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的秋收季一片祥和,这天,一行车队从某个村子路过,见天色已晚,便找了农家借宿。

  车队里有两辆马车,随行的还有几匹矮脚马,十几个护卫,丫鬟奴仆好几个,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行。

  敲开了一间有着大院子的房舍,留着山羊胡的书生礼貌地问道:“叨扰了,我家老爷要去南方,路过此地,想借宿一宿,不知方不方便?”

  那农夫见他们穿着富贵,又言行有礼,便高兴地将人接进院子里,说:“贵客来临,令小院蓬荜生辉,不过家中也只有房屋三间,住不下这许多人,要不分散住到邻里家中可好?”

  “那就有劳乡亲安排了。”书生从兜里掏了一大串铜钱递过去,“劳烦乡亲烧些热水做些热食,我们夫人小少爷一路劳累,想用些热的。”

  “这您放心,一定给您办妥,也正巧遇上秋收过了,家中存粮有余,您就是想吃白米饭也是有的。”

  “之前一路走来,就见到处是丰收景象,给老乡贺喜了。”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青年走上前说道。

  那农夫哪见过这等俊朗的公子哥,顿时笑开了花,“哟,这位一定是贵人老爷,真是玉树临风,不知几位打哪来到哪去啊?”

  青年笑着反问道:“老乡的官话说的很好啊,我记得以前这一带只说方言的。”青年又用方言说了句话,对方立即接上了,用方言说:“原来真是老乡啊,如今南越人人都得学官话,这是顺王规定的,学会了能有奖励呢。”

  提起顺王,青年眉眼都带着笑,“原来如此,此项政令极好,多年未回来,南越的变化真大啊。”

  “这算什么,您再往南走一段,路过那卢墩、桃源二村,变化才真叫大呢。”

  “哦?为何?”

  “自打这两个村子种了王爷给的辣椒和棉花,可富了,明年我们家也打算多种十亩棉花,一年的进项能给家人多做几套新衣裳呢,存几年钱就能起几间大瓦房了。”

  “那确实好。”

  等几间屋子收拾干净,青年去马车旁扶了母亲妻儿出来,小声与他们说着话,看着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等用了热水洗漱,吃过热腾腾的菜肉粥,天色也晚了,青年将家人安顿妥当,这才和师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大人,咱们这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民生啊,您为何不走闽州那条路,顺道去拜访顺王呢?有他指点一二,咱们在岭南也能更快站稳脚跟。”

  乔安摇摇头,“如今咱们明面上是赵氏派系的人,走的也是赵家的关系,怎敢去叨扰王爷,徒增事端,有事还是书信往来为好。”

  “那您真要给赵家做耳目?”

  乔安笑了起来,“师爷想多了,这不过是钓鱼的饵罢了,至于到时候送什么消息给他们,有王爷操心,咱们只管送就是了。”

  “如此一来,咱们两头逢源,倒是好事一桩啊。”

  乔安叹了口气,“换做数年前,本官怎么也不会做这等事情,就像本官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一个皇子敢草菅人命一样,都是时事所迫,将来就算要承担一世骂名也值了。”

  “大人也是为了这天下百姓。”师爷安慰道。

  乔安却笑着摇头:“可没敢想那么远,不过是为了能帮顺王一把而已,你也看到了,顺王执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如若他能上位,本官死也瞑目了。”

  “对了,刚才老乡说的辣椒和棉花,赶明儿咱们也去看看,如果好种,也引到岭南去,辣椒先不说,棉花可是好东西。”

  “是,王爷送您的棉袄可暖和着呢。”师爷低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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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完秋收,李煦与寇骁也乔装出行往南走了,带上了钱林等十几名随从,轻车熟路的边走边观察民情。

