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飞在不少作品里出演过重要的配角,观众缘不错,但一直不算太红。而且看样子,他本人似乎也并不怎么想大红。

  苏晋江很珍惜《鸿蒙》剧组认识的朋友,因为看到他们就会想起出外景的那段日子。那是他和尉檀相遇相识的起点,或者说是重启点。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当时拍戏中的辛苦烦劳都已经慢慢淡去,记忆里剩下的都是最恬淡的画面和片段,被时光镶上了金边,隔离在泥沙俱下的生活之外。

  “我刚认识你的那个时候,你多好啊。”苏晋江从洗菜盆里腾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勾了勾尉檀的脸,“你现在变得这么皮,你男朋友知道吗?”

  尉檀被弄得脸痒痒的,但两只手都占着,没法抵抗骚扰,于是稍微侧了侧头,像夹着手机打电话那样,用肩膀和下颔夹了一下苏晋江的手。这个小动作很可爱,让苏晋江莫名地产生了抚摸狗狗肚皮那种毛绒绒的感觉。

  谈恋爱谈得久了,好像越来越不容易看到对方最初闪闪发光的样子,反而会越来越多地注意对方身上微小的细节。对方一个眼神一个语气一个小动作,都被加上了特殊效果的滤镜,旁人看着可能没觉得怎么样,自己看着看着就想冲上去撸。就跟养小动物似的,养得久了,眼睛里就只看得到自家宠物的萌。

  过日子,可能就是这么个感觉吧。

  “过来让我撸一把吧,就在这儿,案板play。”苏晋江说,心里很佩服自己。别人得先饱暖了才能思淫.欲,他这连一口饭都还没吃上,就直接寻思上更高层次的追求了,境界可以说是很不一般。

  “别闹。”尉檀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还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户。苏晋江瞬间脑补了尉檀被剥光光躺在案板上的邪恶场面,对自己的耻度再创新低感到很满意。啧啧。

  “那吃完饭去卧室总可以了吧?”苏晋江退而求其次。

  尉檀在这一刻可能是被网上那个檀式禁欲系皇帝附了体,目不斜视,回答得言简意赅:“不。”

  “这个字你可以待会儿留到床上再说。”苏晋江说,“昨天晚上你不是就……”

  尉檀用两个字结束了这场老流氓式的对话:“闭嘴。”

  晚上,苏晋江给唐宛然和于飞他们几个发了消息,问什么时候有空大家一起聚聚。他们都忙,约一顿饭得提前好一阵子,所有的人的时间往一块儿凑。

  “钉子说他来不了。”尉檀放下手机,“他年底回老家走亲戚。”

  苏晋江没觉得意外。丁梓衍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热带海岛上拍一部动作片,剧组保密工作做得好,所有演职人员都跟与世隔绝了似的,几乎不在公众视线中露面。要是《白雪歌》没出岔子,苏晋江本来也应该处在这种状态,跟丁梓衍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中间只连着一个尉檀。

  “钉子最近好吗?”苏晋江问。

  “好像不太好。”尉檀停了一下,“他上个月受了伤,脚踝骨折。剧组本来说要换人,后来他打着夹板继续拍,就这么硬扛下来了。”

  “啊。”苏晋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剧组要换人”这几个字说出来简单,对当事的演员而言却可能是一场灾难。在他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每一个人都过得不容易。

  苏晋江叹了口气,“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应该叫他过来聚啊?我总怕他心里有疙瘩。”

  尉檀过了一会儿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放得开。要是咱俩总觉得他心里有疙瘩,反倒让他不自在,最后大家都不自在。”

  苏晋江明白尉檀的意思。

  有一种无所谓,叫做“你觉得别人无所谓”。与此相对的,有一种疙瘩,叫做“你觉得别人心里有疙瘩”。如果说苏晋江父亲的问题在于前者,那么苏晋江本人的问题就在于后者。他最害怕别人心里结疙瘩、不舒服,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家人,每句话出口之前也要掂量。最后自己累得不行,却也没有让谁高兴,一家人彼此小心翼翼,相处再久,也只是徒增了一种黏滞粘连的尴尬。所谓的亲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成了负担。

  “你说,我是不是总喜欢想太多?”苏晋江趴在被窝里,对着枕头上自己的影子啧了一声,“我他妈自己也很烦。”

  “还好。”尉檀安慰他,“想得多要建立在脑力足够的基础上,以你的脑力,能想到其实很有限。”

  “我谢谢你。”苏晋江往旁边的被子上一扑,把尉檀按倒,“以你作死的程度,迟早有一天会被我吊起来打。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你嘴这么欠呢?你上哪儿偷偷补课去了吧?”

