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出来那大概是个什么地方了吗?”尉檀问。

  “没。”苏晋江说,“一晃眼就不见了,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感觉好像位置挺高的。”他自己也知道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挺高的地方”到处都找得到。

  在电话里讨论了半晌,两个人最终也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尉檀说,如果到时候还不能确定这个“预兆”到底是好是坏,就在那一天避开所有类似的场景,待在家里一整天哪儿都不去,尤其不去任何高的地方,一丁点儿高度也不行。

  “咱家的楼层也挺高的啊。”苏晋江说,“万一我那就是站在咱家窗台上呢……”

  “别胡说。”尉檀打断他,“那给你租个地下室。”

  “别,往地下室去的楼梯也挺高的。一楼就可以了。”苏晋江想了想,觉得还是挺悬,“不对,万一我那是站在凳子上准备悬梁,就算是一楼也拦不住我啊。”

  这么一想,世界上简直没有安全的地方。

  尉檀:“……请问你为什么要悬梁?”

  苏晋江:“不是,咱们这不就是探讨一下所有的可能性嘛。我说的悬梁也不是要自尽的意思,头悬梁锥刺股没听说过吗?我沉迷学习。”

  “…………”尉檀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光是避开高的地方没有用,关键是你自己想干什么。看来到时候只能把你捆起来塞在床底下一整天,我在旁边看着你,什么都不让你干。”

  苏晋江想象了一下那个滋味,顿时很想哭,“咱们能不能人道一点儿?”

  “往好处想,我觉得,我们也不用过度担心。”尉檀说,“你回想一下,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那些‘预兆’,都不是性质明确的预言,也不一定都是大事,只是一个肯定会发生的场景。我梦见过你收拾行李,这个场景也确实发生了,但你只是要出门,并不是要离开我。所以,事情发生的方式可能比我们想象的简单得多,是我们自己想得太复杂了。”

  苏晋江想想,确实也是。因为预兆未来的事物总让人感觉神秘,所以人们常常在心理上把它们的作用放大。但是预兆并不一定必须代表着有大事要发生,也完全有可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件。

  或许那一天,他就只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待了一整天,然后在零点时感慨这难熬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但愿就是这样而已。”苏晋江叹气,“我的小心脏经不起折腾了,我就想好好过日子,希望老天别再来玩我。”

  .

  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磕磕绊绊之后,《白雪歌》终于正式杀青。历数这一年间剧组跨越的种种障碍,所有人都不胜感慨。

  《白雪歌》进入了后期剪辑、海报制作等流程。谢紫鑫马不停蹄,开始筹备下一个投资项目。他对姚菁的《无限博弈》很感兴趣,认为这个题材可以填补目前电影市场上类型片的空白。

  经过一番运作,“辛兴文化”成为了影片投资方之一,可以优先推荐演员参加试镜。又经过反复甄选,主人公“边垣”这个角色没有太大争议地落到了苏晋江头上。

  这个消息传到了费长槐耳朵里以后,他就更加坐不住了。

  对付“辛兴文化”,费长槐原本的策略就是一个字,拖。能拖多久拖多久,活活耗死对方。先搞臭“辛兴”的一哥苏晋江,逼他退圈,然后再如法炮制,编造丑闻一个一个收拾掉“辛兴”所有的当红艺人,让“辛兴”变成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大粪坑。

  可没想到,苏晋江居然坚|挺地不退圈,还一点一点收复了失地。

  现在的形势已经慢慢改变了。

  《长生殿》为“辛兴文化”扳回了一城,如果《无限博弈》又在今年之内上映并且票房不错,“辛兴文化”的腰杆子就硬了,有了足够的底气跟“耀峰传媒”分庭抗礼,不用再害怕被轻易拖垮。

  反观“耀峰传媒”这边,虽然也有好些资源,但都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在短时间内赢利,不砸在手里就算好的,根本无力弥补公司的漏洞和亏空。费长槐自己又正在接受调查,无暇他顾。

  再这么对耗下去,双方的力量对比将会逐渐反过来,“耀峰传媒”会变成最终被耗死的那一个。

  不过,“辛兴文化”和苏晋江毕竟还没有真的站起来,费长槐还有机会。

  到目前为止,苏晋江的确做了很多工作,在舆论的狂风暴雨中为他自己修筑了一座堡垒。

  但他的堡垒远远不是无懈可击。他的人际关系网里还存在着一个不安定因素,也是他的堡垒最大的短板。苏晋江自己应该也清楚这块短板的存在,但却迟迟无法解决。

  费长槐拿了一部最近新换的手机,给何如许发了条短信:来找我。

  .

