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阁中已备好了饭菜,外头方才又落了一场雨,如今又雨歇月出。
揽月江上亮起点点火光,青阁的欢声细语传不到画阁,只有咿咿呀呀的调子飘进窗户,裹着饭菜香将房间中的人包围起来。
可房中的氛围却不如饭菜那样热气腾腾,苏晖给热酒盛了一碗热汤,热酒端起来看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放下。
方才回来的路上苏晖将热酒的身世说与息之听了,一直到现在息之都觉得自己的脑子晕乎乎的,一下子接收到太多信息,而且这些信息皆是无凭无据,信与不信全凭他心情。
息公子头一次感受到江湖的险恶,只想花点钱找个人给他理一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偏过头故意不看热酒,只向那老乞丐拼命使眼色,想拉他与自己一同离席。
可那老乞丐端着碗吃的十分尽兴,席上其他人的悲欢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吃风卷残云一样吃完了一碗,息之刚想开口,他唤了一边的星野又盛了一大碗,活脱脱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前辈,与江楼的青阁晚上热闹得很,不如我带您去瞧一瞧?”息之硬着头皮对那老乞丐道。
哪知那老乞丐不耐烦的摆摆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嘴巴里头塞满了饭菜,鼓鼓囊囊的就说:“不去不去,老子对女人不感兴趣。”
息之气不打一处来,奈何有人在场不能发作,只得独自一人离了席,思考人生去了。
苏晖看了一眼拼命扒拉饭的乞丐,转头对星野道:“先生初来,还得麻烦你去酒阁讨一些新酿的桃花酒来,给先生尝尝。”
星野点点头,出了门,又将门关好。
那老乞丐几乎是在关门的瞬间就放下了碗,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满意的打了个饱嗝,吐出两个字:“上道。”
苏晖笑了笑,站起来向他作揖。热酒不认得这老乞丐,但苏晖与息之都作“先生”“前辈”之称,想来是不简单。于是她也跟着站起来,向那老人行礼。
老乞丐见状嘿嘿一笑道:“你们这两位,向我一个乞丐行礼,倒不觉得自己掉价?”
“前辈说笑。”苏晖道。
“诶,不说笑不说笑。”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手就放在肚子上,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热酒,问她:“我与他倒是有过一面之缘,那你又是为何对我行礼啊?”
热酒看了一眼苏晖,开口道:“先生相貌不凡。”
“哈哈哈哈哈哈。”那老乞丐听了这话竟大笑不止,他一手指着热酒,睁开眼睛对苏晖说:“你这媳妇儿也上道的很呐哈哈哈哈哈,看起来一本正经,没想到还是个会唱戏的。”
苏晖听到热酒这么说,也略微吃了一惊,老乞丐对他打趣,他也只是笑而不语。
“好好好,我曾许过你一个条件,如今再见,说明咱俩有缘,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那老乞丐略坐直了些问。
“恰好有一事需要请前辈帮忙。”苏晖道。
“哦?说来听听。”老乞丐又眯起了眼睛。
苏晖勾了勾唇角,上前两步,俯身沾了些茶水,在老乞丐面前的桌上写起字来。那茶水干的极快,待到他写完最后一字,前面的几乎都已经看不清了。热酒看着那些字眉间一动,忍住了没有说话。
那老乞丐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一般,原本眯着的眼睛瞪的圆圆的。苏晖认真写完,才又抬起身子与那人大大方方的对视。
但他也一语不发,只等对方先开口。
“我不过一个老乞丐罢了,你这忙可是太大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帮你这个忙?”那老乞丐看着苏晖的眼睛里带了些先前从未有过的兴趣。
苏晖只是笑着沉默,但他并非是不想回答,而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未有多久,便听道有敲门声,苏晖应了声“进”,星野端着两壶酒走了进来。
热酒在看桌上方才写字的地方,水渍已经完全干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苏晖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说:“前辈实在是谦虚了,令兄持扬秋刀,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前辈作为他唯一的弟弟,自然也是不凡的。”
那老乞丐闻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靠在膝盖上,撑着自己的脑袋,笑着“哦?”了一声。
苏晖后退了两步拜道:“杨散诗,杨散酒同父异母的亲弟,请受晚辈一拜。”
“杨散诗?”出声之人是星野,“可是扬秋刀不是有规矩……同辈相残,最后剩一人继承扬秋刀,杨散诗作为杨散酒的弟弟,怎么可能还活着?”他惊讶道。
杨散诗也随声附和:“对啊对啊,你怎么知道我是杨散诗呢,杨散诗怎么还能活着呢?”
