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50章 难势·九

  “楚兄哪里不痛快?”谢然的声音充满殷勤,“兄弟我好不容易才找来最漂亮的几个姑娘,你瞧你那脸臭的,都把人家姑娘吓坏了。不过你从前也对她们没什么兴趣,要不然我给你叫几个漂亮的小子来?”

  “不必麻烦了,今日没心情。”楚韶吊儿郎当地答,“近日老见太子歇进宫,心事重重的,又不肯告诉我,烦得很。”

  “不过进宫而已,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说起来倒还没问,”谢然笑了一声,“太子歇此人平日里循规蹈矩,哪有如今这般,瞧你的样子,是得手了?”

  楚韶的情绪这才缓和了些,他挑了挑眉,声音略带了些得意:“当然了。”

  “那可真是一件奇闻啊!”谢然啧啧地叹道,“当初戚咏安这小子出这个主意,咱们还觉得他一个断袖说话不着调,只会出这样的馊点子,没想到楚兄风流无双,不仅把中阳的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就连太子歇都……”

  风歇脑海中“轰”地一声,几乎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一下地跳着,每一下都带来一阵抽搐的、宛如被人剖开的茫然和痛楚。

  楚韶在这一片疼痛当中漫不经心地道:“那群人怎配和他比,你不要胡说八道。”

  谢然听了这句,略微有些尴尬,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这氛围,楚韶打圆场一般地干笑道:“他可比那群人有意思多了。”

  “是么,是怎么个有意思法?瞧他平日里高高在上,在你面前还是那样?”谢然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兴奋,“这都多少年了,可真不容易啊……若不是你当日在春深书院出了那么个主意,搏了他的同情,说不定还不会这么顺利呢……”

  钝刀。

  如同卷刃的钝刀,捅进心脏,却给不了痛快,只能搓搓磨磨地缓缓割开了,任凭鲜血淋淋漓漓地流了一地。

  那些……他用尽了毕生勇气做出的决定,冥思苦想的每一点心思,殚精竭虑的所有打算,原来都不过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念着他、纵着他的这么多年,在最初的最初,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说到底,在中阳的这么些年,那些纨绔怕他怕得仿佛老鼠见了猫。楚韶学武这么早,他们肯定很早就吃过苦头了。

  当年春深书院相见那一日,明明知道他要来,哪里会有那么巧,正好让他看见?

  戚琅似乎有些听不下去了,他走到他的身后,本想伸手抱一抱对方,最终还是克制地收回了手,只凑到了他耳边。

  他湿热的眼泪顺着风歇冰凉的脖颈一滴一滴淌了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知,这眼泪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痛苦:“殿下,殿下……这就是他的真面目,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风歇感觉自己流了一脊背的冷汗,他茫然地想着,是了,有无数人的玩笑话从他耳边飘过,他们说“小楚将军风流无双”,他们道“折花将军吻遍了大印每一个倾慕他的女子的脸”。

  可他从来未曾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过,只要看见对方一个柔软的眼神、听见他一句撒娇的话,被他环抱着,说一句“喜欢”,他就昏头转向地捧上了自己的一颗真心,甚至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那些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怎么会这么蠢呢?

  他活了二十多年,循规蹈矩,高高在上,粉碎过一个又一个的对手,握着大印至高无上的权柄——他是从尔虞我诈的朝堂削磨出来的人,一句话都要琢磨多遍才会说出口,如今却被这么一个小崽子耍了个遍。

  可怜,可笑!

  想到前些日子,自己为了他的赐婚、为了自己的赐婚,不惜惹怒父皇,只为给对方一个安稳的、看得见未来的承诺。

  他为此殚精竭虑,而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楚韶却怀抱着那群姑娘,在一群精心编造的“死敌”面前吹嘘着自己贱卖的感情。

  想到那张说出“他可比那群人有意思多了”的嘴,曾经缠绵地亲吻过他的唇,风歇只觉得自己恶心得快要吐了。

  十年前的初见、四五年的朝夕相对,亏他还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如今想来,所有的话语都是谎言,所有的真心都被白白糟践,连回忆都成了鲜血淋漓的尖刀。

  风歇失去理智一般抬起头来,本想直接踹开面前的门,却突兀地觉得一阵眩晕,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戚琅也再顾不得什么,伸手接住了他,惊呼道:“殿下,你怎么了?”

