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貌美恩公不对劲>第172章 脊梁

  聂云汉好似被人抽走了魂魄, 他双目血红,双唇颤抖着,喉头哽咽般发出一声低呼:“……义、义父?”

  这声音低得别人几乎听不清,但他也没有力气再大声了。

  他腿一软, 径直往下摔, 只听扑簌簌衣角翻飞的声音, 有个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汉哥, 撑住!”

  卓应闲放心不下,一直在岩洞外徘徊,他看着关平野和聂云汉去了一侧岩洞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好像在吵架。

  这地儿回音大,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却听不清俩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搞得他牵肠挂肚、心浮气躁。

  接着他便看见孟闯为首的几个人,前后夹着中间一个坐四轮车的老头往聂云汉和关平野那处去,当即便觉得不妙。

  带了那么多人, 这老头必定身娇肉贵,莫非是那某乙?

  他顾不上回去取拂雪, 匆忙往聂云汉的方向跑,好悬才及时赶到,要不然聂云汉此刻已经栽在地上了。

  然而托住他后, 卓应闲更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聂云汉现在大半重量都是靠他撑着, 这一向孔武有力的人身子软得像滩泥,浑身还在不住颤抖, 若他此刻松手,这人保准会跌落在地上!

  让汉哥如此失态的这个老头……会是谁?

  卓应闲打量着对方,见他穿了件深褐色的袍子,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右边袖筒空空荡荡,应是缺了一臂,多半边脸被厚重的伤疤覆盖,几乎辨认不出面孔,看起来像是被烧伤过的。

  再加上一旁关平野谦恭而亲密的态度,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极端的猜测。

  “难道是……这怎么可能?!”

  可他见聂云汉的反应,却又觉得这个猜测八成是真的。

  难怪关平野在踩中十二连环锁的时候曾经说过,阵眼处乾坤雷威力最低,若是跑得足够快,自爆的人并非毫无生还的可能。

  现在回想,关平野早就暗示过现在的这个事实,是大家从未往这个方向联想罢了!

  谁会想到,死了两年的人还能重现人间?!

  卓应闲心头一紧,担心聂云汉接受不了这件事,忙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安抚:“汉哥,汉哥……你应我一声,先别多想。”

  聂云汉倒是没多想,因为他已经无法思考,千头万绪在他脑海中爆裂开来,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锅浆糊——两年前关山在他面前被炸碎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现在眼前的人虽然被炸得面目全非,但那模样,分明就是他的义父。

  若不是鬼魂出现在人间,那就是自己已经身在阴曹地府!

  是后者吧?聂云汉惶恐地想,一定是后者,义父他……他不会叛国!

  义父怎么会叛国!

  他还在惶然不知所措,便听见对面关山咳了一声,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见了义父,不高兴么?”

  “义父……真的、真的是你?”聂云汉茫然地看着他,眼神涣散,喃喃道。

  他本应扑过去认个清楚的,可是却半步都不敢动。

  既怕那不是关山,又怕那真的是关山。

  关平野凑过来,轻声道:“哥,眼见为实,你要不仔细看一看,免得以后又说我唬你。”

  卓应闲自然知道,聂云汉此刻不仅仅是难以接受关山没死这个事实,更刺激他的是这事实背后所隐藏的真相。

  他不忍见关平野践踏聂云汉的心,回护道:“给他时间缓缓罢。”

  “有这么夸张吗?”关平野失望道,“哥,你口口声声把我爹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见到他没死,会很高兴呢。”

  “若是义父没死,我自然高兴。”聂云汉突然沉声道。

  他已经收起了方才的慌乱,在最快的时间内镇定了下来,站直身子,推开了卓应闲扶着他的手,恢复了以往屹立不倒的模样。

  卓应闲还有些不放心:“汉哥……”

  聂云汉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多说,接着便一步一步走到关山面前,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对方。

  关山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完好的半张脸上挂了一抹微笑:“我知道你心中诸多疑问,尽管问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聂云汉眸色暗了暗,沉默片刻才问道。

  关山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道:“那日我虽决意自爆,但也试着想要逃脱,在自爆时瞬间起跳,你还有印象吗?”

