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49章 难势·八

  这样危险的情感,足以拉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命运在他父母死去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可是……

  上元之夜风歇遇刺,他冲上去为他挡剑时,心中竟有释然的解脱感,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真的就这样死了……那些暗无天日的秘密,就会永远被埋葬。

  没有欺骗、没有背叛,回忆干干净净,一个被欺负的孩子爱上了拯救他的兄长,死去,然后被一生铭记。

  而在这种时候,他居然发现对方也是爱着他的。

  他开始犹豫,开始迟疑,太子歇年轻有为,若无意外,定是青史留名之人,虽不知此后会不会被权力腐蚀,但在一路成长的这么多年,他爱他护他,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就算他的父亲真的狼心狗肺,可他是无辜的……若他丧心病狂地连他一起辜负,那与当初他父亲做下的事又有什么区别?

  楚韶心烦意乱,只道:“此事……筹备了那么多年,先缓一缓,不急在一时。”

  卫叔卿倒也不驳他,好脾气地答:“阿韶若想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反正我是为自己的性命,也是为了你的父亲才筹谋这许多。若你烦心,我才是对不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他这么一说,倒让楚韶生出几分愧疚来:“是我让伯父辛劳……只是,此事若是做,势必会拖累太子歇。伯父知道,他是个纯善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没有他,我断断活不到今日……”

  “阿韶说得是,太子歇的确是个好孩子,是和他父亲全然不同的人,可是……”卫叔卿语气温和,他拖着长腔,突然一转,“阿韶,成大事者须得不拘小节,你若是想要谢他,待此事成后,把他留在你府里,好吃好喝地供他一生,也算是报恩了。”

  打碎牙齿,折断翅膀,再留在身旁……他的性子他再明白不过,若是真到了那样的一天,一切就不可能挽回了。

  只是这样的心思如何能说,楚韶静默片刻,最终低声地说:“是。”

  微微一顿,他又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叔父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告辞。”

  卫叔卿阖首:“去罢,阿韶。”

  待楚韶去后良久,戚琅才从藏身的暗门处出来,瞧着面前的卫叔卿,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卫公……是何时搭上的宁远将军?”

  “什么将军,一个蠢货罢了,”卫叔卿一反方才的情态,轻蔑地冷笑一声,道,“他呀……是我十几年前便想好了留在太子歇身边的桩子,没想到他这么争气,倒让我省了不少心……”

  十几年前……桩子……原来自从春深书院,楚韶夺了他太子伴读的身份开始,他便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而去?

  太荒谬!太荒谬!想想风歇十余年来对他的关怀与照料,他怎么配!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愤怒,卫叔卿笑了一声,幽幽道:“贤侄不必恼火,不过是棋子罢了,用过了,丢了便是,绝不让你碍眼。”

  “他方才似乎提到兵权之事?”努力理了理思绪,戚琅答,“他如此有恃无恐,难不成以为伯父要借他手中的兵权?可是您从前与我提过调兵之事……”

  “他手上的兵权,不过是牵制的工具,”卫叔卿悠闲地坐了下来,“当初这孩子太小,根本不明白,脾性又继承了他父亲那一套,哼,我早料到他会优柔寡断,根本没寄希望在他身上。”

  他嘲讽地笑着:“他到如今还以为,若是没有他,我根本没有兵力杀入金庭皇城,我谋策良久,难道会把最重要的事寄托在一个小儿身上?笑话!还肯与他虚与委蛇,不过是想在行动时困他在中阳,玄剑大营离中阳太远,他若回不去,风歇便寻不得援兵,如此正好。”

  戚琅惊异于他缜密的谋算,一时心中有些发怵。然而卫叔卿话语一转,又道:“今日我便是故意让贤侄看一看,这人狼心狗肺不堪信重……我知道贤侄对太子歇情意深重,定是不忍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如今我便请贤侄去做一件事情。”

  “何事?”戚琅盯着他,问。

  卫叔卿端了手边的茶杯,啜饮一口,轻巧地回:“若有他在,即使行动成功,太子歇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落到你手上……说起来,太子歇养他长大,却不知他背后谋算,也是可惜……”

  戚琅蹙眉:“卫公这是什么意思?”

