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路上, 徐原青一路心神不宁,到屋里静坐了许久才突然问,“柳谦呢?”

  “不知道, 这几日没看到他。”左越端来熬好的药,看他面色煞白,神情严峻,小心的询问, “世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徐原青闷不吭声的摇了摇头,接过药碗仰头喝下, 看眼前多的糖,迷糊间竟然觉得是向长远递来的, 可一眨眼人又不是他。

  他推开左越的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边起身往床上走, 一边说,“头疼。”

  左越一听就紧张起来, “我去请大夫。”

  徐原青抬手就将他拉住, 摇了摇头, “我睡一觉就好。”

  兴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他思绪也杂乱无章, 倒床不过片刻就好像进了另一番天地,来这个世界后的种种飞逝而过,明明是他经历过的事情,他却像是局外人一样注目凝视着一切。

  浑浑噩噩中他又回到了初来之时, 入眼满是白色, 清冷寂静,寥寥行人, 他不知为何在雪地之中,冷风呼啸,他已经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有个孩子蹲在他身边“咿呀”叫来几声,本能的求生欲让他挣扎着想要求救,但他浑身僵住动弹不得。

  孩子跑走时,巨大的痛苦袭来,他被寒冬冻住的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不想死。

  后来他清醒过来,身在简陋的土屋,脑子里有着不属于他的记忆。

  身在异处的无措感和病躯的无力感交织,他崩溃过后异常的平静,面对妇人的悉心照料和询问,他能说话后说的第一句——“我不是这里的人。”

  “哪里的人都是要吃饭的呀。”

  这是妇人给他的回答。

  徐原青在心里筑起的高楼大厦,因为这句话崩塌成废墟。

  巨大的悲伤袭来,徐原青承受不住如洪水决堤的悲伤,强行醒了过来。

  脸上一阵凉意,他抬手摸了一把脸,他竟然哭了,他无奈的擦去眼泪,扭头看桌上孤独的一盏烛台,后面是摆满的瓶罐的架子。

  天还未亮,不知此刻什么时辰。

  这一觉睡得他身子舒服了许多,但思绪更重了。

  “咳咳咳……”

  咳嗽声传出,他捂嘴阻隔声音,扶着床栏起身,看左越就着一张矮椅,趴在炉子边睡着了,脚边是之前的老大夫养的白狗。

  他轻手轻脚的在炉子边倒了一杯热水润嗓子,蹲下身看小孩睡觉,狗子感受到他的存在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换个姿势继续睡。

  左越不知梦到了什么,笑着舔了舔嘴。

  看着一大一小睡得安稳,徐原青心中巨大的不安略微消减,在愁绪中抽丝剥茧出幸福感。

  他喝完水嗓子舒服了许多,去拿了件大氅给两小只盖上。

  “世子?”左越迷迷糊糊的叫人,眼睛强睁了几下也没睁开。

  徐原青蹲在他面前,轻声应,“嗯?”

  左越又睡沉过去,徐原青把大氅给他盖好就站起身,白日睡多了现下睡不着了,他坐在太师椅里,调整自己的情绪。

  在原书男主还为崭露头角之时,他原想的是先拉下沈齐文,不仅能夺男主气运,还能解心头之恨,一箭双雕。

  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原书两个势如水火的人,竟悄无声息的成了同一阵营。

  事情发展至今,唯一他庆幸的是,从未和男主正面刚过,否则他又要伤脑筋了。

  原主自小身体不好,原书因为男主刻意的引导,让徐家人不惜背上谋反的罪名也要救他,最后徐皇后为保全徐家,阻止了此事,还亲自将所有罪责揽于自身。

  原主气息奄奄之时,男主故意找人来告诉他一切,玩了一出杀人诛心,原主气性大,知道是自己牵连了父母,气的吐血身亡。

  原书男主沈玉泽。

  书中是个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人。

  若是站在他的角度,他从穷苦书生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的确是位令人敬佩的枭雄。

  可如今他是徐原青,站在他的角度,男主步步为营,为一己之私将无辜之人当成垫脚石,而他就是其中一个。

  思索了半夜,屋子里热气哄哄,他依靠着椅子又小憩了一会,迷迷糊糊间听见了外间有下雨的声响,等睁开眼后外面又只有风声。

  左越哼哼唧唧的换了个方向又趴着睡,白狗抬脑袋看了看天色,往左越腿边蹭了蹭,脑袋往他腿上一搁又继续睡。

  冬天,人总是贪睡。

  他打着哈欠起身,取了大氅披上,轻轻开了一道门缝出去,抬眸就看院子里立着一人。

  院子被半夜的雨水清洗过,寒凉的风夹杂着刺骨的冷,那人立在光秃秃的黄梨树下,绿衣青袍,给这肃冷的天凭添了几分春意。

  徐原青被冷风一吹,浑身刺骨的疼,连咳嗽了一会才缓和过来。

  “不是说阿远给你冲喜吗?怎么不见好?”

