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48章 难势·七

  他摸着黑在风歇脸上胡乱地摸了一通,哈哈地笑道:“没错了,是这个人。”

  “胡闹什么?”风歇有些无奈,但还是任着他去了,心底一片柔软,“晚饭吃了多久?要不要我叫妙儿为你做些小食……唔,你身上哪来的酒味儿?”

  方才刚刚进门,春雨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让他没有察觉,如今挨得近了,中衣单薄,皮肉相依,他才嗅到对方身上的酒气,不禁蹙了眉:“今日和谁去喝酒了?”

  楚韶却不答,从前他等他回来的时候总是贴心得很,不是备好了沐浴,就是铺好了床榻,只待风歇回府之后,像小时候一般怀抱着为他念些故事,再一同睡去。今日他一反常态,竟连灯都没点,一句话都不说地凑过来混乱地吻他。

  两人虽互表心迹,可自小到大太过相熟,做起这些事情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那日蜻蜓点水地一吻后,竟齐齐变为了柳下惠,再未做半点逾矩的动作。

  楚韶像是喝得多了,有些不得章法,只晓得扣着他的后脑,胡乱地亲着。风歇皱着眉反手锁了门,还没锁好,楚韶便上前一步,把他压在了门框上。

  束得极高的马尾拂过他的脸,方才的困倦好像都是装出来的,楚韶轻而易举地捉了他的手,摁在了头顶上。

  风歇被他亲得有点喘不上气,挣了几下,才让对方松了口,楚韶舔了舔嘴唇,探头到他脖颈间,轻轻地咬了一口。

  “嘶——”风歇佯怒道,“小崽子,怎么还会咬人?”

  楚韶在他怀中厮磨,声音听着也是黏黏糊糊的:“哥哥说笑了,我不光会咬人呢。”

  风歇一个不留神,便压他在门框上的人一把抱了起来,他在对方胸口上锤了两下,只恨自己在军营里待的时间太短,打不过他:“你放我下来!”

  “我不,”楚韶抱着他一路走到了榻边,一双眼睛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哥哥日日叫我等这么久,该罚,该罚,让我想想,怎么罚你好呢?”

  风歇在榻上躺下,他连日奔忙,实在是有些累,索性也不想动弹了,只懒洋洋道:“大胆!敢罚我,犯上不敬,拖出去砍了!”

  “谁来拖呢,臣反了!”楚韶伸手去解他的外袍,嘻嘻笑道,“如今哥哥是我的小俘虏,束手就擒罢。”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风歇梳好的发髻散得稀乱,中衣也皱得乱七八糟,正是意乱情迷时,他突然听见有人急促地叩了三声门。

  这是他给秦木的暗号。

  况且这种时候,除了十万火急的事情,他怎么会如此没有眼色地前来打扰。

  楚韶尚还不知所以,风歇便一手拢了自己的衣袍,从榻上起来,一边寻了把篦子打理着自己的长发,另一边平复下紊乱的呼吸,淡定地问:“出什么事了?”

  窗外风雨大作,入春以来似乎很少有这样大的风雨,闪电映亮了漆黑一片的房间,楚韶在榻上坐着没有动,面上却有一闪而过的茫然。

  “殿下,桑大人急见,”秦木在门外,用一种略有些急促的语调说着,“他说……今日得了十分重要的消息,必要呈给殿下一观。”

  朝官密切拜会,自然会为人所忌惮,因而桑柘与周兰木来寻他之时,都是通过秦木这一条单线,自太子府隐蔽的偏门而入,正式拜见的时候极少。风歇整着自己的领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呆坐的楚韶,不免有些愧疚:“阿韶……我有些急事要处理,若是困了,你便先睡罢。”

  往常这种时候,对方都会拽着他的袖子,黏黏糊糊地撒上好一会儿的娇,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楚韶只是呆滞地答了声“好”,便任凭他推门去了。

  两人在书房的暗室相见,甫一见面,他便发现桑柘是漏夜来的,连伞都没撑,整个人瑟瑟发抖,都湿透了:“阿柘,这么急,发生什么了?”

  还不等他说完,桑柘便举双手跪了下去,他手中托着一个白色的小锦囊,什么图案都没有,只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桑柘冻得发抖,声音也是抖的:“殿下,今日夜里云川自春风楼得了这样东西,半分都不敢耽搁,便嘱托我送来了!还请殿下过目。”

  风歇心头一跳,伸手取了那个锦囊,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如此跑一趟……”

  锦囊中只有一张浮浪笺,风歇仔细地展开,刚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那信笺之上写的,分明是他费尽心血列出的改革条例!

