时候的景玥武功并非天下第一,能胜过他的......只有监锦司的那位大监——瑾月公公。

  陆逊一边向张桓走,一边凝眉思忖。

  原书中瑾月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还有黄昏时遇见的那群监锦司......这些人直接听命于楚皇,此时出现的话,很有可能是楚皇他......

  正琢磨着,忽觉一股大力直击自己后背,陆逊一惊,忙向前扑倒,尔后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一只枯骨般的手便朝自己面门抓来。陆逊忙抬右臂格挡,身子顺势伏地往右滚开。

  这时景玥也纵身跃至了陆逊身旁,他俯身抄手将陆逊扶起,两人并肩立定。

  陆逊喘匀了气,惊魂未定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黑衣人。

  适才这人是怎么在眨眼间便越过景玥杀到自己面前的?还有刚才他在匆忙中躲开的那几招,阴狠毒辣,他光是想想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陆逊抬袖沾了沾额头的冷汗,说道:“看来他是冲着你我二人来的,这下你教我走,我也走不了。”

  “你行么?”景玥垂眼看向陆逊,低声问。

  陆逊一听这话就炸了,他啐了一口,道:“行你大爷,景承珏你他妈这个时候还埋汰我,我......”怒气发泄了一半,他这才意识到景玥是在关心自己的伤,于是后边的祖安问候就叫他咽了回去。

  “当然行,”陆逊将剑抽出,盯着那黑衣人眯了眯眼眸道:“废话不多说,先杀了他保命。”

  说罢,手腕一抖,便挽了一个剑花朝黑衣人胸口刺去。

  景玥也不再多言,只见他身形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直接往黑衣人脑袋上招呼。

  那黑衣人并不强行接陆逊那一剑,左足点地顺着剑势往后跃起,陆逊见状毫不犹豫收剑,变刺为挑,直攻黑衣人下盘,这时景玥的掌风也已行至,结结实实打在黑衣人胸口。

  只是未曾想到黑衣人早就运气抵挡,二人内力相交,听得“嘭”地一声,竟震得三人都跌倒在地。

  陆逊被这一下震得耳内轰鸣,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疼,景玥也不甚乐观,一偏头便吐出一口鲜血。

  那黑衣人“蹬蹬蹬”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捂着胸口靠在一颗树干上喘气,他头上的风帽被景玥的掌力拍到了一旁,露出罩在下边的脸。

  陆逊和景玥相互扶着站起,借着月色望去——

  那人须发皆白,一张脸却白净得如同纸糊上去的一般,在月光下泛着阴森惨白的光。

  的确是瑾月公公。

  和原书里对他的外貌描写如出一辙。

  陆逊敛了眸子,和景玥对望一眼,在淮阳城彼此试探的这几日,让两人产生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景玥从腰间抽出一把铁折扇,身形一动,掌影翻飞,朝瑾月攻去,陆逊紧随其后,有言道天下至上武功乃剑法,剑法至臻乃独孤一派,他凭着记忆捏起剑诀,招招都是外家功夫的精髓。

  三人这一番酣斗,直瞧得陆三爷和张桓瞠目结舌,招数繁多,二人看的喘不过气,只听见“呼呼”激斗的风声,他们想助阵都不知从何处下手。

  忽然,瑾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如破钵般尖锐刺耳的声音,接着有是一阵“咯哒哒”骨头开合的声音,只见他整个身子蜷缩成了球状,两只手撮起呈锥状。

  “不好!是童蛇掌!陆逊躲开!”景玥脸色一变,他伸臂拉住陆逊,忙向后跃开。

  然而还是被瑾月的掌风带到,陆逊只觉似乎有一只大锤满满当当地砸在自己胸口,眼前一暗,便甚么都看不见了。

  两人重重地砸在地上,景玥一连吐了好几口血,他整个人都摊着,身上的筋骨似乎被一寸一寸震断了。

  陆逊目不视物,胸口又是痛极,只能哑着嗓子问:“景承珏,你死了吗?没死便吭一声。”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风声呼啸,陆逊心底凉了半截,看来今夜将要命丧于此了......但是他实在想不明白瑾月为何要在今夜杀了他与景玥?这和原书剧情完全不一样。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身子左侧传来一声极微弱的气音,“我......没死。”