  又下雨了。

  这个城市,每到春秋季节就格外多雨。

  何如许刚踏出车门,一把伞已经遮在了他的头顶。何如许愣了下,这才想起自己带着助理。最近新招来的,他还没习惯。

  何如许往身边看去。那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大男孩,一脸青涩,还没完全脱去少年人的稚气。他一面撑着伞,一面很仔细地观察着风向,努力不让一点儿雨星子落到何如许的外衣上。看得出来是个实诚的孩子,还没学会偷奸耍滑。

  “哎许哥你走慢点儿。”助理朝地上张望着,“有的砖是活的,一踩就溅一身水。——那边,那块砖,小心一点儿。”

  “哦。”何如许点头,小心地迈着步子。他来这个地方的次数比助理多多了,哪一块地砖是活动的,哪一块地砖有残缺,他清楚得很。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助理的提醒。他很久没被人关心过了,哪怕是工作上的关心也几乎没有。

  他选中这个助理,是因为对方的名字,许初心。他觉得,这个名字跟他自己的名字在某方面很契合。

  “你像我弟弟。”第一次见到对方那天,何如许这么说。

  “许哥你有弟弟?”许初心问。

  “没有。”何如许对他笑笑,“所以才觉得像。”

  许初心好像也很喜欢他,相处不到一天,就对他打开了话匣子。

  “许哥,我也想进娱乐圈,像你一样当演员,当明星。”许初心眼睛亮亮的,“我可喜欢看你演的戏了,我是你的迷弟。”

  “是吗。”何如许笑着问,“那你最喜欢我哪部戏?”

  “《反水》!”许初心回答得毫不犹豫,“当时我就跟我同学说,光凭这一部戏,许哥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影帝。”

  何如许自己也很喜欢《反水》,正是这部戏让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他获得了金棋枰奖提名。他在剧中饰演一个身在夹缝中的小人物,非黑非白,靠着不断反水为自己求得生存的空间。

  “许哥,你怎么能演得那么好的?好多科班出身的演员都不如你。”许初心说,“你是不是家里有人当演员,从小被熏陶呀?”

  如果换一个人对何如许这么说,会引起他的反感。但是他对许初心却有着莫名的包容,也许就是所谓的投缘。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让自己产生倾诉欲的对象,对何如许来说,许初心就是这样一个对象。他愿意在这个大男孩面前把戒备放到最低,让压抑着内心的磐石产生片刻的松动。

  “没有,我家里没有当演员的人。”何如许说,“不过我从小就喜欢观察别人,大概就是这么学会的演戏。”

  “许哥你教教我演戏吧。”许初心很羡慕,“我没有你这样的天分,不过被你这么好的老师教,我肯定也能学会。”

  “你真的想当艺人?”何如许问。

  “真的。”

  何如许慢慢收敛了微笑,想了一会儿说:“初心,听哥一句话,别进这个圈子。最起码,别在什么都还不懂、什么都还没有的时候就进这个圈子。要是哪天你不当我助理了,我觉得你可以去找个经常能见到各种人的工作,餐厅服务员啊快递员啊外卖骑手啊什么的,干一段时间,留心学学怎么看人。会看人了,很多事儿不用人教你就懂了。到了那个时候你再好好想一想,你想要的东西到底什么,那个东西是不是非要进这个圈子才能得到。如果不是,就别进来了。”

  “我觉得跟着许哥你就特别长见识啊。”许初心说,“我就喜欢看你是怎么处理事儿的,在你身边儿待一天都能学到好多。”

  “嗯。”何如许说,“那你就跟着我多看看吧。能不能长见识不好说,但是能看到很多事儿倒是真的。”

  那天以后,何如许就把许初心带在身边,真的像对待弟弟似的照顾着对方。他想他是自己一个人孤单得太久了,所以迫切地想要对谁好,哪怕那其实只是一个与他并不相干的人。

  今天来见费长槐,他仍带着许初心,只是在跟费长槐谈事的时候把许初心支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何如许显得很疲惫。费长槐要他找个人,去接近苏晋江的弟弟。据媒体先前挖出来的料,苏晋江的这个弟弟跟他关系微妙,而且正处在叛逆期,很容易被怂恿。这是最后一个给苏晋江制造麻烦的办法了。