  钱林上回来南越是坐船,还是第一次探访南越乡镇,越走越心惊,南越何时变得如此安稳祥和了,早几年只听说这边缺衣少粮,海贼肆虐,百姓们过的并不比岭南好多少。

  上行下效,官府要推广一项政令只要上下一条心,严格推行到底,再加以利诱,百姓的行动力是很强的。

  其实让李煦来看,闽州城附近还算不错,但深入外围的村镇就还是破破烂烂的,只是刚获得了丰收,百姓们脸上挂着喜庆的笑容,才让人觉得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过完了秋收,许多地方都开始组织役夫清理路面了,水泥路一时半刻不可能村村通,但李煦让工匠做了不少压路机,清理好的路面倒上泥土碎石,用压路机压一压,也比原来的烂泥路好走的多。

  这些压路机被分散到各地,哪个村镇要用就借去,只要组织人手修路就行,泥土碎石山上河边就能挖到,不用花费什么本钱,因此村民也很乐意修路。

  不过如果是住在深山里的小村子,有压路机也很难修路,毕竟山路十八弯,而且距离又远,想修好一条路可不容易。

  如今南越人口还是不多,李煦鼓励小村子合并成大村镇,也鼓励山中零散的村户搬离原地,到人多的村子入户,但这时代一个村子基本就是一个大家族,并不喜欢接受外来者,因此这项政令推行的并不顺利。

  李煦与钱林聊天时提到这事,后者想了想说:“宗族宗旨高于律法是普遍存在的事,在一个大家族中,族长的话比圣旨还管用,为了保证宗族的团结和凝聚力,他们不止排外,甚至不许与外族通婚,久而久之,这个家族只会越来越腐朽落后。

  但要改变百姓的这个观点并不容易,女子出嫁要靠娘家撑腰,男子出门也要靠家族子弟相互帮助提携,人到老了,若是没有子女赡养,还有宗族庇护着,族人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因此他们乐意受此约束,如若没了宗族祠堂,人就仿佛没了根。”

  钱林是罪犯之子,没有家人族人,自然是羡慕能群居一起的大家族,哪怕族人之间有磕磕碰碰,哪怕族规苛刻残酷,他也愿意,总比他这样无根可寻的好。

  李煦点点头,这是千古以来的文化传统,要改变不容易,他想要的也不是彻底改变,而是要让国家律法高于宗族族规,让他们别一遇到自家人犯事就来一句: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就自己处理了。

  李煦遇到过不少这种事,怀疑媳妇子与人通奸,便私自沉塘,他甚至遇到过一个村妇,就因为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没有生出儿子,就被家婆和丈夫锁在家中,喝符水、喝各种奇怪的药水,最后把人毒死了。

  而人死后,他们非但没觉得愧疚,反而觉得是她命不好,就连族人也没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甚至唾弃那妇人死了都没给她男人家留个后。

  真是可笑至极,可是这样的案例在民间数不胜数,李煦看都看不过来,更管不过来。

  寇骁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但听到他们谈起这个话题,突然插了一句:“为何你们这些文官总想管这管那,他们爱怎么生活是他们的事,想要得到宗族的便利就要遵守族规,想要得到官府的优惠就要遵守官府法规,以前他们偏向宗族,是因为官府靠不住,若官府靠得住,他们为何要靠族人?

  你就让他们选,是要听王爷的还是要听族长的,哪日王爷与他们族长起冲突了,他们是站哪边?人都是朝着利益去的,谁给的好处多就偏谁,血脉关系不过起到很微小的一点作用而已,所以王爷想要做的事情一点不难,您只要用钱砸,准能砸的他们晕头转向,什么都听您的。”

  李煦气得翻了个白眼,“本王是嫌钱多碍眼还是嫌粮食太多撑得慌,人心不足蛇吞象,日日给,年年给,只会撑大他们的胃口,等哪天没得给了,哪怕本王没做错事也是要被骂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可不干。”

  “不能利诱那就威逼,加强官府的威慑力,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寇家军手中的刀不仅能对外也能对内,不过,都说乱世用重典,咱们现在还算和平吧,还是别抓太紧了,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哪天出大乱子了吃亏的也是他们自己啊,您操的哪门子心?”