  有一瞬的寂静。

  隔壁的门被慌慌张张地推开,楚韶不可置信地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谢然。谢然眼见情形不对,摇着手中的扇子退了几步,口中只道:“楚……楚兄,改日再寻你喝酒,我今日身体不适,先先先不奉陪了!”

  风歇深深地低着头,没有说话。他自宫中回来,华服还未脱,朱红的披风裹在身上,瞧着有一种浓稠鲜血般的萧杀。

  “混账!”

  楚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风歇身后的戚琅一脚踹了过来,戚琅朝他扑过去,恨声骂道:“畜牲,畜牲!果然是没爹看没娘养的东西,白白糟践别人的真心,便这么好玩么?拿殿下出来说嘴,你也配!若不是殿下,你的尸骨都早被狗啃光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呸,我呸!”

  他出身教养良好,极少骂出这些市井的腌臜之语,此刻是真的愤怒到了极点。

  楚韶只要一抬手,便能抵抗他的撕咬,但他却就着对方的一脚“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任凭他没头没脑地打骂,连反抗都不曾有过。

  良久,他才瑟瑟地抬起头,颤抖着唤了一句:“太子哥哥……”

  风歇扶着身边的门框,转过了身。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但在刚刚那短暂的时间当中,他已经收敛了所有曾经的温情和宠溺,面上一派雪玉霜冰的冷:“小楚将军风流无双,不仅把中阳这群姑娘迷得神魂颠倒……”

  他冷声说着这句话,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倾元十六年末,我在春深书院见你被他们欺负,把你带回了太子府,到今天已经五年了。”

  楚韶跪在他脚边,似乎是害怕极了,抖着肩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最初……春深书院我们见面,你便算计好了?”风歇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问。

  楚韶抬头看他,嘴唇颤抖,最后也只说了一个“没有”。

  “有或没有,也没那么重要了,”风歇移开了目光,十分平静地说道,“既然在小楚将军心中,我与这里的女子本也没什么不同——哦不对,我还比她们有意思些,是不是?”

  “哥哥,你的脸怎么了?”楚韶不回答,直盯着他如玉面颊上明显的红印,“近日你一直烦心,皇上是不是为难你了,他……”

  那印子——原本还是心甘情愿的抗争,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一种耻辱的印记。

  清清楚楚地提示着他,他到底有多蠢。

  “既然没什么不同,小楚将军也无谓再留在我府里了。”风歇并不答话,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今日夜里,我便着人将你的东西收了,明日送到父皇赏你的府邸去——将军一定放心,我会叫他们仔细着些,一样东西都不会少你的。”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楚韶的面色骤然惨白,他结结巴巴说着,似乎是不敢相信一般,“你要……要赶我走?”

  风歇在他面前蹲下,想要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来,弯了弯嘴角,却没能成功,只得用一种颤抖的、冷漠的、嘲讽的口气,咬牙切齿地道:“谁是……你的哥哥?”

  不能输。

  此刻若是露了一丁点伤心,来日又会成为他吹嘘的谈资。

  即使胸口的酸楚已经酿成了凌迟一般的痛,甚至都有些麻木了,但他不会落泪,不会让对方看出一点破绽的。

  “不是,我……我喝多了,我在说胡话,我……”见他转身要走,楚韶方寸大乱,只得往前爬了几步,死死抱住他的腿,近乎绝望地说,“我从前说的话,全是真心的!”

  “真心……”风歇连头都没有低,略带嘲讽地重复道,“不要玷污这两个字了,你怎么这么恶心?”

  楚韶抿紧嘴唇闭着眼,死死抱了他的腿,不肯撒手。

  风歇在原地顿了一顿,随后用力甩开了他。

  楚韶被他甩到一旁,狼狈地摔在地上,他爬起来,见他一向温和从容的兄长终于失去了冷静,红着眼睛,失态地冲他嘶吼了一声:“滚!”