  “想来,贤侄也恨不得让太子歇看清这薄情寡义之人的真面孔罢?”卫叔卿胸有成竹地道,“我便请贤侄帮我这个忙,让太子歇了解些他的真实嘴脸。当然不必把话说明白,只消让他知道——此人打一开始就跟那群纨绔玩得极好,骗了他的感情,只为给自己寻个乐子。”

  他眉头拧紧,好像很哀愁的样子,语气却是幸灾乐祸的:“贤侄可不知,皇上近日与我提起过多少次太子歇与宁远将军的事!说太子歇竟想上书为他求一道丹书铁券保身,还为他拒了婚事……只说是定要让他自己挑。皇上大发雷霆,指责他只顾情谊不懂谋算,哎呀,我今晨出宫的时候,还见皇上遣他去通天神殿罚跪呢。”

  戚琅默然,卫叔卿所言之事他也试探过好多次,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风歇对于楚韶有一些特殊的感情,却没想到真的能爱重到这样的地步。

  “丹书铁券——宁远将军如今可才十九岁,太子歇此举,摆明了是不信皇上。”卫叔卿瞥了他一眼,继续道,“皇上膝下除了太子歇,可还有三皇子朔巴巴地等着呢,这孩子是不中用了些,可生母梅夫人得宠……枕头风一吹,保不准东宫就要易主。太子歇为了此人,莫非是连皇位都不想要了?”

  戚琅本自思索着,可卫叔卿这番话却轻而易举地挑起了他的怒火:“让殿下为他做这么多事,他却打最初就是欺骗……此人着实该死至极!”

  “贤侄这话说对了,”卫叔卿满意地一笑,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道,“离间这二人,不仅是为我们,更是为了你啊……事成之后,你难道还想看着这个人活在他心里,一点位置都留不得你吗?”

  戚琅冷着脸哼了一声,草草行了个礼:“多谢卫公指点,小子明白了,这件事,我定会做好的。”

  “算算时间,宫门快要落锁了……”卫叔卿扶他起来,似乎在努力思考,“明日上巳……今日皇上不会让太子歇留到平日那么晚的。楚韶只以为今日太子回府依旧晚,与几个孩子一同到玄乐大道上的‘杨柳岸’喝酒去了,他近日常去,四层专设了雅间,长公子若感兴趣,也可以叫几个友人去坐坐。”

  玄乐大街上青楼“杨柳岸”是卫叔卿设下的,未与卫叔卿合谋前,他还不知此事。此时他这般说,必是有什么安排,戚琅又行了一礼,一言未发地顺着密道走了回去。

  卫叔卿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

  风歇跪在通天神殿前,徐珞正持了一串佛珠,在他面前长吁短叹:“……一月之间,便来跪了两次了,瞧您颊边这印子——太子歇一向最得皇上喜爱,此番又是为了什么?”

  风歇不答,徐珞便摇头晃脑地道:“总归不是为了自己罢了!”

  “不过冲撞了几句,挨了打罢了——哪有儿子没挨过父亲的打?再说今日父皇不会让我跪太久的,明日便是上巳节,朝政千头万绪,我若真病了,他烦心事更多。”风歇不气不恼,甚至歪过头来,心情颇好地笑道,“上巳节众人踏青,大师不往中阳郊外去吗?”

  “哦,看来殿下约了人到郊外踏青去,”徐珞不答,却笑道,“又是和宁远将军同去罢?”

  “自然,”风歇认真地点头,“我为他求了些东西,算是上巳节的贺礼……父皇最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我在这里跪过之后,十有八|九要依我,不必忧心。”

  “殿下啊殿下……”徐珞叹息着,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突然压低了声音,“皇室不可能会容下你的心思的……你可知当年平王为何失宠?他曾被属意为太子人选,只为了身边一个娈童,便被打发到了东南边疆,太子殿下如今走这条路,可想过以后怎么办?”