  聂云汉努力在脑海中搜刮当时的记忆,那日的爆炸扬起的尘土、黑烟与火焰太刺眼,他总觉得记忆犹新,可细细思量,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戴雁声曾说,这是他内心深处面对刺激所做出的逃避反应,为了避免反复遭受折磨,他本能用那一幕残忍的画面掩盖了一切细节,每当想到这里就不会再继续想了,用什么药物诱导都没有用。

  于是他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

  “无妨。”关山声音嘶哑道,“当时我已经尽可能往远处跳,但仍受到了乾坤雷的波及,被炸断一臂,待我彻底苏醒,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

  他说得简单,但在聂云汉听来不免心惊肉跳,忍不住打断道:“是谁……是谁救了你?那个十二连环锁就在悬崖边上,之后我特意到崖下去搜寻你的尸……去寻你,确实没有找到尸首,当时以为……以为你被乾坤雷炸碎了,只留下右臂残肢……”

  “救我的,是独峪细作。”关山淡淡道。

  聂云汉登时一怔,本能道:“不可能!”

  “那处机关本就是他们设下的,他们躲在暗处等着收割人头,有什么不可能?”

  关山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身旁下属赶紧帮他捋着后背顺气。

  卓应闲跟在聂云汉身边,与他保持着大约三尺的距离,却被人突然撞了一下肩膀,是关平野从他身旁走过,这一撞明显是故意。

  关平野走到聂云汉跟前,替关山说了下去:“独峪细作捡到我爹,原本十分高兴,但后来见他没有断气,起初便起了歹意,幸得其中一人觉得他有利用的价值,便趁乱将人偷偷带去独峪境内,交给了阿格楞。”

  “阿格楞本想以此来要挟大曜,没想到很快便收到消息,狗皇帝认定我爹通敌叛国,为防他假死,正在边境大肆搜查,还将你们赤蚺剩余人全部下狱,严刑拷打——这段儿你很熟悉,我也没必要多说。”

  “这样一来,阿格楞的如意算盘便打破了,收留我爹这事儿就显得颇为可笑,原本他想将我爹除之而后快,幸好哈沁献计,要留我爹一命,好从他那儿学到大曜独有的机关之术。狗皇帝舍不得花钱又草菅人命,独峪愿意花重金买我爹的技艺,并不计前嫌委以重任,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聂云汉静静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脸上却面无表情,他一直盯着关山的脸,试图从那上面找出破绽。

  关山除却咳嗽,就是紧紧抿着唇角,似是回忆起那段不堪的往事,露出一抹心痛的神色。

  但这神色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始终保持着以前那种不动声色的平静。

  关平野继续道:“所以,我爹听了哈沁的话,给了他新的提议,便是今日的计划。”

  聂云汉表情终于微微破碎,他又向前一步,站在关山四轮车之前,双腿几乎已经触到关山盖着毯子的膝盖:“义父,你不会做这种事!”

  曾经突袭过聂云汉的那名下属抬起手中刀刃,以刀鞘末端指向他,冷声道:“退后!”

  卓应闲当即变脸,正要发难,便见关山摆了摆手:“没关系,高酉,汉儿不会害我。”

  高酉狠狠地注视着聂云汉,缓缓放下刀。

  “换作以前的我,自然不会出卖大曜,可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么?”关山平静道,“以前我为大曜牺牲什么,都觉得那是自己军人的本分,即便失去爱妻、被家人误会,这一点也从未变过,可是经历过生死,被背叛,被利用,我才发觉,一切都不值得。”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别无所求,要说求的,可能也就剩下一点自豪,当我战死沙场,或者百年归老,临死时能无愧于国,无愧于君,无愧于心,可狗皇帝连我最后的骄傲都要夺走,你叫我……”关山咧开嘴,脸上的笑凄惶又狰狞,“……你叫我如何甘心?!”

  聂云汉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关山腿上的毯子,胸口剧烈起伏,失神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信……我不信!是你教我忠君爱国,是你教我为国死义,是你把我带成一个真正的士兵,你怎么能……不会的,不会的……”

  他撕心裂肺地吼道:“义父,你教我的那些,全都是假的吗?!即便有仇,也不能跟独峪……不能跟外敌勾结啊!”