  尉檀躺在他身下,轻轻抚摸他的锁骨。他们的睡衣是一块儿在网上买的,浅蓝色,带白色竖条纹,看着有点像病号服。选这一款是因为苏晋江的玩笑,当时他俩对着网站上的图片看来看去,苏晋江说,病号服也算制服,他俩穿着这身睡衣行不可言说之事,就当是两个病友玩制服诱.惑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这衣服穿在苏晋江身上,居然真的很好看。交错的浅蓝色和白色像希腊的沙滩和海水一样干干净净,衬得那双猫似的眼睛有点狡黠又有点温情。

  苏晋江懒,只系了中间一颗扣子,领子和下摆都敞开着,看得见纤细但有力的腰身。他为了拍电影锻炼出来的肌肉还是紧绷绷的,就着侧躺的姿势,从撩开的下摆中间露出一边的人鱼线。

  尉檀忽然就很想看看那条人鱼线的终点,伸手把苏晋江的睡裤往下扯了扯。

  “别!”苏晋江弓起身子,抓住尉檀的手,“你这么主动我会吃不消的。还是跟平常一样吧,你负责躺平,我负责执行。”

  尉檀抬起头,用脸贴住苏晋江的肚子,使劲顶了顶。

  “嗯?”苏晋江揽住他的后脑,“这是什么意思?把你的脸印在我肚皮上做记号吗?我觉得这创意不错。”

  “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尉檀说,“每次你半夜悄悄靠过来的时候,我不用睁眼看就知道。”

  “不是吧?”苏晋江吓了一跳,赶紧低头闻自己身上,“有这么重的味儿?我怎么闻不出来?”

  尉檀不说话,还是那样贴着他。只有在这个距离才能感觉得到,皮肤、沐浴液和衣物淡淡混合的味道,还有……还有一点点来自人鱼线底端的荷尔蒙。

  “那什么,”苏晋江摸了摸尉檀的脸,“你这会儿的样子就像个闻到信息素的omega。”

  尉檀没听过这个词组搭配,问:“那是什么?”

  “你去问宛然妹子,她能给你科普仨小时。”苏晋江想起唐宛然强行给他科普小黄文的经验,顿觉苦不堪言。

  “那就不用问了。”一听是唐宛然的爱好,尉檀大概猜得出会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聊得这么多?”

  “也不算多,就没事儿的时候在微信上你一言我一语的瞎扯,什么都说。”苏晋江从尉檀身上滑下去,用一条手臂抱着尉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尉檀沉默了一下,“你在我这儿都不是什么都说。”

  苏晋江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连她的醋都要吃了?天理呢?人性呢?我要告诉她。”

  尉檀翻了个身面对着苏晋江,低垂着眼睫毛,手指尖在枕头边上轻轻划着道,“你很少告诉我你过去的事,也不问我的事。有时候我跟你开玩笑,是想让你放开一点儿,多跟我说几句话,但你还是什么都不说。”

  “这不是说的挺多了嘛。”苏晋江记起,类似的对话曾经发生过,还是在影视节那会儿,他因为继母的事跑回家,追过来的尉檀在饭馆里就是这么说的。

  尉檀也不想再重复上次已经说过的话了,直接说:“要不以后这样吧,每天你问我一件事,你问我一件事。想回答就回答,不回答也可以,但是想提问的人一定要问出来。”

  “可以,很好。”苏晋江觉得这样不错。其实他对尉檀的挺多事儿都很好奇,又吃不准该不该问,这样做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如果永远陷在“一个不知道该不该问,一个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死循环里,两个人的关系就肯定要出问题。很多曾经亲密无间的人最后弄到无话可说,就是在某个时间点上掉进了这个死循环。这个道理苏晋江是懂得的,非常懂得。但是看懂父母之间的问题是一回事,实际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还真有件事儿,我一直都挺想知道的。”苏晋江看一眼尉檀,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我就随便问问啊,说好了的,你不想回答就不回答。”

  “你说。”尉檀说。

  “你……”苏晋江清了清嗓子,注意着尉檀的脸色,“你大学……为什么没毕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尉檀哦了一声,神色如常,看来这并不是个不可触碰的话题,“其实也没什么。那个时候我还不太适应娱乐圈的环境,看到有人在网上刷评论黑我,我心理压力很大,毕业设计怎么都做不出来,也害怕答辩,越想着‘不能搞砸了’,就越觉得肯定会搞砸。”