  向长宁语不惊人死不休,徐原青刚缓和又被惊的咳嗽起来,迎着风眼睛都难睁开,只好退回廊下躲风。

  “此事我家里人都知道,自然也知道你极力反对此事。”向长宁缓步走近,她常年在北疆,风吹日晒,脸上并不白净,微黄的面色总是不怒自威,柔和的眼神恰好削弱了威严。

  她看着徐原青撑着廊柱咳嗽,弯了弯眼睛,故作不悦的问,“怎么?我家阿远配不上你?”

  徐原青背着风终于平复过来,被她话惊的自己一阵难受,没好气的反问,“你一早来我这消遣?”末了不忘揶揄一句,“你闲得慌?”

  “切。”向长宁冷嗤一声,将吹到身前的马尾扔到身后,径直往屋子里走,一进门就看到睡着的小孩和白狗,随即就退了出来,顺手拦住了要进去的徐原青。

  站在门口,她歪了歪脑袋,“这就是你捡的那个小孩?”

  徐原青:“看来北疆也不算偏远。”

  向家世代从军,代代出人才,能在大晟屹立不倒,不至君上忌惮铲除,自然有自己的门道,对京中高门贵族的事情知一二是必然。

  “咦,向将军。”左越醒了,浑浑噩噩的喊人,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做梦后一下跳了起来,惊了一跳匍在他腿边的白狗。

  向长宁听到声音回头看去,眉眼带笑的应声,“嗯,是我。”

  闻言,左越更加激动,看徐原青“咿呀”乱叫,小狗也被他感染,围着向长宁蹦哒。

  徐原青无奈的扶额,他觉着自己也常带他出门,见过不少大人物,向长宁也见过几次,怎么突然激动成这样。

  他几步上前跨进屋子,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嫌弃的说,“抽什么风!”

  一巴掌下去,左越果然冷静了许多,他惊的不是向长宁在眼前,而是他见世子和她说话,像是相识已久,故才不敢相信。

  徐原青:“泡茶去。”

  左越兴奋的蹦跳去泡茶,白狗也跟着他蹦蹦跳跳离开。

  向长宁看着小孩欣喜若狂的模样,心里自然也高兴,不等徐原青请就自己进屋子,微微皱了皱鼻子,瞥了一眼架子上的药罐子,微微一怔,复而神色如常的笑问,“认识我那么不堪?”

  他与向长宁相识确实是意外,不是出于他的算计,他后来病情反反复复,她也去了北疆,她每年来述职也都只是匆匆一面,有时还只是托人给他带些稀奇古怪的药,他知朝局诡谲,向家处境为难,自然不会无故同旁人说他们相识。

  当初向长远突然来找他,他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向长宁叫他来送东西。

  徐原青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是回道:“彼此彼此。”

  左越很快就捧来了热茶和早点,替他们关上门,倒完茶后忍着八卦之心退到一旁,抱着白狗眨巴眼睛看他们。

  徐原青和向长宁对坐在书桌前,示意她喝茶,“你忙完了?”

  提到公事,向长宁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你也知道庆功宴上陛下的意思,现下我倒是闲了,只怕日后留下祸端。”

  既说到此处,徐原青便直接问,“陛下这步棋你怎么看?”

  “陛下膝下四子,二皇子早夭,三皇子痴傻,四皇子尚在襁褓,如今只有太子沈齐文心智俱全,能勉强堪当大任。”

  向长宁说着眉头紧皱,眼中厌恶之色难掩,“他是在保自己的江山。”

  徐原青:“太子克扣军饷一事查吗?”

  “陛下如此,百官如何敢动。”向长宁说着气怒,拍了拍桌案,“这种储君如何服众!”

  徐原青瞥了一眼一旁的左越,左越收到眼色忙到门口去看,确认无人后摇了摇头,就守在了门边。

  向长宁压低了嗓子道,“可笑我三年前收你信后还笑你胡来,后查清后,只恨我不能提枪为枉死的兄弟报仇雪恨。”

  三年前,向家军被围在峡谷中进退两难,粮草本就稀少,送去北疆的还少了几层,那一战饿死了几千将士。

  最后是向长泊长刀一骑破了僵局,到附近的州城送信,募得粮草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在此之前,徐原青就察觉到沈齐文不对劲,便让柳谦冒死送信,向长宁阅后只当玩笑,直到粮草不够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等解困后就着人暗查,果如徐原青所说,太子不顾三军死活,为敛财扣了粮草。

  徐原青示意她稍安勿躁,亲自给她添茶,淡淡说道:“沈齐文废材,来日方长。”

  “嗯。”向长宁点了点头,稳住情绪,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才说其他的事,“听姨娘说,国师判你活不过弱冠?”