  卓应闲心疼得无以复加,扑过去搀扶他:“汉哥,我们不和他们说了,跟我走……”

  聂云汉跪在地上不肯动,他抓着卓应闲的手,却执拗地看着关山:“……你、你是……”

  是那某乙么?

  关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了一丝悲悯:“我知道你有多么忠勇刚直,你就像你爹娘,简单又纯粹,重压之下,也只会断裂,不会弯折。而我,只不过是你的义父,我没有信心让你为了我的冤仇背叛你的信仰。”

  “因此我一直不赞同平野想要把你带过来的想法。”关山看了眼关平野,关平野讪讪低下头。

  “你猜得对,是我在暗中给宋鸣冲送密信,让他阻截你,只是没想到他另有图谋。我熟悉韩方的字迹,也是为数不多知道‘灵翅’藏身地的人,当你们追到了五陵渡,我也只好冒充韩方写信给他们,希望他们能把你们治住。”关山说到这儿,无奈地笑了笑,“可惜啊,是我把你教得太好了,反倒成了我的阻碍。”

  聂云汉好似要把所有问题都问出来,他定定地凝视着关山,声音颤抖道:“就因为你三番四次阻我不成,所以……所以要出手杀我?”

  “爹,你竟然想杀了哥?”关平野吃惊地瞪大了眼,瞥了瞥一旁的高酉,鄙夷道,“就凭他?!”

  高酉脸黑得像锅底,但又不能说什么,旁边孟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关山没有理会关平野的质疑,冷冷地回答聂云汉:“你明白我此次复仇的决心了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你只是区区一个义子,算得了什么!”

  “不行啊爹!这是我哥,不是别人!”关平野尖叫起来,甚至挡在聂云汉前边,双手按住关山四轮车的扶手,冲着他爹大声道,“你不能杀他!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卓应闲揽住聂云汉的腰,把对方向旁边带了带,感觉到怀中人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简直想撕了面前这对黑心父子俩。

  自己疯了也就算了,怎么能如此折磨聂云汉?

  “汉哥,他们说的都是狗屁,咱不听了!”卓应闲费力将聂云汉抱了起来,狠狠地瞪了关平野和关山一眼,“你们都是什么人啊?口口声声说什么义父子情,义兄弟情,还有你,关平野,说爱你哥,为他要死要活的——你们的感情就是用来伤人的么?就是用来把一个好好的人掰成工具使的么?!别臭不要脸了!”

  卓应闲半拖半抱地带聂云汉离开,聂云汉失神地垂着眼,下意识跟他走。

  关平野不甘心地在后边喊:“哥!你别误会我爹,他不是那个意思!”

  孟闯和高酉想要过去拦住卓应闲,被关山阻止。

  聂云汉清清楚楚地听见关山说:“算了,平野,我早说过,汉儿不会同意这样做,你就算把我搬出来也没用。”

  关平野执拗道:“哥一定是还没转过弯来!我再与他好好说说!”

  “你折腾了这么久,还没看明白吗?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最了解,这么好的人才,若是能用,我会不用?用得着千方百计阻止他,甚至动了杀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知道你有多痛苦,他会想明白的!他……他分明也是心疼我们的……”

  “别傻了!他只心疼他身边那个!他与他爹娘一样,都是个痴情种,你在他眼里能算什么?”

  关平野仍是不听劝:“我哥最重情义,你再给我点时间,他一定会帮我们!”

  “时间?我们还有时间么?”

  聂云汉听到这句,茫茫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别看了,走!”卓应闲生怕多待一刻对他都是折磨,不由分说拉着他回了岩洞。

  进了洞里,聂云汉苦苦撑着的伪装便再也撑不下去,他浑身一软,突地向下坠,卓应闲连拖带拽才把他弄到床上,从背后搂着他,陪他一起躺着。

  “汉哥,别憋在心里,想哭就哭,哭完了就好了。”卓应闲在他耳边道,“他们的话一句也别听,指定就是用亲情来拿捏你呢!”

  聂云汉发着抖,一句话也没说,卓应闲便又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继续道:“不知道关平野跟你说了什么,或许他们一家三口真的很惨,偏偏仇人是皇帝,有仇难报,着实憋屈——可再怎么样,也不能跟独峪人合作对不对?!难道与皇帝有仇,就是叛国的理由么?”

