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徐原青被左越的大嗓门嚎醒,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正准备操鞋揍人, 就见小孩兴高采烈地蹦跶着,“世子!顾先生收我为徒了!”

  小孩满脸灿烂,活像个向阳的向日葵。

  徐原青收回掏鞋的手,昨天计划有变, 他遇到向长远就去看灯笼了,忘了要找顾三知去见向长宁的事, 看这小子的眼下浓重的黑眼圈估计是趁着不宵禁,玩了一宿, 还玩出了个师父来。

  他动了动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缩在被窝里打哈欠,准备听他展开讲讲。

  左越叫徐豆豆去泡茶, 自己就坐在床榻边的厚毯上,眉飞色舞的讲述昨夜的故事, “话说昨夜……”

  老掉牙的开头, 故事俗套却有点意思。

  昨晚徐原青拿了钱给他们, 他就徐豆豆四处去玩, 玩的忘乎所以, 直到看到了杨氏桥才猛然想起正事,焦急间定睛一看,桥头两端的人中正是该在此见面的两人。

  顾三知看不见,被人推攘着前行, 向长宁却停滞在桥头, 看着桥上来往的人,似在犹豫上不上, 左越一边看着一边往前移动,祈祷着向长宁一定要上去。

  “抱歉。”顾三知一路道歉,被人撞来撞去。

  他并非全瞎,还能看到些虚影,来京城后他白日摆摊算命谋生,晚上去破庙借宿,徐原青把他弄进徐府后,他便鲜少出门,今日本想见识一下京城繁华,他也深知自己不便只站在边上不挨人群,却是小看了上元节百姓之多,不注意就被挤如了人流中,叫天叫地无人应,随波逐流无头绪。

  凭借着周围的潺潺的流水声又是向上而行,故猜是上桥了。

  “不好意思。”顾三知手足无措,想往边上移却被左右的人夹在中间。

  小孩啼哭声响起,顾三知顿了一下,紧接着听见大人高声吆喝,“让开!”

  声音嘈杂,他辨不出从何处而来,慌张一时不知往何处让,周围的哄乱起来,他心里犹如一块巨石坠下,焦急万分又无可奈何。

  “小心。”

  正无措之时,一只手将他带走,他心里瞬间松了口气,觉周围人少了许多,右侧无人,想必是到了桥的边缘,孩子啼哭声渐弱,周围的哄闹声也消失殆尽,复恢复了热闹的环境。

  他知是有人救了自己,正欲道谢就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浑身一怔。

  “向姑娘?”

  “顾先生?”

  异口同声,左越赶到时见两人皆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一下就叫出对方来,他一脸茫然,难道认识?

  顾三知眼睛不好,嗅觉和听觉上就灵敏许多,她的声音不敢忘怀,一下就确定了果真是她,缘分可真是奇妙,让他们在团圆日相遇,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向长宁微微仰头看他,如初见一般,他温柔和煦,又惊又喜,“真是你?”

  “是我,好久不见。”顾三知点头。

  街上灯笼光彩绚丽,桥上人来人往,两人都有些不可置信在此相遇。

  左越等两人叙旧差不多了,一头就闯出去,叽叽喳喳说原先他就想安排两人见面,让向长宁和顾三知哭笑不得,更加感慨缘分奇妙。

  徐原青听完也觉得奇妙,向长宁曾请他帮忙找一个朋友,说是在雍州边陲遇到,后来战乱走散,于她有恩,请他务必寻人。

  她还特意叫画师给她画了画像,一并送来,只是那画像上的男子清秀俊逸,双眸明亮,与现在眼常覆黑布的顾三知不同,故此他也没将两者联想到一起。

  徐原青听完故事睡意全无,干脆就起床了,正用早饭向长远就来了。

  “世子,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徐原青瞥了一眼站着打瞌睡的左越,回头看他神采奕奕的模样,手里拎的有东西,像是北坊的刘家糯米糕,他搁下筷子,“你也挺早。”

  向长远说着就自然的坐他对面,将带来的糯米糕打开,还热腾腾,他怕冷了特意跑快一些,都放到他面前去。

  徐原青看左越没精神就没叫他,把自己筷子递给他,用勺子挖糯米糕吃,香甜可口,没白起这么早。

  “你若喜欢我日后都给你带。”向长远接来筷子耳朵发红,笑吟吟的看着他吃。

  “真能折腾。”