  楚韶腿一软,竟连继续追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原地,眼看着朱衣身影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

  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再唤一声。

  可他绝望地知道,就算他喊破喉咙,对方也不会停下的。

  面前只掉下了一个精致的香囊,绣了几朵棠花,装着满满的香草。

  明日便是上巳节。

  他伸手抓住那香囊,突然想起,半个月前风歇便道,近日太忙,天天夜里叫他等,待到上巳节那一日,他定要抽一天的空闲,与他好好地待在一起,踏青、出游,或者什么都不做,躺在海棠树下一同晒太阳。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东西,现如今竟隔了千山万水的远。

  两个侍卫着常服在门口候着,风歇走得烦躁,顺手解了身上的朱红披风,扔给了手边的侍卫。戚琅自他身后追过来,有些担忧地唤:“殿下……”

  “长公子,今日多谢你,”风歇面无表情地上了一辆十分低调的马车,冷道,“今日不早,你先回去罢,来日我设宴邀你,以表谢意。”

  戚琅还想要说什么,风歇却已不顾,只扬声吩咐道:“回府罢。”

  披风解了,三月还有些春寒,风歇却不觉得冷。来自心底的、那种让他从未感受过的腐心蚀骨的冷,已经快让他窒息了。

  这便是……十余年的感情,他爱上的人!

  思绪混乱无比,一会儿是从前楚韶望向他天真无邪的笑颜,一会儿是方才漫不经心的慵懒表情。他说“我也喜欢哥哥”,他说“可比那群女子有意思多了”,他在春深书院露出一个委屈的神情,他执着酒杯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

  哪个是假的,哪个是真的!

  为什么一个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人,会露出如此冷漠恶毒的一面?

  这样的念头纠缠着他,让他在下马车时都踉跄地跌了一跤。秦木十分担忧,想来扶上一扶,却又不敢,风歇摆了摆手,连头都没回地冲进了他的书房。

  反手把门锁上,他紧绷的情绪才释放了些许,修长洁白的手握成拳,爆出一条条明显的青筋。

  他勉力撑着自己,才没有让自己滑落下去,眼睛却一瞬间就红了。

  他失神地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自己亲手书的那副《六州歌头》。当初他试探楚韶想不想搬走,没想到楚韶直接将这幅字挂到了他的书房里来,他仿佛还能看见那扎着高马尾的少年坐在他的案上,晃着一双长腿,气息喷吐在他的耳边:“我才不要搬走呢,我永远不要离开哥哥。”

  他习得一手凌厉的好字,一勾一划皆是自傲的风骨,倒给这幅字带来一种铮铮然的侠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如今去看,字字句句,皆是不堪。什么少年侠气,什么死生同,什么一诺千金重……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风歇拾起手边的镇纸,朝着装裱精美的字恶狠狠地砸了过去。

  装裱的卷轴想是掺了金丝,坚韧得很,竟都没破,只是生出了一个难看的褶皱。反倒是那坚硬的白玉镇纸易碎,他一砸之下,便哗哗啦啦地碎了满地,在夜间静默的太子府中撞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风歇转头去看,这书房中处处是楚韶的痕迹——那几方上好的砚台,是他寻来的;一旁的软垫,是他来陪他写字时坐的;那边的花梨木架子上,搭了他一件深蓝色的外袍;这边半张没画完的画,是自己亲自执笔画的他……

  他胸口气血凝滞,被一股冲动的愤怒驱使,上前几步便掀了书案、踹了木架,将那半幅未完成的画撕了个粉碎。

  一切都是乱的。

  他跪在碎片满地的书房当中,想起腰间的玉佩,粗暴地一把拽了下来,本想恶狠狠地碎了,最终却也没有舍得。

  玉佩背后的裂纹,和一抹散不去的血色……是他为自己挡那一剑时留下的。

  风歇终于崩溃,他紧紧地攥着那块玉佩,顺着冰凉的墙壁跪倒在了地上。自小父皇便告诉过他无数次,不能为人流泪,不能拥有软肋,不要因为飘渺的情绪就丧失理智和判断力,他到底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风歇低着头,感受到眼眶中的咸湿之意,便又高抬了起来。视线有些许的模糊,他盯着头顶一片虚无的漆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再陷入这种莫名的情绪中去了,万万不能。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顶上了许久不见的锅盖...】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贺铸《六州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