  这对何如许来说很容易。苏晋溪那种被家庭保护过度的毛头小子,十个加在一起也能被何如许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何如许也承认,从搞事情的角度来说,苏晋溪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给他点个火,他能把苏家的家庭关系弄个天翻地覆。

  但何如许已经对这种事感到满心厌倦。费长槐这么执著地黑苏晋江,其实恰恰显示了他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东山再起了。基金门事件就是费长槐最后的杀手锏,他再也没有力气憋出一个同等级别的大招。那一招没有把苏晋江和“辛兴文化”拍死,就意味着费长槐没有机会了。费长槐只是还不死心,妄想可以打出一个暴击。

  何如许暗自盘算着。这次再为费长槐充当一回打手,然后就找机会把这老东西蹬了吧。他何如许的人生目标是要往上爬,不是跟苏晋江死磕。

  不过在内心深处,何如许知道,自己乐意看到苏晋江吃苦头。至于自己这种心态的原因,他也明白。

  “许哥,要不要喝水?”许初心递上一瓶水,“你出来以后就一直不高兴,是费总说你了么?”

  何如许摇摇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拿出手机看网页。

  他红了以后,有了自己的粉丝群体,也有了讨厌他的人。跟其他流量小生一样,他的网络社交平台下面也时不时会有喷子,放上一些辣眼睛的恶言恶语。何如许很喜欢看这些,经常对着那些留言长久地出神。

  “许哥你又在看这些垃圾留言了。”许初心不安地扫了扫他的屏幕,“看他们干什么呀,不是给自己添堵嘛。”

  何如许把烟掐了,突然说:“初心,你不是想当演员吗。当演员有一个很重要的技能,你要懂得揣摩角色的心理,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我现在给你出道题目,假如你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你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要每天这么歇斯底里地在网上骂素不相识的人?”

  许初心不明所以,“就……心理变|态吧,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

  “就算是变态,也是有理由的。”何如许说,“如果你真的要演一个喷子,你就不能把他塑造成一个单纯为了骂人而存在的脏话机器。”

  “我想不出来他们是什么心态。”许初心皱眉。

  “我觉得,他们并不是怨恨别人比自己好,而是怨恨自己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好。这是有区别的。”何如许说,“前者代表的是状态上的差异,后者代表的是一种不公平。”

  在何如许眼中,这些喷子,其实大部分在生活中是可怜的人。他们当中可能有不少人跟何如许很像,因为外部原因,不得不滚落到生活的低谷里去。

  因为受够了现实中的不平等,也清楚地知道这种不平等永远不会被抹平,所以只能用言语拼了命地拉低别人,想给自己制造一种人人平等的假象——至少在这一刻,那些看上去高不可攀的人也跟自己一样,是一个可以被随意侮辱的对象。

  别人从这些喷子的言论里看到的也许是戾气、是红眼病、是心理变|态,但何如许看到的,从来都只有深深的绝望。

  对自己的人生彻头彻尾的绝望。像泥沼一样、像死亡一样无法超越的绝望。如果不制造一种虚假的平等,就无法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绝望。通过踩低别人来唾弃自己的绝望。这个世界上,他们最厌弃的人就是自己,所以歇斯底里,所以无法逃离。

  何如许又拿出了一根烟。他现在手里没有烟的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不管抽不抽,一定要拿上一根,否则就会觉得手指和心思一样无处安放。

  “我还是不懂。”许初心说,“反正我就是讨厌他们。”

  “不懂好。”何如许又笑笑,“什么都不懂,开开心心到老,最好了。”

  .