苏晖起身,不急不慢的说:“当年在药铺前,我见你胸口有形状怪异的刀伤。世上只有一种刀能造成那样的伤,可扬秋刀若是出窍,从不留活口。若要说有什么人,能让杨散酒手下留情……想来也只有他的亲弟弟了。”
“再者,你那伤明显就是陈年旧伤,且那人当时应当是使得杀招,但却在最后一刻,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可杨家的规矩是……”星野的声音似乎是有些着急。热酒则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短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她握在了手里。
“规矩是人定的。”苏晖答道,“况且这规矩本就有违人道。杨散酒是迫于父辈的压力,不得不与幼弟交手。但他若想给自己的亲弟留一条生路,谁又能察觉呢?”
星野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热酒附身,想为杨散诗倒一杯酒,那想到那人伸手挡住杯口,道:“诶,倒碗里倒碗里,你这一杯杯的喝的忒不过瘾还不如不喝。”
热酒顿了顿,帮他倒满了整整一大碗。
杨散诗一口气干掉了一整碗,又打了个饱嗝,不住的咂嘴。
“啧啧啧,不爽!不痛快!”
星野见他如此,不禁开口道:“前辈,这桃花酒要细品才能知其滋味……”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杨散诗不耐烦的摇摇头说:“品不了品不了……品个屁嘞!”他说着指了指星野,“你小子,去给老子拿个……拿个那个什么,哦,给老子拿个缸来!”
“什么?”星野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热酒在一旁有些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偏过头去偷笑。苏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面扇子,对星野道:“既然杨前辈要,你就去酒阁寻……寻两个小一点的……小一点的缸来吧。”
星野对苏晖的态度十分惊奇,嗫喏了半响,还是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去酒阁寻缸去了。
杨散诗眼见他出了门,瞥了瞥嘴,摇摇头道:“这酒是好酒,可那端酒的小子,却是个不上道的。”
“前辈好眼光。”苏晖夸道,也不知他是在夸杨散诗的前半句,还是在应承他的后半句。
“今日之事,不知前辈怎么看。”他又问,拉着热酒自然地便坐了下来。
“诶,你不必担心。我这个人最重承诺了,我既然答应了你,那便定会做到。”杨散诗说,“何况这事儿对我也有利。”
“我那哥哥,外人不知道,我却明白得很。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和柳顾君比试结果输了半招,一直耿耿于怀,结果后来柳顾君出了事儿他再没找到机会与她比试。”
“今日听那红娘子把信的内容一说,我便估摸着他是被人给阴了。”
“怎么说?”热酒问。
杨散诗看着摆在一边的扬秋刀冷哼一声,目露凶光。
“我哥那人,就是个蠢货,脾气古怪的很,对什么都不敢兴趣,就想四处找人切磋。他突然找上柳顾君,我估计是有人给他透露了柳顾君的下落。”
“所以,是有人利用杨散酒与柳顾君互相争斗,可对方杀了杨散酒却没有杀了柳顾君,他的目的是……想要拖住她吗?”热酒沉吟道。
拖住她,是为了什么呢?
杨散诗抬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像个醉鬼一样倒在地上,恰好压在扬秋刀上。他一声不吭,胸口剧烈的起伏暴露了他如今不平和的心情。
他抬起手臂遮了自己的眼睛,低骂了好几声“蠢货”。
骆秋白照旧背着药箱在晚饭后来了,热酒让苏晖在房中继续陪着杨散诗,自己与骆秋白去了隔壁的房间。
她坐在床上,看着骆秋白在自己的手臂上扎针,思索了许久,知道他收了最后一根针,才开口问他:
“骆大夫,我听说有一种药,名叫回光丹,可以快速疗伤。”
骆秋白闻言有些怪异的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是有这么一样东西。”
“骆大夫可否给我几个?”热酒又问。
“你要这东西干嘛?”骆秋白停下收拾的动作,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东西药性很霸道,服用后确实可以快速疗伤,但之后会发生什么副作用我也不能确定,严重的甚至可能会死。”
“作为大夫,我不能随便给你这种药。”
热酒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骆大夫,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可是时间可能来不及让我慢慢养伤了。”
“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它,请你把他给我吧,有什么后果我都自己承担。”
骆秋白抿着嘴与热酒对视了一会儿,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丢给热酒道:“罢了,我只你们把一些事看的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劝也没用。”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似乎是不愿再说什么,直接推门而出。
热酒看着他的模样,听着他的话,忽然间有些不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你们”是在指谁。
她低下头,握紧了手里白色的小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