  徐珞为人洒脱恣意,算是他的忘年交,整个皇宫,也只有他一人知道此事。风歇沉吟片刻,道:“我与平王不同。”

  “当然不同,”徐珞接口,有些戏谑地问,“可万一到了那一步呢……天下,和美人,殿下怎么选?”

  风歇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衣袖上的褶儿,浅金色暗纹的长袍在阳光下尊贵雍容:“自古英雄两难全,可我,天下和美人,我都要。”

  他抬起头来,瞧着徐珞笑道:“徐大人可要笑我贪心不足?”

  “怎会,”徐珞拍腿大笑,带了些狡黠意味,“那我便先祝殿下得偿所愿了。”

  上巳节将至,倾元皇帝果然没有留他,宫门落锁之前来说了几句,便也允他回去了。说到底,丹书铁券颁皇朝有功的臣子,楚韶年纪轻轻,平北部叛乱,抗西野外敌,又被太子认为义弟,真要颁下,也是无可厚非。

  更重要的是,这说明,父皇本来就不想杀他。

  风歇放了心,仔细地盘算着,有了这块东西,无论以后他做出多出格之事,父皇都不可能拿楚韶撒气了,只是这婚事……

  他为人一向如此,既许了感情,便一定要给对方一个看得见未来的承诺。况且,他也不愿见良家女儿嫁了他二人,赔了一生进去,必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他犹在思索,守在宫门处的秦木见他过来,便递上了手边一袋香草:“殿下,东西买好了。”

  上巳节互赠香草,本就是民间习俗,他有心记着,特地着人去市井间买了来。风歇接了那香包,温声道:“有劳。”

  “还有一事,”秦木一边扶着他上马车,一边道,“戚长公子递了帖子,他在玄乐‘杨柳岸’寻了房间,请殿下过去一趟。”

  “戚长公子怎地突然要见我?”风歇略有些诧异,但还是道,“罢了,总归今日也比平日出宫早,你便在那里一停,我进去见他一面便是。”

  秦木点头,风歇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下车时披你平日披风,你着人驾车先回府便是,不要太惹眼。”

  戚琅约他所去的房间在四层,刚进了门便有小厮殷勤过来,引他从偏僻的台阶上去。

  说起来,从前二人见面多在春风与醉月,两处皆是周云川名下之地,此番到这儿,他还有些不习惯。

  因春风与醉月皆是大青楼,姑娘们有头有脸,青楼也非达官显贵不得门牌。相比之下,杨柳岸却是杂乱许多,虽有几个头牌姑娘名动中阳,但寻常潦倒举子也能进来取乐,风歇皱着眉看了看大堂中一片混乱的景象,不由得快走了几步。

  到了四层,那小厮便退下了,不知为何,这四层十分隐蔽,隔音极好,与楼下格格不入,空气中甚至弥漫了一股名贵香料的味道。

  天还算不得全黑,光线昏暗,风歇走了几步,却见戚琅站在一扇门前,举着一只蜡烛向他行礼:“殿下万安。”

  “长公子不必多礼,”风歇顺着他所请的方向走进屋去,随口问道,“天快昏了,长公子怎地不点灯?”

  “自是有原因的,”戚琅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殿下,今日琅请您来,是有一件事要告知。”

  整个四层似乎只有他们与隔壁房间有人,少女咯咯地娇笑着,还有一个听不清声音的男子。风歇听得心烦,又见他神色肃穆,不由疑惑:“何事?”

  戚琅放下手边蜡烛,突然跪了下去,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脸的痛心:“殿下,我近日撞见过小楚将军几次,却见了他万分不同的一面,您可知道,他……有事瞒着您?”

  风歇的眼神本是温和的,听了这句话却突然冷了,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破天荒地没有让戚琅起身,半晌才轻轻道:“是吗?”

  “您若是不信——今夜他约了人,就在隔壁,一听便是,”戚琅望着他,道,“殿下,他不值得您如此信任啊!”

