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确实打起来了。苏父、潘玉兰和苏晋溪吗吗扯衣服揪头发,打得不可开交。

  家政阿姨吓坏了。她时常见到这家人彼此冷战,但他们像这样动上手,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造成这个局面的直接原因是苏晋溪。

  早餐桌上,苏晋溪宣布了一个消息:他打算跟一家娱乐公司签约。前两天他跟同学参加一个聚会的时候,结识了这家公司的一个经纪人,聊得很投机。对方给他留了名片,表示想签他当自己的艺人。

  苏晋溪受潘玉兰影响,对于当明星受人瞩目这种事非常向往。对方能说会道,很快就让他心动了。他考虑了几天,决定答应对方。

  没成想这些话一说出来,酿成了一场腥风血雨。

  潘玉兰倒是挺希望儿子进娱乐圈。以前她替儿子规划的道路是接管苏家的公司,将来当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她也能跟着风光体面。可惜苏晋溪实在不是这块材料,对企业管理毫无兴趣。公司交到他手上,还不如直接卖掉。潘玉兰不得已重新打了一番算盘:苏晋溪外形条件不错,如果苏晋江肯替他铺路,他应该能在娱乐圈混得开。要是他将来成个小明星,潘玉兰还能跟着风光体面。

  不过,潘玉兰对儿子口中这位所谓的大经纪人不怎么放心,想叫苏父查一查这个人和这家公司的背景,如果确实可靠,她打算再找苏晋江商量商量。

  苏父的想法却完全相反。在他的观念里,娱乐圈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艺人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容易招惹是非口舌。大儿子苏晋江走这条路已经让他气得不行,何况还弄出了基金门这么大的事,让他更加对娱乐圈深恶痛绝。结果现在小儿子又要往火坑里跳,他说什么也不答应,把攒了很久的一肚子火气全都撒到了小儿子身上,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

  苏晋溪从小被潘玉兰宠溺惯了,对父亲很是不以为然。私心里他一直觉得,父亲真正偏爱的其实从来都是哥哥苏晋江。苏晋江就像公子扶苏,他自己就像胡亥。别看父亲现在把苏晋江撵出去了,将来真到了选择继承人的时候,苏晋江还是会被放在第一位。苏父这一顿骂,苏晋溪哪受得了,当场梗着脖子跟父亲大吵起来。

  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潘玉兰赶紧过来解劝。哪知她不插嘴还好,一插嘴反而愈发火上浇油。苏父指着她的鼻子怒声叱责:“都是因为你整天不务正业,他才会想这些邪门歪道。年纪一大把了,还去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年轻搞什么微电影,你看你朋友圈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每天正经事儿不干,就在那儿回留言,还真当自己是明星了?”

  几句话不打紧,字字都戳中了潘玉兰的肺管子。

  潘玉兰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诋毁她的微电影事业。不是因为她对微电影有多热爱,而是因为那代表了她半生的虚荣。年轻时她也有过当明星的梦想,也曾经到达过距离梦想极近的地方。只是被现实稍稍一耽搁,转眼已是红颜老去。所以她在朋友圈可着劲儿地折腾,用那些摆拍加精修的照片,换来片刻自己想象中失之交臂的人生。

  结果,苏父三言两语,就撕掉了她费尽心力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层金箔,让她看到了自己内里的泥胎。

  潘玉兰登时恼羞成怒,立刻冷笑着反唇相讥:“哦,听你的意思,你倒像是个正经人。不过你要是个正经人,当初又怎么会在外面搞小三,把你前一个老婆气跑?”

  前妻是苏父的心病,尤其是跟那个小三有关的丑事,更是苏父的禁忌,潘玉兰轻易不提。现在既然互相揭疮疤,那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话说到这份上本来就是剑拔弩张,苏晋溪偏偏还在这时候嗤笑了一声,一点儿都不掩盖脸上的鄙夷。对自己的这个父亲,他其实根本没多少尊重。

  苏父盛怒之下,抬手给了苏晋溪一耳光。潘玉兰不干了,扑上去就要还击,一家三口于是打成了一团。

  家政阿姨并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只知道他们三口人说着话,声音越来越高,突然就动了手。阿姨拦也拦不住,看着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害怕弄出什么大乱子来自己要担责任。苏家的亲戚她都不认识,想来想去没办法,只得给苏晋江打了电话。