  想象着尉檀一个人咬牙撑着的样子,苏晋江顿时就是一阵心疼,把他抱进怀里摸头,“撸撸毛,哥哥给你撸撸毛。钉子呢,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不跟我在一所学校,而且这些事情我也不想告诉他。他没义务帮我解决麻烦。”尉檀说。

  苏晋江回想一下,尉檀和他同龄,尉檀毕业那会儿也正是苏晋江毕业的时候。他记得当时尉檀确实沉寂了几个月,网上也有个把黑子在蹦跶。他只想着尉檀也和他一样是在忙毕业的事,没怎么在意,每天晚上复习时照样还把尉檀的照片从单词本里拿出来汲取精神养料。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那段日子对尉檀来说那么不好过。

  “没事,现在都过去了。”尉檀拍拍苏晋江。

  “嗯。”苏晋江慢慢把尉檀的衣服脱掉,顺着胸膛一路吻下去,“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以后也都不会是一个人。”

  ###

  苏晋江上《长生殿》的日子临近了。

  尽管不是新人,面对这样的公开试镜,心情还是会紧张。苏晋江除了参加公司的培训,就是在家找状态。

  之前的节目是演员自己选择要表演一场,可以根据自己的偏好和长处权衡。快到他这儿的时候,节目组那边通知,规则改了,上节目之前抽签,抽到哪一出就是哪一出。剧本内容都是《长生殿》里的主要情节改编的,就跟考试前划范围一样。搭档也是抽签分配的,提前相互交流一下,排练几遍。至于上台后默契不默契,就看临场的演技和心态了。

  这么改了之后,节目效果确实更好,但难度也增加了。

  有观众提出质疑:改规则对后来上节目的演员不公平,前面那几期的入选者岂不是占了很大的便宜?节目组回答说,并没有。在前几期节目中胜出并不代表最终的胜利,所有入选的演员最后还要在一起进行最终的角逐。所以,改规则之后难度增大,选出来的演员也实力更强,更具竞争力,最后还是可以把仅凭运气入选的人淘汰掉。

  这个说法也算合理,各家粉丝就接受了。

  苏晋江把《长生殿》的戏曲本子看了好几遍。戏曲本子里是唱词,改编后的剧本对白肯定是不一样的,但剧情上不会有太大出入。苏晋江把每一出的主要情节点提炼出来,做成一个PPT。练习的时候,不加台词,只按照PPT上出现的情节点转换情绪,像演哑剧一样。

  尉檀陪着他练习,问他:“你最怕抽到哪一出?”

  苏晋江想了想,“有太子的戏份,我都挺怕的。”

  戏曲里基本没有太子李亨的戏份,但是改编后的剧本里肯定有,因为有小组里有“太子李亨”这一组,而且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配角。电视剧正式的编剧也透露过,“父子关系”将会是《青春版长生殿》的重头戏之一。

  唐玄宗与太子李亨的关系很微妙,可以说是“父子天生是仇人”这句话的绝佳注脚。

  唐玄宗在位时间很长。于是,李亨就和历史上所有的大龄皇太子一样,落入了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他是父亲的继承者。另一方面,他也是父亲最为防范的人。安史之乱后,这种状态颠倒了过来:李亨登基,山與而被他强迫当了太上皇的唐玄宗则成了他最为防范的人。

  更有讽刺意味的是,费尽周折登上皇位的李亨,却和他的父亲唐玄宗在同一年去世。这结果不禁让人怀疑,是否他已经在与父亲的战斗中耗费了全部心力。

  父子相与,或许从来都是一道复杂难解的试题。

  到了上节目那天,苏晋江早早带着助理小宁来到电视台。节目要到晚上才正式录,但要占用一整天的时间:上午抽签拿剧本,下午排练化妆。霍海露了个面,看看没什么事,随便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在后台准备的时候,工作人员和摄像来到休息室。

  怕什么来什么,苏晋江最不想抽到跟太子的对手戏,偏偏抽到的是《重圆》这一出。

  这是整部《长生殿》的最后一出。在戏曲里,这段戏的情节比较简单,并没有李亨什么事,主要说的是唐玄宗在仙人的指引下飞升月宫,与杨贵妃重逢,两人都成了仙,用超现实的手法把悲剧结局变成了大团圆。