  一种不安从心底漫了上来,风歇努力压下这种感觉,只皱着眉道:“胡言乱语,他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你在我面前这样污他的名声,是什么意思?”

  戚琅满腔都是冰冷的妒忌,甚至被腾漫而起的愤怒烧得有一些神志不清,只能从牙缝当中挤出一些声音:“……你便这么相信他?”

  风歇自顾地喝着手中的茶水:“自然。”

  “自然?你信他,放他兵权放他虎符,为了他拒婚,殿下连天下都不想要了吗!你可知他背地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少将军十六岁起,风流之名便天下皆知了,殿下!”戚琅站了起来,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你可知……可知他做过什么事情?”

  当初楚韶亲手镂刻的那块飞霞玉佩垂在腰间,触手是冰冰的冷。第二日便是上巳节,他为二人规划好了出行的路线,还专门叮嘱了秦木上街买了一小把香草,如今这袋子还在手边,他的手心却全是黏腻的汗水。

  “琅听闻您今日为了他在通天神殿跪了许久,被皇上责骂,还挨了打,殿下……”戚琅像是疯了一般,似哭似笑,好像还想要伸手去摸他脸上未消肿的红印,却被他偏头躲开了,“他不值得你如此!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是个没玩腻的孩子,你从前护着他便罢了——怎么能,怎么能……”

  风歇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冷笑一声:“戚长公子,你受谁之托来我面前说这番话?目前改革事急,中阳贵族有些坐不住了,难不成你也如此?”

  戚琅瞪大眼睛瞧他:“我受谁之托?我受谁之托?你我少时便相识,你竟连我一句劝都听不得?”

  言罢又连连冷笑:“罢了,罢了,我不与你争吵,你且在这里坐着,等那人来了,亲耳听一听,就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在骗你了!”

  风歇本想抬脚就走,可他最后一句像是一句魔咒似的,生生地绊住了他的脚步。他迟疑再三,最终还是转过了身,叹了一句道:“均永,我知道你不算喜欢他,觉得他年少轻狂,太过孟浪,也没个定性。可我与他同处了这么久,能看得出来——在我面前长大的人,谁能比我更了解?”

  戚琅没回答,两人在这一片令人难堪的静默当中僵持着,直至隔壁传来“咯吱”一声响,竟真的有人推开了门。

  风歇有些迟疑地走到了门口,他们这一屋没亮灯,只燃了一根蜡烛,戚琅在他身后“咻”地一声吹灭了,没有光,便不会让人以为这四层还另有人在,自可放松警惕。

  在这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当中,方才来的人甚至连门都没关好,只是虚虚掩着。不过片刻,房中便传来了他最熟悉的、有些暴躁的楚韶的声音:“今日心中不痛快,恰好来喝酒!”

  而早在房中的人的声音,则让他一瞬间感觉全身都发冷了,那个人他熟得很——中阳六大害之一,谢然。若他没有记错,此人与楚韶极不对付,见面必要打架。

  只如今……夜中约在这样的地方见面,哪有平日那死对头的样子?

  他先前就听见了房中少女咯咯娇笑的声音,如今更不用想,软玉温香在怀,自是一番旖旎情态。他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丝丝绕绕的媚,几乎能缠到人骨头中去。

  “小楚将军,心中哪里不痛快……您这几日来看奴一直都是这样,”那声音又软又甜,却让风歇觉得浑身战栗,“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给奴听听嘛,若不是谢公子说你来看奴,奴才不会来呢……”

  “是吗?”楚韶懒洋洋地道,有酒水倒入酒杯当中的涔涔声传来,“这几日我忙得很,得闲才能来瞧你,哪有功夫陪你说话。”

  谢然笑了一声,似乎低声吩咐了什么,那群女子听令之后,便纷纷从房中退了出来。浓重的香料气味隔了木门从他鼻尖飘过去,带来一阵恶心的反胃感。

  作者有话要说:修罗场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