  从《白雪歌》剧组出来后,苏晋江几乎没怎么休息,转过身就又投入到了《无限博弈》的前期准备工作之中。

  在这部片子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主角边垣都是一个凄凄惶惶的小人物。他原本无为而安逸,在宁静的小镇上守着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只求一辈子四平八稳。生活却突然狠狠一脚把他从安全区踹了出去,让他摔到了诡谲的境地之中。面对未知的命运,他绞尽脑汁而又无所适从,为了活命,不得不开始摸索生存的规则,和其他有着同样遭遇的人一起投身到这场无止境的动态博弈之中。

  这个人物身上,交织着相悖的特质:绝望而又积极,冷静而又愤怒,最想得到一切,而又最无所希求。

  苏晋江这一年来的经历,让他有能力从心理层面上把握住这个角色。如果塑造成功,这个角色将会成为他走上实力派道路的起|点。

  同样连轴转的还有身为第一编剧的姚菁。他每天泡在导演组和编剧组,像个永动机一样跟人讨论本子,那怕累得精疲力尽了,只要一听到一个好点子,就立刻原地满血复活。

  跟苏晋江曾经看过的初稿相比,现在的剧本有了很大改动,主要角色之间的互动关系更紧密了。整个作品的叙事方式如同一首多声部的复调音乐,几条旋律交织在一起推进情节发展,紧紧扣住“命运交叉”这个主题。

  苏晋江细读剧本,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如果说《长生殿》和《白雪歌》讲的是主角一个人追寻与失落的交替轮回,那么这部片子讲的就是一群人追寻与失落的共同命运。每一个人都希望在这场无限博弈之中成为受益最大的赢家,然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决定最后都会牵动自身,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

  苏晋江可以理解,为什么明明已经修改了那么多遍,姚菁还是每天都在玩命肝剧本。这种类型的故事主要依靠密集的信息量制造反转,需要极其耐心的铺陈,就像引导着观众走在一条通往未知终点的钢丝上,同时接住一个又一个迎面抛过来的信息点。

  如果观众一路有惊无险,一步一步沿着钢丝顺利走到了故事的终点,那种充分烧脑之后通体舒畅的愉悦感,不亚于坐了一趟云霄飞车。

  但只要稍微有哪个地方用力过度或者衔接不当,观众从钢丝上掉下去了,整部作品就会沦为一个故弄玄虚不知所云的装×综合体,被观众骂到头臭。

  因而这一类作品要么是佳作,要么是烂作,很少有中间状态。

  姚菁又是个对作品过度较真的人,既要迎合投资方那些金主爸爸们的商业需求,又要极力保持自己的个人风格,更是难上加难。最忙的时候,姚菁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却总是精力充沛,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让苏晋江不得不赞叹他对于写故事这件事极度的热情。

  苏晋江悄悄问过姚菁,他的“预知能力”有没有再出现过。姚菁很遗憾地说,从他跟苏晋江那次谈过话以后就再也没有了。那种怪异的能力消失后,他的神经衰弱也好了,就像做了场梦似的。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身上出现过的那种事情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姚菁说,“可能没有任何意义,就是一种我们目前还没有办法解释的奇怪巧合。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觉得什么都别想最好。”

  苏晋江没说什么。这样的事儿,确实没人能想得清楚。

  尉檀这段时间比较空闲,上一部片子拍完了,下一部经纪人还在谈。他下一步要往电影咖的方向转型,不接电视剧和综艺节目,专心磨练演技,寻觅好本子。他也看过《无限博弈》的本子,喜欢是喜欢,但里面没有适合他的角色。而且这部戏很可能在今后成为苏晋江标志性的作品,他想让它成为苏晋江一个人展露天赋的舞台,让那些说“苏晋江离了尉檀就得扑街”的人无话可说。

  研磨剧本阶段结束后,苏晋江有了几天短暂的空闲,跟尉檀一起去某品牌店买衣服。他们现在公开了,也不怕被拍到,偶尔以普通情侣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也可以增加亲和力。

  “当演员真不好。”苏晋江说,“你闲的时候我忙着,我闲的时候你忙着。”

  “你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对。”尉檀说,“你休息的时候我赚钱,我休息的时候你赚钱,这么想就舒服多了。”

  “有道理,还是我男朋友聪明。”苏晋江拿了件衣服往尉檀身上比了比,“你男朋友觉得,你会喜欢这种款式的衣服,有没有兴趣试一下?”

  尉檀看了看,“你男朋友觉得,我男朋友对你男朋友的品位有一些误解。”

  正试着衣服,忽然有个不认识的号码打到了苏晋江的手机上。苏晋江接听起来,居然是父亲家里雇用的家政阿姨。

  “苏先生,您能不能找个离得近的朋友什么的,回来这边一趟?”阿姨的声音像被绑在炸|弹上,“你家里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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