  徐原青抬手故作高深的掐指,末了长叹一口气,“不剩几天了。”

  向长宁嫌弃的瞥他的手,“所谓祸害遗千年,以你得罪人的本事来说,你恐怕比我活的还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搁在桌上,“国师那个老秃子,之前还说阿远是向家的劫,这十几年过了,向最大风大浪都过了,不见什么事。”

  徐原青微微一怔,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看盒子问,“什么东西?你还特意送来?”

  “北疆那边的人叫苦甘草,听说属阳克寒,我记得你这病带寒,就副将给你寻了两株,前两日才送来,正好我今日有空拿给你,你叫太医院的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有点用。”

  向长宁说完喝茶,徐原青没抱希望的伸手拿盒子,打开一看愣住。

  所谓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此刻的心情。

  向长远看他神情骤变,忙站起身去看,“怎么?坏了?我也没看过,是不是路途遥远弄坏了?”

  盒子里两株干枯的草躺在盒中,除了有些许碎叶外好模好样,见状,向长宁松了口气,而后又满是不解的看向他。

  “左越。”徐原青回过神,叫来左越,将盒子递给他。

  左越将白狗扔下,接过一看也怔了一瞬,认真看过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竟然还红罗眼眶,哽咽的叫他,“世子。”

  向长宁:“……”

  徐原青看向长宁一脸茫然,一边,笑着拍了拍左越的脑袋安慰他,一边给她解释,“这就是闹得沸沸扬扬的血茴草。”

  向长宁惊讶不已,“这玩意就是血茴草?”

  徐原青听左越确定的答案,心里又生说不出的滋味,悲喜交加,又期待又怕是空欢喜,沉声道,“阴差阳错,看来这东西可能真能救我一命。”

  向长宁坐回椅子里,整个人神松懈下来,“那就最好,也不枉我副将从凶徒手里抢来。”

  徐原青:“替我多谢你副将。”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转眼到了午时,左越收好血茴草去拿早饭,向长宁道要走了,起身突然说道,“听阿远说你不喜欢他?”

  “嗯?”徐原青起身送她,闻言顿住。

  向长宁坦然解释,“我所说的喜欢,并非你想的那种,只是那日他同我喝酒,我拿他取笑,他却告诉我,你不喜欢他。”

  徐原青一想到向长宁对自己笑吟吟的模样,自己虽然一再疏远他,但一时没想到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便认真回答,“我不曾说过。”

  听他这么说,向长宁喜笑颜开,“那傻小子心思单纯,对朋友掏心掏肺,你逗他玩时悠着点。”

  徐原青垂眸浅笑,看来向长远憨傻是众人公认的事实。

  徐原青留她用饭,向长宁道自己要去丞相府一趟。

  将人送走,院子里只有他一人,清清冷冷,他站在黄梨树下看光秃秃的丫枝,心里莫名烦躁起来。

  左越去吩咐午饭,回来以后见只有他一人在,四下看了不见向长宁,巴巴的问,“世子,向将军去哪里?”

  徐原青脑袋里一直盘着那句“你不喜欢他?”他条件反射的回答,“去丞相府了。”

  “哦。”左越应声,“世子,外面冷进去吧。”

  冷风拂面,徐原青脑子清醒了许多,嘱咐他,“等顾三知回来,你把血茴草给他看看,太医院我信不过。”

  左越应承随他进屋,一边走一边好奇的问他和向将军怎么认识,看起来关系还很好向长远和他要好是不是也因为向将军。

  徐原青心情还没调节好,不想和他讲故事,没耐心的摆了摆手,奈何左越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只差把“求求你了”几个字写脸上了。

  “……”

  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八卦小子!

  徐原青慵懒的依靠着太师椅,左越狗腿的捧着茶,递来糕点,目光灼灼的等着听。

  “也没算了,大约是七年前……”

  左越:“那世子和向将军认识了有七年了呀!”

  徐原青:“嗯,我那会子病很重……”

  左越:“嗯,府上的人说,那会子世子昏睡不醒,可吓坏了夫人。”

  徐原青:“……”

  这个臭捧哏的小子真是讨嫌,徐原青静声看他,眼底是嫌弃之色。

  左越立刻反应过来捂着嘴,“呜呜”的示意他继续说,自己不捣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