  阿姨说得又急又不清楚,听着就好像马上要出人命似的。苏晋江也害怕出大乱子,想了想,跟他家住得近的那帮亲戚没一个靠谱的,于是找了个高中时代的朋友,拜托对方先去家里看一看,自己也往回赶。

  小安开车,载着苏晋江和尉檀赶去邻市。开到高速上时,朋友给苏晋江回了电话,说潘玉兰没让他进屋,就用院子外面的对讲门铃跟他说了几句话。不知道屋里的情况怎么样,不过听起来应该暂时没大事了。

  苏晋江又给万金打了电话,跟他说了一下情况。这是苏晋江家里的私事,万金不好随随便便就插手,嘱咐苏晋江保持开机,随时联系。

  几个小时后,车子到了苏晋江的家。

  “要我陪着你么?”尉檀问。

  “我先进去看看再说。”苏晋江说,“你等我电话。车别停在这儿,稍微开远点儿。”

  “我知道。”尉檀看了一眼苏家的小楼。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每次看到这栋楼,他的心情都有所不同。第一次是不安,第二次是平静,这一次则是混合着担忧的无奈。

  他很想跟着进去,但他理解苏晋江此刻的心情。家人打架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苏晋江可能不希望他看到那么尴尬的场面。

  他捏了捏苏晋江的手,不知道还能交待点什么,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电话。”

  “嗯。”苏晋江摸摸他的头,下了车。

  家政阿姨给他开了门。

  “怎么样了?”苏晋江问。

  家政阿姨皱着眉,想说什么又不好说,“您自己进去看吧。”

  苏晋江走向大门。来的路上他一脑门子火,想了很多种混乱的场面和善后的方法。现在到了门口,那股火却慢慢熄了。他真的应该回来吗?有这个必要吗?

  客厅里的桌椅东倒西歪,原本摆在桌边的一只细瓷花瓶摔得粉碎,里面插着的干枝撒了一地。博古架上的瓷器也少了好些,潘玉兰披散着头发,呆呆地坐在靠近玄关的沙发上。

  这个位置离对讲门铃很近,似乎她跟苏晋江的那个朋友通完话之后就一直坐在这儿没再挪窝。此刻她两手抱着肩膀,眼睛通红地对着地板发愣。苏晋江跟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狼狈而茫然的样子。这个女人以前似乎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永远高傲地相信自己必定能得到。但是在这一刻,她用了一年又一年时间精心在自己周围搭建起来的所有布景架子都倒塌了,露出了幕布后面的一地鸡毛。

  “潘姨。”苏晋江走到她旁边,“小溪呢?”

  潘玉兰有气无力地看了看他,过了几秒才回答:“去他同学家了,说今天不回来。”

  苏晋江没问父亲去哪儿了,他并不太想知道。他又环顾了一圈儿一片狼藉的客厅,不久前他接受杂志采访时还在这里拍了几张照片,没想到这才没过几天,那些东西就有一多半没了。

  潘玉兰脸上还有泪痕,花掉的妆也没补。苏晋江去洗手间拿了一块湿毛巾递给她,潘玉兰木然地接过去,在眼角轻轻搌了搌。片刻后长叹一声,幽幽地说:“让你见笑了。”

  她揉捏着那块毛巾,慢慢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仿佛每说一个字都会耗去她很大的力气。失去了精致妆容的掩护,她依旧是漂亮的,但却显出了疲惫的老态。这些年,她活得也很不容易。

  “要是你真的想让小溪走这条路,我也不反对。”苏晋江说,“不过这个圈子比较复杂,特别是现在,我自己身上也有事儿。你让小溪留神一点儿,不要被人利用。你不放心他遇到的那个人,我想办法查一下。”

  “我也是这个意思。他脑子那么简单,别在这节骨眼儿上跟咱俩惹出事儿来。”潘玉兰今天说话也不像往常那样弯弯绕绕地兜圈子了,竟然变得很有点儿直爽,“那个人的名片在这儿,你拿去。”她在茶几上点了点。

  苏晋江拿起那张名片。上面印的那家经纪公司他知道,但这个人的名字没有听过。他拍了张照片发给万金,又把苏晋溪对那个人外貌的描述发了过去,托万金去查一查。有于飞事件的前车之鉴,他们对这些突然主动接近的人不能不谨慎。

  “潘姨,那我先走了。”看看没什么事,苏晋江准备离开,免得跟父亲打照面,“我有消息了跟你联系。”

  “好。”潘玉兰点点头,眉眼间又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神态,“那就辛苦你了。”

  苏晋江刚要站起,忽然听见家政阿姨的声音从玄关传来:“苏先生回来啦。”

  话音未落,苏父一如既往阴沉着脸色走了进来,脚步匆匆,连鞋也没换。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

  “把客厅收拾一下!”苏父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瓷,不满地回头,“我出去都这么半天了,还是这样,干什么呢?”