  向府不管是到徐府还是北坊都不顺路,绕了一圈给他送吃的再绕一圈去刑部,这得至少早起半个时辰,也就他折腾的起。

  闻言,向长远一脸真挚,“不折腾。”

  徐原青消化不好,糯食吃多了对胃不好,吃了点就搁下,看向长远吃,他吃东西慢条斯理,安静下来的时候还真看不出傻。

  院子里的灯笼点了一夜,徐冬冬正一一取下掏残烛,风里灯笼晃晃悠悠,没了烛光的映衬,看着依旧千奇百怪的丑。

  向长远吃完放下筷子,抬头就落入他灿灿的一双桃花眼里,心里“咯噔”一下,慌了神。

  “走吧。”

  徐原青拂袖起身,向长远眼神随着他动,也跟着起来,以为世子是要送自己,正要说话,就见世子取了大氅系上,似要外出。

  “不是要带我去刑部吗?”徐原青看他疑惑的神情,不等他开口就抢答。

  向长远微微瞪大了眼,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心里想着,世子果然料事如神,真厉害。

  徐原青垂眸浅笑,一边理大氅一边往外走,刑部几时上工他不知,但以往向长远来的匆忙,将带来的东西留下就离开,鲜有今天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竟还陪他用早膳。

  他掐指一算,定是要等他一起。

  肖予安来的那日,他叫他去肖征那也给他行个方便,他要去见一见下毒的女子,向长远如今在刑部任职,想必他来接自己也是顺理成章。

  徐原青上了马车闭目养神,向长远骑马在车旁缓慢而行,两人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半个时辰就到了刑部。

  上次来是因为沈齐文,这次有没有他的手笔还不得而知。

  向长远将缰绳交给小吏,向看守出示牌子后才把徐原青领进去。

  不是正规传讯,只是行个方便探监,徐原青就随着向长远径直去了刑部牢房,牢房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进去前向长远特意嘱咐他不能久待。

  “嗯。”

  踏进牢房,一股腐臭的冷扑面而来,徐原青差点把早饭吐出来,忍了又忍才憋回去,屏住呼吸才敢踏进去,小口的呼吸一会才适应里面混杂的气味。

  向长远看他拧眉,小心翼翼的走他旁侧,生怕他受不住晕了过去。

  徐原青看他满脸担心的样子,嫌弃的别开眼,加快了脚步,不过一会就到了关押女子的牢房。

  女子蹲在角落,听到开锁的声音后抬头,见徐原青后瞳孔猛地一沉,似是不可置信他还活着。

  向长远在门口守着,徐原青拎着衣摆踏进牢房,里面潮湿阴暗,气息靠着吸食人身上的活气为生,人在里面待久了人会丧失理智。

  “国师救不了你。”徐原青不想久待,直截了当说,“而且他也没想过要救你。”

  女子仰头看他,眼睛凹陷,毫无人气。

  徐原青拆了她心里的期望,再询问,“毒是哪来的?”

  女子一言不发,直勾勾的盯着他,眼里毫无神采,连恨意和惧意都不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徐原青不指望她能很快回答,抬脚离她再近一点,扭头瞥了一眼门口的向长远,见他全神贯注在外面,他回过头望向女子,眼底寒意弥漫,掀开衣摆蹲下身,看她的眼神充满戏谑,一字一顿的念出那个名字。

  女子无神的眼睛逐渐有了焦点,眼睛里露出不可遏制的惊恐之色,紧咬着泛白的下唇,膝上的手微抖。

  见状,徐原青便知自己没有猜错,垂眸敛去眼中的凌厉,换上惯常的淡漠神色,拂袖起身。

  女子突然发了疯的爬向他,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眼眶流出血泪,颤抖着双手拉他的衣摆,满脸祈求。

  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以为国师不救她,给她药的人也会救她,见徐原青知道了人是谁,便知道自己绝了生路。

