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犹豫,陆逊最后还是穿衣下床,拖着伤随景玥出了楚楚馆。

  一驾玉辂四平八稳地停在阶前,朱色柚木作壁,石青色檐帷垂着,四角各坠一皎洁如月的珠子,两匹毛色油亮的红马并驾齐驱。

  陆逊左手搭在肚腹,走了几步路便疼得冷汗涔涔,只得靠在馆门上轻轻喘气。陆三爷牵了两匹马从马车旁绕出来,扭头看向陆逊,他紧锁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爷。”陆逊眼皮一跳,忙伸手拉住从自己身旁走过的景玥,他道:“可否让文若与您同乘一车?三爷聒噪得很,这一路上他定要问我为何对陆远痛下杀手,我身上有伤,实在没精力和三爷周旋。”

  “你适才不是说天塌下来也不管了么?怕甚么,横竖都要被陆峋报复,你还怕这一路的聒噪?”景玥拂开陆逊的手,说道:“快些走罢,时间紧迫得很。”说罢快步朝马车旁走。

  陆逊黑着脸瞪了景玥一眼,深吸一口气,在心底一连说了好几句“杀人犯法”,这才堪堪忍住想拿刀砍景玥的冲动,只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车夫拿了一只小杌凳搁在马车旁,张桓伸手将车帘掀开,景玥抬脚踩上脚凳,弯腰坐进去,在帘幕放下前启唇说道:“陆公子身上有伤,骑马颠簸,与本王一起坐车。”

  张桓闻言,忙将帘幕重新拉起,朝陆逊躬身行了一礼,“陆公子,上车罢。”

  刚忍痛翻身上马的陆逊:“......”

  实话说,他现在有一万句祖安问候要讲。

  冷着脸下马,陆逊坐进了马车里。车里装了厚厚的软垫,坐褥也甚是柔软,空间是极宽敞的,陆逊肚腹有伤不敢久坐,侧卧着也不觉逼仄。

  景玥朝张桓低声叮嘱了几句,张桓一一应下,后有小厮前来将马车卷起的帷幕一层一层撂下,再听得马鞭劈空一声响,车轮便轧过青石板辚辚朝城外驶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倚在朱栏旁的景玥突然开了口,“你到底为何非要取陆远性命?”

  陆逊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了眼眸,偏头看向景玥,默然片刻道:“王爷莫要再问了好么?时机一到,文若自会告诉你。”

  景玥闻言冷笑一声道:“依你这意思,本王替你收拾烂摊子倒是多此一举了?”

  陆逊轻轻一扯嘴角,无声笑了笑,天气溽热,身上又带了伤,他实在困乏得很,于是便重新阖了眸子,转身面朝车厢壁躺着,轻声道:“......王爷哪里是替我收拾烂摊子?王爷是为了那位罢......您为了他是甚么事情都做得出......”说道后头声气渐渐弱了,竟已睡了过去。

  景玥眸子暗了暗,也不再接话,只反复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马车在银线般的官道上往前驶去,张桓坐在马车头,手里握着缰绳。金乌当头,晃得人眼花缭乱,五月雨后天气愈加炽热,方圆几里又无村落人家,入眼的仅有垂绦古柳,瞧得人口干舌燥。

  就这么跑了一天,傍晚时分,终于远远瞧见了一迎风挑起的酒旗,张桓神色一振,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扭头朝车里道:“王爷,前头有酒家,天色已晚,咱们要不要将就着歇一晚?”

  景玥微微皱眉,七七开阁将近,陆逊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了陆家二少爷,时间紧迫,事情繁杂,不能在路上耽搁,于是启唇道:“赶路罢。”

  张桓抬袖沾了沾额头的汗水,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陆逊半睁开眼,适才睡了一觉,觉着好了很多,听到景玥主仆二人的对话,于是忍不住插嘴道:“他赶了一天车了。”

  说着,陆逊用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抬臂掀开帷幕,对张桓说道:“你家王爷如今怀里揣着武林至宝,只想快些送到平江去,哪里还管你的死活?前头酒家停一停,去买几坛酒再走。”

  张桓微微倾了倾身子,手仍拉着缰绳,没答话。

  景玥将茶盏端在手里,轻抿一口,冷笑道:“陆少侠这么会疼人,不如本王将张桓送你罢,人忠实,好用得很。”

  这话一出陆逊还没有反应,张桓却“刷”地一下惨白了脸色,他扭头看向车里,唤道:“王爷您......”