  家政阿姨脸色尴尬,拿上簸箕小跑着过来扫地。

  “刘姐,放着吧,不用收拾。”潘玉兰陡然高声说,“今天没事儿了,你回去吧。”

  家政阿姨不知听谁的是好,为难地看着苏晋江。

  苏父这才注意到苏晋江也在,愣了愣,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不仅是难看,还有难堪。

  苏晋江不想看他,想直接走出门。无奈玄关太窄,又站了三个人,过不去。

  “是你把他叫回来的?”苏父瞪了潘玉兰一眼,“你们又想干什么?”

  上一次苏晋江和潘玉兰打算把杂志社的人约到家里做采访,苏父就大为光火,拒不同意,说不能让娱乐圈的风气沾染到家里。潘玉兰当时对他解释说,这家杂志不是娱乐杂志,是专门做人物访谈的,采访对象涉及各行各业,还拿了一期封面是财经人物的给苏父看,苏父才勉强接受了。

  “是我把他叫回来的。怎么着了?”潘玉兰扬起下巴,“我跟谁见面,还要跟你预约?”她脸上带着一种轻蔑的笑。如果苏晋江今天早上也在这里,就会在苏晋溪脸上看到同样的笑容。

  “胡闹!”苏父被这个笑刺激到了,重重把外套往地上一甩,“一个一个都想当什么明星,都是鬼迷心窍!我告诉你们,谁要是进了那个圈子,以后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哟——”潘玉兰拉了个唱戏似的长腔,“那我还偏偏就要把人拉到家里来拍电影呢,就在这儿拍。这环境多好啊,都用不着布景。片名儿呢,就叫《德行》,你看好不好?”

  “潘玉兰!”苏父果然又被激起了脾气,“你给我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呗。”潘玉兰一想起自己早上受的气,心里就不由得发狠,“你什么腔调,我什么腔调。”

  “我不想再跟你这个泼妇吵架。非要毁了这个家,你们才称心。”苏父越过苏晋江和潘玉兰径直往前走,掩饰不住脸上浓重的厌恶,只是不知道他厌恶的对象究竟是谁。

  “我是泼妇?”潘玉兰猛地跳了起来,“我要毁了这个家?你要是在外面吃了屎,就给我把嘴涮干净了再回来,别一进门就把屎往别人身上喷!”

  她越说越气,一巴掌就往苏父脸上掴去。苏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个人再次撕扯起来。

  “潘玉兰!你还没闹够是不是?”苏父招架不住,脚步踉跄着往后退,脸上险些被抓了一道,“你今天是要丢人丢到多少人跟前你才满意?”

  潘玉兰却没有收敛的意思,仿佛她辛辛苦苦端了半辈子的架子,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弃之不顾。

  “你还怕丢人?你还有人可丢?”她的声音高亢尖厉,“姓苏的你个王八蛋,老娘忍你这个神经病忍了多少年?自己屁本事没有,开公司赔钱,合伙人留不住,自己老婆留不住,自己儿子也管不住,你哪儿还有人可丢!我要是你我还不如去死!我就问你你怎么不去死?谁都不待见你,你活着有意思吗?我劝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从头开始好好做个人!”