  苏晋江拿到的剧本里,这段戏被处理成了这样:唐玄宗飞升月宫,与贵妃重逢,在仙境中重返大唐盛世。与太子完成了皇位的交接之后,羽化登仙而去。

  与《长生殿》的戏曲原作相比,改编后的剧本很明显改变了角色的比重,也把故事的主题从“追寻”转换到了“传承”。在这里,杨贵妃代表着所有世间已经失落的价值,只能在幻想中才能再次寻到,是“虚”的部分。太子李亨代表着现世的传承,是“实”的部分。

  苏晋江琢磨了两遍剧本,对角色作出了这样的理解:唐玄宗和李亨共同组成了一个“复合主人公”,两个人的戏份加在一起,构成最后一幕的主题:过往不可追,未来仍有可为。

  和苏晋江搭班扮演太子李亨的是个新人演员。苏晋江跟他聊了聊自己对于角色的理解,但对方不以为然,坚持要用另一种方式去表演。按照对方的理解,太子才是这出戏真正的主角,否则就无法解释编剧为什么要把太子李亨的戏份增加得这么重。

  “苏哥,你是不是不了解这部剧的具体情况?”“李亨”说,“其实这部剧实拍的时候是两条线在走,一条线是讲《长生殿》的剧情,另外一条线是讲戏曲作者洪升的。”

  “我知道啊。”苏晋江说,“怎么了?”

  “既然是双线结构,那这两边儿的剧情肯定是有照应的。”“李亨”对自己的想法很有把握,“洪升是康熙朝的人,也是盛世。所以我觉着,这个作品最后一幕的基调肯定得是上扬的,很积极的那么一种感觉。到了这一场,唐玄宗和杨贵妃都已经是过去时了,月宫啊仙境啊,都是虚的。只有太子才是真实的。我建议咱们这样,你和贵妃呢就在后边,把月宫里那个‘虚’的氛围表现出来。我呢在前面,表现新皇帝登基的气势。台词说完了以后顺台阶走到你那儿,咱俩眼神一对,这么一虚实相接,‘继往开来’的主题就出来了。你看怎么样?”

  苏晋江一听,对方这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拿他当背景板。可能这个“李亨”原本是想演皇帝,但是被分到了太子组,想借今天这一出给自己加加戏,希望苏晋江别挡路。

  苏晋江跟他沟通想法,但“李亨”的态度很坚定,非要这么演不可:“苏哥,这么处理最简单,不需要花时间培养默契,咱俩各自演好自己那一块儿就行,就跟拍戏的时候分A组B组一个道理。要是互动太多,万一有一方接不住戏,整场都砸了。”言外之意,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谁都别拖谁后腿。

  最后时间不多了,还要排练,苏晋江只好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这样吧,咱们各自按自己的理解去演,不过我觉得咱俩一定得有眼神交流,不光是最后,中间也要有,让观众看出咱们两边是有情绪互动的。不然的话,就变成了一个舞台上在演两出不相干的戏,你在登基我在升天,互相没关联。”

  “李亨”想了想,“行吧。待会儿排练的时候咱们定几个位,我走到那个位置上,你就往我这儿看,咱们眼神交流一下。”

  下午排练时,“李亨”果然是按照自己的那套方案来的,一门心思抢最好的站位,几乎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

  扮演杨贵妃的女演员排了两遍之后有点接受不了,“行不行啊?这都成《暗恋桃花源》了,一出戏唱成两出,哪儿哪儿不挨着。”

  其他演员也对“李亨”的一意孤行很有意见,对前来巡视的编导反映了一下。编导没什么办法,本来这种选秀节目就需要有各种各样出圈儿的参与者来博眼球带话题,“李亨”虽然没有团队合作意识,但并没有违反节目组的规定。要怎么磨合,是演员之间的事,节目组不干涉。

  “杨贵妃”被气得撂了挑子,怒冲冲地坐到边上,一边喝水一边抱怨:“他这是成心搅局呢吧?怎么这么倒霉跟他分到一组,真是晦气。眼看着马上就该化妆了,还排成这个样子,这戏是没法演了。干脆我们都不上台,叫他去唱独角戏。”

  苏晋江考虑了一下,眼前这局面,显然不能寄希望于“李亨”会接住他的戏。剧组里有导演约束过于自由的演员,在这里却没有谁来控场,所有的事都要自己摸索着来。现在他只能相信自己对角色的理解,一个人担起两个人的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