  “换了我,顶多就是独闯皇宫刺杀皇帝,不成功便成仁,至少大节不亏,问心无愧。不过他们父子俩一个残一个伤,确实没有本事亲手复仇……退一万步讲,他们要是在背后支持太子搞事,逼老皇帝退位,也算报仇了啊,我都能理解,联合独峪人这种行径根本让人同情不起来!”

  “平野说什么独峪愿意花重金买他爹的技艺,不计前嫌委以重任——我呸!独峪人那是真的尊重他们吗?他们救人难道是为了行善?太可笑了,没有人会尊重反复无常的小人,他们只想买到你义父会的一切,武装自己,壮大自己,反过来对付我们大曜!”

  卓应闲抱紧了聂云汉,心疼道:“汉哥,最坏的还是独峪人,是他们利用了关爷和平野的仇恨,而且这仇恨,还是他们一手炮制的,你别……别对关爷失望,站在他的立场上,被仇恨蒙了心,也很难想清楚到底自己该怎么做。”

  “等你平复些,我们去和他们好好说,问出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当年是谁向独峪人透露了十二连环锁的设置方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或许能想通,然后我们再借机问一问,此次他们的行动计划到底是什么,能及时阻止就好了。”

  他虽是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能说通,关山和关平野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如何解决接下来的问题,其实难如登天,尤其他和聂云汉以及云虚子显然是阶下囚,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又能如何扭转大局?

  可若不这么说,卓应闲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聂云汉。

  他向来牙尖嘴利,只会骂人,却不会哄人,此刻是真真正正犯了难。

  聂云汉现在的状态,比以前他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差,令他这个鲜少感到害怕愣货,打心眼儿里泛了寒。

  卓应闲伸手摸了摸聂云汉的脸,干燥不见一滴眼泪,心里更怕了。

  正视关平野有问题那次,至少他还肯哭一哭呢,现在这样一声不吭的,分明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卓应闲自问没有办法把人扳过来,也不想再折腾对方,便从聂云汉身上爬了过去,与他面对面,额头抵着额头,并将他冰凉的双手揣在了怀里,轻声道:“汉哥,你跟我说句话吧……”

  聂云汉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某处发呆。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了,若说关山是假的,是哈沁找来蒙他和关平野的,可他盯着对方那么久,的确挑不出来任何破绽。那人的举止、说话方式甚至眼神,都与关山如出一辙,只是现在目光中的冰冷,是关山所没有的。

  阿闲说得对,若站在关山的立场上,怎么可能不恨?

  可若要他接受关山所说的一切,更令他心碎。

  信仰脆弱得如同寒风大雪里冻得酥脆的树枝,雪只是厚了那么一点,它便“咔嚓”一声折断了。

  聂云汉想起方才的场景,高酉和孟闯都在那看着,他便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当众凌迟,在那么多人的围观下,二十多年来融入骨血的信念就这么一刀刀地被刮了下来。

  而他显得无能又无助,可笑又荒唐。

  仿佛他所信任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卓应闲见聂云汉仍不吭声,担忧地亲了亲他的眼睛:“汉哥,我们都长大了,不会再被长辈决定一切。你看看我,我不再是那个被人抛弃的孩子,我有能力去抓住一切我想要的,不用再等人施舍。你也是,你不是他们的工具,不是被人用模具锻造出来的物件,你是你自己,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你的信仰就不会灭!”

  “错的是他们,不是你啊!”

  他感觉怀中的人动了动,聂云汉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极为缓慢地吐了出来,像是吐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浊气。

  卓应闲以为他缓过来了,正稍稍安心,却又听对方缓缓道:“我爹娘去得早,并没教过我什么,只来得及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什么是忠诚。是义父带我第一次上战场,教我怎么做个好兵,给我讲做人的道理。”

  “我被他一手一脚塑成了现在的模样,是他给我戳了根顶天立地的脊梁骨,让我行得端站得直,俯仰无愧于天地。他就是我眼中的一杆战旗,指着我前进的方向。”

  “可他却变了。”

  聂云汉毫无感情地说:“战旗倒了,阿闲,我的脊梁骨,像是被人抽走了。”

  “不!”卓应闲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坚定地说,“汉哥,有我在呢!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