  更多刻薄的谩骂从她嘴里山洪爆发一样涌出来,这一刻的她几近狰狞,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受伤母狮子,竭尽全力与猎人作最后的搏斗。

  父亲也在吼叫,打碎东西、撞翻家具的声音乒乒乓乓持续响起。

  这一切让苏晋江一阵头晕。他的大脑认为自己应该过去拉住他们,但他的身体站着不动。他好像站在一个正在拍摄打戏的片场,但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类似的争吵他听过,很多年前就听过。

  那时他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看动画,楼下就传来父母厮打的吵闹声。母亲的声音也是这么尖厉,透过他紧闭的房门冲撞进来,冲击着他的耳朵:“姓苏的,你个王八蛋,你还是不是个人?在外面搞小三的人是你,你特么还有脸怀疑我?你哪儿来的脸!他是不是你的种,你还要问?行啊,我把他留给你,你爱怎么验就怎么验!……”他把电视音量调大,瞪大眼睛看屏幕上的画面。海绵宝宝说,我们去抓海星吧。他就在心里像倒带一样重复着这句话,我们去抓海星吧,我们去抓海星吧,重复一百遍,他们就不会再吵了。

  ……

  苏晋江转头往外走。这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儿怀念曾经在这里度过的那十几年,至少那时候还能维持着虚假的平静。可真相是,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愤怒,只要有一件事撕开一道裂口,每一个人就都会把自己人生中全部的积怨倾泻到另一个人头上。

  陡然照进眼睛里的阳光让他脚步顿了一下,有点迷失方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已经出了院子还是没出。胃里翻腾的感觉涌上来,他站住了,蹲下来给尉檀打电话。

  “你来接我吧。”苏晋江抬起手背遮住眼睛,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可以背对着太阳,于是转了个身,“我刚出来,这会儿有点头晕。……没什么事儿,就是头晕,可能低血糖犯了。”

  刚刚挂掉电话,尉檀的车就出现了。

  苏晋江坐进后座,弓着身子,额头抵着前排的靠背。

  “要不要躺一会儿?”尉檀看见他的脸色,吃了一惊。

  苏晋江摇摇头,就着尉檀递过来的巧克力咬了两口,又喝了点水,恶心想吐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他以前上学时身子比较虚,碰上没吃早饭、精神紧张或者过度劳累之类的情况,就会犯这个毛病。

  尉檀用掌心沿着他的后背轻轻捋着,什么也没问。

  “我没事儿。”话一出口,苏晋江又是一阵头晕恶心,不过比刚才好了不少。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吵。”苏晋江闭着眼睛拉住尉檀的手,“我劝不住,不想管了。”

  “嗯。”尉檀继续给他捋后背,“你在这儿休息,我去看看。”

  “你看一眼,不行就报|警。”苏晋江想起屋里的吵架声,胃里又是一绞,“他们自己都不怕丢人,我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

  尉檀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对小安交待了两句,打开车门。

  苏晋江依然弓着身子,听着车门嘭地合拢,把外面的喧嚣再次隔离。他陡然觉得安心。他躲了,他到底还是可耻地躲了,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缩起来,缩到壳里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门再次打开,尉檀回来了。

  “开车吧。”尉檀对小安说,一边握住苏晋江的手,“咱们回家。”

  苏晋江想问问他,里面现在怎么样了。话到嘴边,又失去了兴趣。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回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接了电话急赤白脸的往这里赶,只觉得无比荒唐——仔细想想,其实这里面并没有多少他的事,是人家一家三口的矛盾。他在里边掺和个什么劲儿呢?

  尉檀又说了些什么,苏晋江听在耳朵里,脑子却像被糨糊糊住了似的,一转也不转。直到尉檀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我给家政阿姨留了我的电话,再有什么事,她会通知我。”

  苏晋江恍恍惚惚回过神,哦了一声,“那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儿待了。”

  车子缓缓启动了。一路上,苏晋江都没再说话,始终看着外面。每一条街,每一座建筑,他都看得仔细,仿佛要从里边找出点什么来。

  在经过一个路口时,尉檀轻声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爸刚才说的话。”苏晋江还是看外面。

  “他又骂你了?”尉檀有点紧张。对于苏晋江的这个父亲,他实在提不起好感。

  “不是,他没骂我。其实他今天没跟我说话。”苏晋江说,“看见我的时候,他好像很难堪,不想让我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就好像不想让邻居知道自己家里吵架了一样。”

  尉檀没太明白他想说什么,没有应声。苏晋江也没再说下去,一路保持着沉默。

  到了家已经是晚饭的点儿了,这一天折腾得莫名其妙。苏晋江洗了澡就坐到床上,打开了游戏主机。

  “你不用管我。”苏晋江拿着手柄在菜单里走马灯似的换,“我心情不太好,打一会儿游戏压压惊。”

  “想吃什么吗?”尉檀问了句。

  苏晋江想了想说:“虾饺吧,行吗?”