  向长远听到动静忙进牢房,徐原青垂眸看着祈求的女子,面无表情的拦住向长远。

  女子断断续续的发出声,“救……弟弟,求……求……”声音磕绊,像是嗓子里堵了什么东西。

  闻声,向长远眉头紧锁,蹲下身捏着她下颚看她嘴巴,猛然一怔,口腔溃烂满是鲜血。

  徐原青见血液从她嘴里流淌出来,向长远沾了满手血,他将人拉起来,神色微冷,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自作孽,不可活,徐原青不是活菩萨,救不了要害死他的人。

  出了牢狱,外面虽然冷风飕飕,但也比里面的阴森恐怖好。

  向长远神色沉重,将徐原青送到刑部大门就忙回去。

  徐原青知道他心中起疑,他进刑部做狱吏,为的就是能看押这女子,方便查谁要害他,案情尚未开审,向长远定看的极严,今日见那女子不知何时被毒哑了,他自然不可置信。

  以他的性子,肯定是去查牢狱中谁手眼通天了,估计要得罪不少人。

  徐原青无奈的扶额,请看门的小吏帮他进去给向长远传句话,可别因为帮他开罪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小吏拿了他的银子跑的飞快,徐原青就在门口等着回信,风冷吹的脸上刮刀子一样生疼,他脸往绒毛里缩了缩。

  许久,小吏才慌忙回来回话。

  “向公子说他听世子的,不会莽撞。”

  徐原青闻言才放心下来,忙上马车去,手伸在车上的小炉子上烘,热气冲撞冷气,打了个冷战,靠着车壁小憩。

  马车连续晃荡了几下,徐原青清醒过来,察觉不对,轻轻推窗一看,是回徐府的路上,但驾车的人不对。

  正想一探究竟,就听到柳谦的声音,“世子,到了。”

  徐原青听声翻了个白眼,推开车门下车,看戴着斗笠的柳谦想说几句又碍于在门口,他作为暗探不好引人注目,便甩袖往府里走。

  “你还知道回来啊!”进门便抱怨。

  柳谦揭开斗笠,本就瘦的脸更瘦了,只剩下皮肉包着骨头,眼下的墨色浓重,徐原青想训斥的话戛然而止,不上不下卡的难受化作阴阳怪气的一句,“怎么不惨死你。”

  柳谦早习惯了他阴阳怪气的说话,对他不中听的话自动忽视,径直往院子里走。

  徐原青老远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声,心中隐隐有猜测,进了院子里看屋子里寻娘的身影才敢确信,越近越能看清屋内景象。

  顾三知静坐着,最让他紧张的还是戴着帷帽的人,看不清脸也辨不出男女,那是他这么多年深受病痛折磨的希望。

  未见人前,徐原青并不紧张,可当人在自己面前时,脑子里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还未确诊就先把各种结果想了一遍,整个人局促不安起来。

  “世子!”

  寻娘看到了他,忙出门迎他。

  徐原青手藏在袖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木讷的随她进屋去。

  他正要行礼,就见巫医站起身来,手往他脖子上探,生硬的命令,“出声。”

  “嗯?”徐原青脑子一片空白。

  “是蛊毒。

  他才发出一声,巫医便收回了手,笃定道,“是蛊毒。”然后潇洒的转身坐回去,伸手端茶。

  闻言,屋里的人神情皆变,寻娘喜后镇定下来,“师父,有解法吗?”

  “有。”

  众人惊喜,徐原青退后几步坐下,他两脚微曲,背不敢绷直,因为他清晰的能感受到自己手脚微颤,还有自己的心在怦怦的剧烈跳动,喉咙肿胀,千言万语全都化作了委屈、不甘和愤恨。

  如果没有蛊毒,原主不会被病痛折磨自杀,他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继续承受这个痛楚。

  徐原青情绪波动太大,仿佛周围的世界都凝固住了,仅有的理智让他起身往外走,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摇摇晃晃的去了李英的院子。

  他浑身力气泄尽,软倒在门前,眼泪夺眶而出,没有崩溃而欣喜,有的只是满腔不甘和痛苦。

  好像连真正的徐世子那份凄苦一并宣泄出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宣泄情绪,没有任何顾及。

  那么多人因为他的病奔波,愧疚,寻找无数方法,就连他偶尔也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折磨他那么久的竟然是蛊毒。

  “蛊毒。”

  他任由眼泪砸落地上,嘴里呢喃着这两个字,眼神逐渐从癫狂的状态平复下来,想着巫医说的“有”,心里多了希望,止住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