  陆逊大喜,抬手一抓,指尖触到了一抹温热,黏腻得很,不知是甚么,收回手拿到鼻间,一股血腥味扑来。

  “吐这么多血也活不久了。”陆逊往景玥身旁蹭了蹭,无奈道。

  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伸手在景玥身上细细摸索,直弄得满手都是血,终于捧到了景玥的脸颊,陆逊拚了力气凑过去,薄唇贴上景玥的耳廓。

  “景承珏,你先别死,留着一口气报了十四岁的废武功之仇......瑾月的练门在胯.下,我眼睛瞧不见了,你......你去杀了他罢。”

  瑾月受伤也不轻,再加上他适才耗尽内力使出童蛇掌,已是精疲力竭,他盘腿坐在地上,一面监视着陆逊景玥以防二人突袭,一面运气调理。

  这会儿瞧见陆逊和景玥二人依偎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沉,杀心便起,拾起陆逊掉落在地的长剑,抬步便走向景玥。

  正欲举剑刺下,原本倒地的景玥忽然跃起,寒光一闪,一柄短剑快准狠地朝瑾月胯.下.刺去。

  瑾月大惊,忙伸掌朝景玥肩头拍,自己则顺势往后躲。然而景玥这一下甚是猝不及防,再加上瑾月受了伤脚力滞涩,那柄匕首刺入了他大腿根部。

  “啊——”瑾月惨叫一声,他用力将景玥拍开,自己则跌跌撞撞地坐在了地上。

  陆逊借着适才这一点时间运气疗伤,眼睛慢慢恢复,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先看了一眼瑾月,只见他倒地不住地抽搐,并未气绝送命,看来那枚匕首刺偏了。

  没工夫可惜,他转头看向被瑾月最后一掌拍出的景玥,哑声唤:“景承珏,你死了么?”

  这回没有人应。

  陆逊又一连唤了几声,仍是无人答应,他脸色变了变,挣扎着爬到景玥身边,哆嗦着手往他鼻息探去。

  一抹浅浅的吐息扑在冰凉的指尖,甚是微弱。

  陆逊松了口气,扭头,提了一口气,朝还愣在远处的张桓唤道:“你家王爷快死了,你还不过来!”

  张桓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提足飞奔,他抢到景玥跟前,伸手握住景玥的手,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

  陆逊喘了口气,道:“抱他回马车,此地不宜久留,寻个僻静之地再疗伤,快走罢。”

  张桓点头,将陆逊和景玥囫囵扶上马车,不敢再磨蹭,甩圆了马鞭将马车驶了出去。

  一缕金灿灿的朝阳从破了的车顶照射进来,洒在景玥苍白的脸庞,他似是痛极,额头冷汗如雨,拧着眉从喉咙发出几声闷哼。

  陆逊正盘腿坐在一旁运气,闻声睁开眼,凑过身去,耳朵贴着景玥冰凉的薄唇,这才听清他在要水喝。

  昨夜沏好的茶还未喝完,没力气往茶杯中倒,陆逊直接提了茶壶,将茶嘴搁到景玥唇边,手腕微倾,清凉的茶水便淌进了景玥的口中。

  就那么喂了景玥半壶茶,陆逊抬袖替他轻轻沾去唇边的茶渍,正欲直起身继续运气疗伤,右手便被景玥握住了。

  景玥缓缓睁开眼眸,盯着陆逊半晌不语。

  陆逊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想抽回手坐直身子,怎料景玥忽地将他的整个胳膊都抱在了胸口。

  “你干甚......”陆逊没留神,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整个人都扑到了景玥怀里,他甚是无奈,正欲张口说话,却被景玥打断。

  头顶传来景玥虚弱的声音,“你是谁......是谁都不重要,你待我真好......你真好看。”

  “???”陆逊听得一脸懵,他抬头朝景玥望去,那人正垂眸瞧着自己,墨色瞳仁里浮起一层近乎痴恋的温柔。

  “......王爷?”陆逊试探性地唤了景玥一声。

  景玥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

  陆逊眨眨眼,换了个说法:“安王景玥?”

  景玥仍愣愣的,对这个名字没半点反应。

  陆逊倒吸一口气,他抬手抹了把脸,尔后甚是复杂地看了景玥一眼。

  这......他妈的......是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