  “行,我去点。”尉檀稍微放下了心。只要还想吃东西,人的状态就不坏。

  不一会儿,几份外卖虾饺送到了。

  尉檀用苏晋江最喜欢的盘子把虾饺摆放好,备上一碟醋,用托盘托着送到里面的房间。

  苏晋江还在打游戏。尉檀看了一眼显示器屏幕上的画面,一粉一绿两个长得跟果冻似的卡通小人拿着各种武器对砍,砍倒对方的人往前跑,对方复活后接着对砍,一直到有一方率先跑到终点为止。

  粉色的小人是由电脑控制的,矮身藏在草丛里暗搓搓地射箭。苏晋江控制的小绿人在奔跑中躲闪不及,胸口中了一箭,发出一声惨叫,碎成了一地果冻渣渣。粉色小人立刻开始往前跑,小绿人随后复活,再次扛着一把大剑向小粉人冲过去。双方像拉锯一样进进退退,如果是水平相当的对手,能这么玩上一天。

  尉檀把盘子轻轻放在小桌上,盘腿坐在旁边看着。苏晋江的手型很好看,长,指节分明,只是被手柄的颜色衬着,显得过于苍白,仿佛一用力就会像果冻似的碎掉。

  尉檀有些心疼,想摸摸那双手,但是看着苏晋江一脸专注的表情,又不想打扰他。

  “啊——!!”小绿人又发出了情真意切的惨叫,再一次变成了一地渣渣。小粉人距离终点已经很近,一鼓作气冲了过去。

  “靠。”苏晋江放下手柄,活动一下指节,“还挺难的。这个游戏可以两个人对打,回头咱俩一起玩。”

  “好。”尉檀摸了摸他的手,“现在吃东西么?”

  苏晋江这才注意到小桌上的托盘。半透明的虾饺整齐地放在椭圆形的盘子里,旁边是白瓷的醋碟和筷托。尉檀还在盘子边上做了一个小装饰品,用一小块去了皮的黄瓜简单地雕个花做成底座,上面点缀上几个玫瑰花瓣,色彩搭配得赏心悦目。光是对着这么一盘让人胃口大开的食物,苏晋江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开心。

  苏晋江夹了一个,在醋碟里蘸了蘸,放进嘴里。一咬下去,虾仁的鲜香味道就冲破薄薄的外皮,溢满了舌尖。

  “好吃。”苏晋江又吃了几个,放下筷子,“我妈妈会做虾饺。我小时候,她经常做这个给我当早饭。”

  尉檀点点头。

  停了一会儿,苏晋江说:“我就不该去。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该去。”他睁开眼睛看向尉檀,“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跟我爸见面了,一看见他我就失控,脑子里有根弦要断。我知道他看见我也是。我真怕哪天我跟他会拎着刀互砍,真的。我伯父跟我堂哥就是,有一年过年的时候,饭桌上俩人就吵起来了,我伯父冲到厨房就拎了把刀,往我堂哥身上砍。是真砍,不是做样子。要不是我堂哥反应快躲开了,可能真会出大事。后来我堂哥出国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再跟我伯父联系,就像失踪了一样。我们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尉檀没说话。

  “那时候我妈还和我爸在一块儿。”苏晋江的声音低了些,“她跟我说,我爸他们家不能养男孩,养了男孩都要跟自己的爹闹到你死我活,这是他们家的传统。我现在信了,这八成是真的。我们家的人说不定有这个基因。”

  很多年前他离开家时,从外面把钥匙扔回院子里,固执地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然而心里却有个小小的角落,藏着一个悄悄的念想:只要他愿意,他还是能回来的。父亲当时在窗帘后的凝望,也像是一个无声的挽留。

  也许未来的他会渐渐变得更成熟,也许时光和距离会抚平横亘在亲情之间的沟壑,也许父亲会随着老去而学会平和宽容,也许有一天他们都会想要一个迟来的和解。

  也许,也许,也许。

  但现在他开始明白,人生中有很多事是不可逆的,哪怕可以推倒重来,很多“也许”也并不会实现。或者说,当那些“也许”最终实现的时候,它们早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意义。

  电视剧中,人们争执吵闹,最后往往能皆大欢喜。可是那个时候,故事就接近尾声了。

  “别再想这些了。”尉檀朝他靠过去,把人搂在怀里,“已经没事儿了。”

