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少帝春心>第75章 番外 老祖宗

  三月初三。

  大行皇帝小敛,停灵乾清宫。

  多日未曾合眼的嗣皇帝赵煦在养心殿寝宫睡下。

  傅元青终于能够将赵煦放在龙榻上,这些日子嗣皇帝一直缠着他不放,就算是睡觉也要在他怀中,让他双臂酸麻。

  他从寝殿退了出来。

  见小太监德宝在穿堂外已经睡过去,身体侧倒,他上前轻轻扶了一下肩膀。

  他是特地挑选出来陪伴赵煦的,此时只有十来岁大,经不起这般阵仗的熬夜,他一惊,醒来,揉揉眼睛,瞧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傅元青,吓得滑跪在地。

  “小的该死!老……老……”他偷偷看了一眼年轻的傅元青,把“老”字吞了回去,“祖宗饶命。”

  “无碍。”傅元青搀扶他起来,“你也好几日没有安睡了,便去司礼监值房歇息吧。”

  “祖宗不罚小的吗?”德宝怔怔问他。

  傅元青没有直接回答,只道:“直呼我内官名即可。”

  德宝那会儿还年幼,哦了一声,恭恭敬敬作揖:“多谢掌印。”

  他还是个稚嫩的孩童,作揖的时候有些笨拙又认真的可爱,便是傅元青也忍不住微微有了些微笑,他帮德宝整理了一下歪掉的三山帽,低声道:“去吧。”

  德宝便安静的从后门退下。

  待他消失在墙角,傅元青才收回视线。

  穿堂中寒风依旧,让人不觉得春日将至。

  那只红梅叶落花谢,正垂首死气沉沉矗立。

  廊下站立的宫人们身着素色丧服,可没人说话,安静中,风声呜咽,仿佛正在哀鸣。

  过了片刻,听见前殿处传来脚步,接着就瞧见少监装扮的曹半安手中捧着一本奏疏进来。

  曹半安迈过门槛时抬头,看见了他。

  一怔。

  按照规矩,他掌印司礼监,李才良及曹半安及内监二十四的大珰们都应过来行礼拜谒。

  只是大行皇帝殡天不过七日。

  嗣皇帝一直缠着他。

  曹半安只远远的看过他两次,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也并未料到他这会儿能在养心殿院子内。

  他犹豫了一下,过去行礼:“……”

  有那么一瞬,曹半安想唤他公子,可如今面前的傅二公子,穿着打扮与自己无异,品阶更高,掌印大内,便应按照规矩唤他做老祖宗。

  若是十几年之后的曹秉笔,自然不会如此生涩局促,只是那时候只有十七岁的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便只能沉默行礼。

  傅元青回礼:“曹少监,冬日时,多谢你送了厚棉衣去浣衣局。”

  曹半安忙道:“应该的,您……您不必挂记心上。”

  “少监拿了什么?”傅元青问他。

  曹半安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的奏本,这才连忙双手奉上:“是内阁和翰林院集议的《大行皇帝丧礼仪注》本,小的送过来请您替主子审定。后续丧葬礼仪便会照着这个办。”

  傅元青接过去,仔细翻看,到最后一页时,瞧见了后面那些熟悉的名字,还有熟悉的字迹。

  有些来自内阁。

  有些来自翰林院。

  只是无论是从何而来,于他而言,都在宫墙的另一侧。

  陌生得恍如隔世。

  “……公子。”

  傅元青回神。

  “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曹半安有些惭愧:“小的不应该问,只是……公子,小的担心您。”

  “没什么不应该的。”傅元青道,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内官服,走到那颗已经凋零的梅树下。

  很多情绪,在他被碾入尘埃、衣不附体、食不果腹时,并不萌发——比如羞耻、比如说体面、比如说以何种姿态与以前那些熟识之人相处。

  那些人瞧着他的眼神,分外的陌生。

  被阉割过的自己,仿佛成了某种不可被提及的存在。

  ……不是男人。

  甚至不是人。

  是某种怪物,甚至类禽。

  “其实我也没想好,到底要做什么。”傅元青出神看了一会儿四角的天空道,“只是在其位谋其职。大行皇帝既然将顾命之责交付我,将嗣皇帝托付我,我便应承接下来。不为了别的,为了这天下民卒不受动荡,不用受更多的苦……同我这般的……”

  他收回了后半句话,对曹半安道:“感谢曹少监还看得起我,称呼我一声公子。未来便称呼我官职即可。”

  曹半安咬了咬嘴唇。

  低头摇了摇。

  “按照规矩,应该唤公子做祖宗的。”曹半安说。

  “刚德宝也这么唤我。”傅元青说,“我以为只对老太监才如此称呼。”

  “不是的,您如今是司礼监掌印,乃是天下内监首领,照着原来的规矩,这便是世代的传承,应称呼您做祖宗,亲昵些,要称呼老祖宗。”曹半安道,“历代掌印,也爱下面人这么称呼。下面的人知道了上面的人还是那样的,如此就服帖了。”

  ”那便也如此唤我吧。”

  曹半安吃惊看他:“公子。”

  “既然入了宫,有些规矩得守。不守,便不足以服众,怕要让人起旁的心思了。”

  “公子不应该在宫里。”他说,“这里是我们这样的人呆得地方,不是您……您不应该。我不明白……”

  他有些急,红了眼,声音也大了一些:“您多好的人,怎么会……”

  傅元青轻轻叹了一声。

  “半安。”他道。

  曹半安抬头怔怔看他。

  “如今的我与你,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温和的说。

  他面容消瘦,从浣衣局中带出来的那些饥荒病弱的痕迹还没有抹去。

  可他的眼神清澈如旧。

  那里面有曹半安懂得的一些意气。

  更有曹半安不曾懂得的一些决定。

  年轻的曹半安,那时还不明白这样的决意和清朗对于傅元青是福是祸。

  可只是这样的眼神,便轻易说服了他。

  曹半安泪盈眼眶,抱拳躬身作揖,抖着声音哽噎许久,才从嗓子里唤出一句:“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