  李煦指着他笑骂道:“看看,这就是武将和文官的区别,如果是纪韩宇在这,肯定说不出这番话来,什么叫爱民如子,反正你是不能体会的。”

  寇骁大言不惭地说:“不,末将特能体会,就是把百姓当自家儿子嘛,做得好了赏点甜头,做的不好了打一顿,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听老子的话!”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李煦也笑得前仰后合,话糙理不糙,官与民的关系是千百年的难题了,因为是半对立关系,又存在阶级矛盾,所以百姓很难信服官府,对官府有抵触心理,父母官,反正当官的肯定要百姓听话就对了,这里可不讲究什么民主。

  钱林朝寇骁做了个揖,说道:“寇将军的名字如雷贯耳,海上谁人不怕,就算在岭南,提起您的名字,也是可以威慑宵小的,您能做到这一点,已经非常难得了。”

  寇骁朝他挑挑眉,“那你们这群乱民可有背地里骂本将军?”

  钱林笑笑,“不敢不敢。”

  “那最好。”

  “您与王爷一文一武,一个强硬一个仁慈,是最好的搭档了。”这是钱林的真心话,南越能改变的如此快,这二者缺一不可,少了谁都没有今日的成果。

  这话寇骁爱听,顿时对他态度好了不少,“还是你有眼光,难怪能得王爷赏识。”

  “这是在下之幸。”

  李煦打断这俩,“好了,再吹下去脸皮都比城墙厚了,刚才老七回来说,前方在修路,咱们绕道吧。”

  他们一行人是装扮成商队行走的,如今南越各行业复苏,走南闯北的商人也多了起来,有了顺王府领头,以往对商贾避之不及的人家也渐渐接受了这个,对来来往往的货郎也多了几分热情。

  他们入村后都会问问村里有什么特产,要是合意的也会收购一些,因此车队越走越长。

  不仅他们如此,乔安一行人也是如此,在抵达卢墩村后,就向当地村民购买了不少棉花种子,后来又断断续续买了一些当地的农具,打算回去后照着做。

  岭南那边乱了好一阵,肯定什么都缺,乔安恨不得能从顺王那借几百名管事过去,帮着开拓商路。

  双方的目的地是一致的,因此在即将走出南越地界时,两边碰了个面对面,起初因为没认出人,差点误以为是敌人打起来。

  乔安从马车里出来,看到那边坐在马背上的男人,一时都不敢认,等双方要交手了才急忙喊停。

  “可……可是顺王?”

  李煦目光扫过来,嘴角慢慢勾起一道笑容,“原来是乔大人,原以为要进了岭南才能遇到你,也是巧了。”

  乔安太震惊了,撩起衣摆跪在李煦面前,激动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煦打量了他一眼,跳下马背将人扶起来,“乔大人,两年不见,你这官职升的跟坐火箭似的。”

  “何为……火箭?”乔安疑惑地问。

  “咳,就是箭头带火油的箭矢嘛,很难理解吗?”李煦强行把口误拉回来,然后岔开话题问:“你这一路南下可有遇到什么不平事?”

  乔安以为他是怕自己受欺负,忙说:“这一路还算稳妥,偶尔与村民小有摩擦也都顺利解决了,南越在王爷的管制下当真与众不同,百姓不仅会说官话了,也通情达理了许多,当真叫人意外。”

  “那是因为你们扮成商队,大家都希望你能买他们的东西呢。”风气这东西,一旦流行起来就止不住,如今连个老奶奶看到货郎进村,都会开口问一句:小郎,我家中有绣好的荷包,你可收?

  “还真买了不少,许多新鲜事物闻所未闻,要不是囊中羞涩,下官想把南越有的东西都带回去一点。”

  “你可不像个商人,说不定被人当猪宰了都不知道。”

  乔安和李煦相处的时间不长,这一年来也都是靠信件联络,乍一听他如此直白的语言还有些接不上话,闹得脸颊红通通的,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寇骁骑着马儿过来,用马鞭敲着手心,声音高调地问:“这就是岭南新上任的郡守乔大人啊,当真是青年才俊,就是瞧着有些……眼熟。”

  乔安朝他看过来,只一眼就面色通红,眼神火热,朝他做了个揖,“寇将军,久仰大名。”

  寇骁绕着他跑了一圈,言之凿凿地说:“本将军肯定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