  “不是。”苏晋江还是看着盛虾饺的盘子,脸上没有表情,“我今天突然发现一件事。我不关心他们了。这很糟糕。我跟我爸关系不好,但我关心他。直到今天以前,我都觉得我是关心他的。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是真着急,主要就是怕我爸怎么样。可是等我看到他……”苏晋江停了一下,“看到他们,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就觉得我不想待在那儿,他们怎么样,跟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按说他应该觉得解脱,可是没有。他有点惶恐。

  他一直很坚定地认为,一个人跟他所生活的世界之间,必须要有足够坚固的情感联系,这个人才能过得好。所谓的情感联系,就是自己与他人之间的纽带。开心了,难过了,成功了,失败了,都要有人可以分享,否则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像悬在空气里的一缕烟,飘着飘着就散了。

  长久以来,他和父亲互相抵触,也互相关心,并且因为互相关心而更加互相抵触,成为一个无解的循环。他甚至设想过,假如他没重生,就那么死了,父亲会怎么样。会不会为他难过,会不会在此后的时光里想起他,会不会仍在家里留着一个位子等他某一天回来。

  他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但是今天那种感觉变了。

  就在听着潘玉兰和父亲争吵的时间里,他站在原地,突然感到自己真真正正是一个局外人。虽然是在同一个地方,虽然是跟过去相似的内容,但并没有他的戏份。他是上一场演出遗留下来的一个演员,而这里已经换了戏班。这座房子的上演的所有喜怒哀愁,都不需要他设身处地。不是他接不住他们的戏,是他们本来就没带着他演。

  ——他和这个世界相连的线,或许正在被看不见的刀锋一根一根地斩断。

  这个想象让他不寒而栗,从心底打了个哆嗦。

  关于自己重生的原因,他曾经作出过很多种假设。他觉得,可能是自己不甘心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掉,所以产生了强大的怨念。民间有一种说法,夙愿未了的魂魄会滞留在人间不肯离去,说不定他的情况就类似于这样。

  但后来他找到了另外一种解释:因为尉檀打来的那个电话,对他来说是一种情感联系。

  尉檀说的那句“我想见你”,让他在那个瞬间感觉到,自己仍是被人需要的。虽然当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清楚尉檀说了什么,但实际上,他听见了,而且听进了心里。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在那一刻想见他,所以他还不能就这样消失。至少要等到见到了那个人、满足了对方的愿望之后,他才可以离开。

  虽然无从验证这种假设的真实性,但他相信这就是原因。

  假如一年后又有意外发生在他身上,这一次,是否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重新拉回来?

  “亲爱的,以后我就只有你了。你要陪着我。”苏晋江紧紧抱住尉檀。如果他和父亲真的已经从情感的世界里互相驱逐了对方,那么他跟这个世界的纽带就只有尉檀一个人了。

  “我陪着你。”尉檀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我什么时候都在你这儿。”

  这个动作有点儿孩子气,又有点儿像小动物。苏晋江被逗笑了,“可以了。连你都卖萌,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能好,肯定能好。”尉檀抬头看他,“虾饺你还吃吗,别放凉了。”

  “当然要吃。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能不吃。”苏晋江夹起一个给尉檀,“来,张嘴宝贝儿。”他把虾饺喂进去,顺便低头在尉檀的嘴角啃了一口,“喂饱了你,晚上我就有的吃了。”

  “我也会做虾饺。今天没有材料,我才点的外卖。”尉檀说,“以后早上我做给你吃。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嗯好。”苏晋江舍不得放开尉檀的嘴唇,又在对方唇瓣间撩拨了一下。他的尉檀,只属于他的尉檀,总是把他的喜怒哀乐放在心里最重要位置的尉檀。只要有这个人在,他和这个世界的纽带永远不会断开。

  只要有这个人在……

  苏晋江停止了亲吻。一个让他万分恐惧的念头爬了上来。

  只要有尉檀在,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主动放弃生命的理由。

  可如果尉檀他……不在了呢?

  看到那个“预兆”之后,他和尉檀设想了种种可能出现的意外非意外的情况,但全都是针对苏晋江的。有一种可能性并没有被他们讨论到,那就是尉檀是否会出什么事。

  “宝贝儿。”苏晋江捧住尉檀的脸,“我们说不定一直都猜错方向了。明年我生日那一天,我自己不一定会遇到什么意外。可要是你……你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肯定会不想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flag!众宝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