  陆逊见状瘪了瘪嘴,他抬手摁在张桓肩头,轻拍三下,尔后重新坐回车里,睨了景玥一眼道:“我不要。没心没意地跟着我,我瞧着烦。”

  马车最后还是在酒家门前停了下来。

  一丸金乌枕在青峰间,将落未落,只把云染得金灿灿,官道旁酒家自是没有城中酒楼繁华,一间茅草屋,匆匆挂了红底黑边的酒旗,再摆几张洗刷得泛白的桌椅,小二搓着手笑眯眯地站在路旁。

  “客官住店么?几位?里边请——”

  张桓一撩袍子跳下马车,从钱袋里摸出一颗元宝,扬手扔给店小二,“将店里的酒搬几坛子来。”

  店小二将银元宝捏在手里,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他点头道:“贵人稍候片刻。”说着便颠着胖圆的身子跑进屋里。

  陆逊在车里坐了一会,犹豫了一下伸手掀起车帘,他朝骑在马上的陆三爷道:“三爷,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前头再歇息,您下马进来坐着罢。”

  这一路上陆三爷逮着机会就要和陆逊说话,陆逊却一字不提楚楚馆的任何事情,他心里头憋着气,用鼻子哼出一股气,粗声粗气道:“您是陆少主,身子金贵得很,我一乡野村夫怎配坐马车?”

  “......”陆逊被这没来由的讥讽弄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咬了咬牙,撂下帘子靠回车里,慢慢地吐了口气。

  “依本王看,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就该杀了。”景玥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风凉话,“忠言逆耳从来都不利于行,搁在身边只会给人添堵。”

  陆逊挑眉,难得地点了点头,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

  正说笑着,忽见原本歪在软垫上的景玥坐直身子,将手中的茶盏撂在了一旁,微敛双目,似乎在听什么。

  “怎么了?”陆逊怔了怔,忙出声问道。

  “马蹄声......八、九......”景玥屈起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车壁,微微皱眉道:“一共十匹马。”

  陆逊凝神细听,起初甚么也听不见,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这才听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如急雨般“的笃”的马蹄声。

  站在外头的张桓也听见了,他走至马车旁,低声唤道:“王爷。”

  景玥吩咐道:“无碍,你候着酒。”

  正说着,店小二拖着鞋皮从里头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大坛酒,“客官嘞,您的酒来喽。”

  张桓抬步上前,右手反掌,五指作爪状,扣住酒坛边缘,毫不费力地将酒坛提起,转身搁在辂后横木上。

  “里头还有两坛,请爷再候片刻,我给您抱出来。”店小二喘匀了气,回过身指了指草屋道。

  张桓略一沉吟,说道:“我随你进去取,走罢。”

  二人前脚刚进酒馆,那群马队便已来至酒馆前,只听一阵骏马嘶鸣,眨眼间便将景玥所乘的马车围住了。

  陆逊用手指挑起车帘的一条缝往外看,清一色的毛皮油亮的黑马,清一色的玄色锦缎飞鱼袍,他微微一愣,坐回车里转头看向景玥,低声问:“监锦司的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监锦司是楚皇的亲卫,专司侦缉廷杖、侦查逮捕等事,由楚皇直接管辖,下设大监、指挥使等职,司内高手如云,尤其是当今的秉笔大监瑾月公公,功力更是深不可测,几乎达到了无人能敌的境界。

  原书中原主南下平江的剧情中并没有监锦司的戏份,所以这些人为何而来?

  景玥未答,脸色很不好看,他端坐着,将墨玉扳指紧紧捏在手里。

  陆逊见状,抿了抿薄唇,没再多问,重新撩开车帘朝外头看。

  监锦司的人已经翻身下马,领头的是一个长着丹凤三角眼、面相甚是刻薄的男人,他翘起兰花指捋了捋帽檐的垂绦,抬眸朝马车看来,“监锦司指挥使瑾风拜见王爷。”

  这话一出,听得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那十个人齐刷刷地跪拜下来。

  张桓从酒馆里走出来,瞧见这些人后脸色瞬变,陆逊捕捉到他的表情,轻轻皱眉。

  害怕中又带着深恶痛绝的憎恨。

  陆逊正咂摸着这个表情的味道,景玥说话了,他沉声道:“张桓,上马,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