  这还不算什么,更为可怕的是,信笺的落款之日,是元月二日!

  元月二日……他的条例在上元节当天才公之于众,为防有人做手脚,之前周密得很,一条都没有外泄。那么是谁,在距离上元节还有十几日的时候,写下了这封信函?

  桑柘脸色难看地继续说道:“殿下,倾元改革处处受阻,安知是不是这密报之过!中阳贵族提前将手下的田地贩得一干二净,‘黑金’商人也倒了最后一笔价,腾空了黑金的库存,反而使得边疆物价涨得吓人,一时民怨充野。之前我们还以为是改革太过激进之过,现如今看来,看来……”

  他激动得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殿下,云川已经叫人去密查锦囊中的香料了,想必过几日必能寻到源头……可最要紧的是,政令只有你、我、云川三人通晓,若流传出去,保不准……太子府,便有细作!”

  细作?会是谁?

  太子府中众人皆是知根知底的,最少的也跟了他近十年,若是有一点疑虑,他都不会如此放心。平日里能接触到他书房的人,除了楚韶,便是秦木、妙儿,还有几个洒扫的小侍女,大部分都不识字。想到这其中居然被无声无息地安插了一个细作,他连日来的烦恼腾漫而上,只觉得如鲠在喉。

  “先看云川查那香料的结果,”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此事我会留心的,在有十足证据之前……不要自乱阵脚,外泄又如何,这改革势在必行,我们照样能够做得漂亮。”

  *

  戚琅举着烛台从长长的密道一路穿行,近日杂事太多,他来寻卫叔卿几乎已经不叫人通报了。

  倾元改革尚未开始,楚韶便遇刺,倒是大大地分了风歇的心力,但即便如此,居然还是没能阻拦他变法的决心。今日他来,便是要与卫叔卿讨论风歇近日的对策的。

  出乎意料的是,在密道通往卫府供奉堂下那个密室的门前,他居然听到了声音。

  这密道……卫叔卿居然还有别的客人!

  戚琅刚刚伸手,打算叩几下门,便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连忙吹熄了蜡烛,取下了密道门上的暗孔。卫叔卿想是听见了声音,朝他看了一眼,却不动声色,没有示意他出去,便是默许了他的观察。

  背对着他站着的那个人披了十分低调的黑色斗篷,兜头盖脸地把整个人包裹了起来,就算是走在大街上,估计都不会有人认出此人是谁。

  卫叔卿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坐在长椅上没有说话,良久才叹了一声:“……说要收手,谈何容易啊。”

  那黑衣人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此事疑点太多,若如此不管不顾,我与他们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可事已至此,要怎么收手呢?”卫叔卿故作为难地起了身,“皇上残暴无道,中阳贵族不满岂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皇城守备森严,玄剑大营是唯一的兵力,只要不出兵,便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那人急急道,“余下的事,都可以再议……”

  戚琅心中纳罕,卫叔卿既把人带到了密室中来,摆明是信任的,可他说“唯一的兵力”,显然不知北山海之事,卫叔卿未把此事和盘托出,不知是因为……

  那人接口道:“反正皇城的兵符在我手中,不会有什么事的。”

  皇城的兵符……在他手中?

  戚琅心中大骇,只见卫叔卿朝这边看了一眼,露出了些狡黠的笑意。他凑近了那黑衣人,不知说了什么,黑衣人便乖乖地把兜帽摘了下来,就在他回身将手上的斗篷随意丢下时,戚琅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竟是……楚韶的脸!

  楚韶第一次见到卫叔卿,也是九岁那年。

  那神仙一样的哥哥摸过他的头后便走了,皇上再次召他,说的都是些琐事,譬如为他赏了府邸、拨了几个女官,又许他与中阳贵族子弟一同练武、读书。他懵懵懂懂地谢过恩之后,便离开了,在升龙殿到宫门那条积了雪的、长长的道路上,他遇见了一个约莫有四五十岁的伯父。

  雪积得很厚,身后的女官为他撑着伞,任凭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小心撞到了那个伯父的身上。那伯父似乎也是好脾气,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头,向他身后的女官道:“这孩子从前没见过,是哪位大人之子?”

  女官恭敬地回:“回卫公,这是烈王世子,刚被皇上接进宫来的。”

  那伯父的眼神本是温和的,听了这话却突然变了,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烈王和楚溪郡主的孩子啊……”

  他低笑一声,对他道:“你叫什么?”

  楚韶便依着老实答道:“楚韶,韶是韶华的韶。”

  卫叔卿露出一个带了些嘲讽的微笑:“阿韶……我是你父亲的兄弟,你下次见了我,便叫我伯父罢。”

  “真的吗,”楚韶很开心地冲他笑,露出两个小梨涡,“那伯父会来找我玩吗?”

  刚说完,他便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妥,于是很快地敛了笑容,抿着嘴,又装出从前那般冷漠的情态来:“是……我知道了。”

  两人自然不能大大方方的见面,某日他又在教武场练了一天的武,傍晚回府时,却被身边的女官引到了一个偏僻的酒楼。卫叔卿坐在雅间当中,手里提着一壶酒,温和地冲他道:“孩子,来,和我一起为你父亲敬一杯酒罢。”

  那日从这位“伯父”的口中,他得知了许多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当年倾元皇帝风禹并非先帝属意的储君人选,在想方设法夺嫡的过程中利用了许多许多的人。

  其一,便是如今被追封为“春华夫人”的老烈王长女楚秋,也是他母亲的姐姐。

  老烈王无子,长女对当时的六皇子风禹一见钟情,便使得他不得不倾尽全力帮助风禹上位。然而在风禹受命登临皇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秘密地处置了春华夫人。

  其二,便是他的父母,烈王夫妇了。

  她的母亲楚溪是春华夫人的亲妹妹,与当初的上将军沈望情投意合,老烈王便顺便将这个爵位也留给了自己的女婿。在风禹与其他皇子斗得死去活来的日子,沈望手握的兵权、以及积威多年的亲王头衔,帮了他不少的忙。

  卫叔卿还感慨,当初风禹与他、与戚昭、与周盛千、与沈望,都是拜把子的过命兄弟,只是权势太过灼人,渐渐将当初的情谊抹杀殆尽……随着皇帝登基,收归原本散落在各处的权力,当年潦倒时的生死之交,如今却成了心病。

  周盛千自年轻之时便心直口快,总以为凭借着当初情谊,便可不管不顾地死谏,最后只得用自尽保全满门上下。沈望自觉功高震主,早早地便请旨离开中阳,远居东方入云,多年未曾回朝。

  可当初登基时助力风禹的沈氏、楚氏私兵,不会听从旁姓的调遣。春华夫人早死,在日益浓重的疑心之下,风禹终究是对这位从小随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下了手。

  连罪名都没安,一场战役,等不来援兵,自然只能等死。

  烈王死去之后,皇帝还要假惺惺地安抚他的家人。

  听闻皇帝本也不想留楚韶的性命,只是当初对春华夫人情深,加之春华夫人的妹妹、烈王妃临终前的遗言,念及他年少不懂事,才把他接进了皇宫。

  楚韶对此段记忆本就懵懂,如今得知真相,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

  父母不惜一切为皇帝登基铺砌了台阶,可皇帝不仅要在他们身上踩过去,还要敲碎他们的骨头、践踏他们的尊严。那些为他流血的牺牲,都已被抛之脑后,恩将仇报,难道就是这世间的道理?

  卫叔卿掏心掏肺地与他说着这一切,又道觉得自己若不做什么,再明哲保身,都免不得落得同样的下场。二人一拍即合,随后就有了这个秘密酝酿了近十年的报复。

  几年在教武场,他身手绝佳,把当初欺负他的贵族子弟揍得心服口服,加上卫叔卿无意的暗示,“中阳六大害”对他唯命是从,当初春深书院那个恰巧的遇见,也不过是计划当中的一环。

  他为了保护自己去接近太子,讨巧卖乖,一点一点地从皇帝手心中抠出信任,得了威望、得了兵权、得了太子的全心照拂、得了皇帝十二分信赖。他做了这么多,只为有一朝一日用他们的赏赐将他们的一切都毁灭,让他们也尝尝亲人离散、一无所有的滋味。

  可是那些感情……被他唤作“哥哥”的人真心实意予他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范围,到达了爱|欲的边缘。

  他在私下里与几个纨绔去过青楼,却什么都没做过,兴致缺缺地看着那群妙龄少女凑近了,再说一些客套话。少女的身子如同水蛇一般攀上他的,柔软娇媚,带着一股醉人的香气,红唇在他颊边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这样的旖旎时刻,他却突然起了一身寒战,把人恶狠狠地推开了。

  太诡异了。

  不该这样的。

  在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风歇带着檀香味道的怀抱,初见时带着冰雪之气,后来仅仅是几月不见便迫不及待地重温……是生死之际唯一能回忆起的东西。

  他与他一起长大,他逼迫着自己,装出一副明白他、敬佩他、追随他的样子,可这种感情竟然在长久的岁月当中变了质。

  燃起了一捧难以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