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厨房今日特别热闹。
几个做点心的大厨分外的卖力,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
毕竟好些年没有来过西苑过中秋的皇帝今日要在西苑玉溪宫登高赏月,若此时月饼做得好,说不定可以得到升天,从西苑回紫禁城了不是?
后厨忙中有序,正憋着劲儿做工呢,就听见厨房外面一阵骚动,接着一群人行礼吆喝道:“老祖宗过来了。”
厨子们连忙停了手里的活计,对门口行礼,待穿蟒袍之人入内,齐声道:“老祖宗安泰。”
如今已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方泾挥了挥手:“别多礼了,忙吧。”
尚膳监掌印也从监里过来了,这会儿跟在方泾后面,小心道:“今儿光是月饼都做了数个样式的,咸口儿的、甜口儿的都有。也不知道主子爷的喜好,便准备了不少。”
他说话间,下面人便端着托盘上来,上面精美雕花的月饼看着喜庆。
方泾挑了一块儿吃了口,道:“太甜了。”
又挑了块儿鲜肉的,吃了一口说:“太咸了。”
“主子爷口味清淡?”掌印有点茫然问他,“老祖宗,是日子久了小人记错了吗?我怎么记得主子爷不怎么挑呢。”
方泾摇了摇头:“不是主子。”
这尚膳监掌印是方泾坐堂司礼监后提起来的新人,听完这话更茫然了:“这月饼不是给主子吃?那、那是给谁吃啊?”
方泾笑了一声:“怎么问那么多,好好办差去。”
尚膳监掌印遂不敢再问,唯唯诺诺一番便去监工了。如今的司礼监老祖宗顶着一张娃娃脸老气横秋的背着双手从厨房里出来,一路上多有宫人问候,他也不怎么搭理,等走到司礼监衙门口,便瞧见日子偏西了,沉沉的太阳在西方,东方已经浮现了一轮皎月。
他开心一笑,问旁的人:“西苑的龙船准备的怎么样了?”
“都好啦,老祖宗,您放心吧。”
“走,过去看看去。”
*
秋日里天黑的快,等方泾坐登杌出西华门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月亮的光芒缓缓弥散开,太阳已经西沉,只留下一些余光,长庚星在最微末的光阴中若隐若现。
不远处的西苑门前,站了个消瘦高挺的身影。守门的四卫营亲军正在盘查。
“这什么牌子?没见过啊。”
那亲军拿着来人的身牌翻来覆去的看,黑漆漆一块儿沉甸甸的木头,比起宫内人的腰牌显得精致了一些,可没有什么头衔品阶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你是什么人啊?”亲军问。
来人平揖道:“在下傅元青。”
“傅元青?”亲军觉得有些耳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不让进。”
他正要把身牌递过去,中途就让人接了,抬头一看,是司礼监掌印方泾,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老祖宗。”
方泾垮着脸看他:“我瞧你面生,新来的?”
“是、是的,小人今日头一次当值。”亲兵回答。
“怪不得。”方泾皱了皱鼻子,回头对着傅元青,脸上的寒冰顿时消融,狗腿的讨好道:“干爹,您什么时候醒的?儿子走的时候,您还睡着呢。”
“也没多久。”傅元青有些好笑的瞧他变脸,“午后就醒了,去中官儿村里给半安扫墓,然后便直接来西苑了。”
说到曹半安,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待入了西苑,方泾便让了登杌出来,让傅元青坐。
傅元青看着远处的太液池,摇了摇头:“走一会儿吧。这两年在海上,乘风破浪的都是些力气活儿,身体倒好了一些。这样子的路走起来不吃力。”
说到海上的见闻,傅元青便又有了些兴致,对方泾侃侃而谈。
那些肤色不同的夷族。
那些风俗不同的国家。
听得方泾心驰神往,感慨道:“以为《山海经》里都是胡诌的,原来真有这些地方儿和事儿啊。儿子也想去了。”
“你去不了。”傅元青笑道,“你现在是司礼监掌印,内廷大事休戚相关,全得靠你。”
“也对……”方泾闷闷不乐。
“这两年,京城如何?”傅元青问他。
“还好。老人走了一些,其他都挺平和的。”方泾说,“外面有浦大人、苏大人、庚大人扛着,还有杨大都督。内廷有我。干爹放心。天下太平着呢。”
“总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逃兵,把事情都扔在了你们身上。”
“干爹可不能这么说。”方泾笑道,“您风华绝代的,不早早致仕,什么时候轮得到我们粉墨登场呀。您说是不是?”
傅元青忍不住轻笑起来:“几年不见,你也会说话了。”
“那是的……毕竟已经掌印了嘛……”
又往前走几步。
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出现在了眼前。
沿湖的宫灯已经尽数点燃,一艘灯火通明的龙船停泊在岸边,灯光在湖水中交相映衬,秋风摇曳,于是水中倒影的月光便被轻轻捣碎,有些平和的气息。
德宝在岸边等着,见着傅元青,眼眶就红了:“老祖宗,您回京城啦。”
“嗯,回来带些日子。”傅元青如过往般温和问他,“你最近可好?”
“好、好得很。就是想您。”德宝说。
“说起来,一日未见陛下。”傅元青道,“便是你们一同来西苑偷偷做这些准备了?”
方泾正要回答,就听见有人扬声道:“怎么能说是偷偷。”
傅元青抬眼去看,赵煦着一身玄色道袍、外批一件同色纱质比甲,从甲板上缓缓走来。
周围宫人,以方泾为首,纷纷匍伏。
只有傅元青站立在岸上,看着他。
他唯有笑容,可眼神含笑,瞧着眼前的人。
直到赵煦行至他的面前,他才缓缓躬身作揖:“陛下。”
“免礼。”赵煦一本正经扶他,可他起身时,又在他耳边道:“瞎叫,晚上有你苦头吃。”
傅元青忍不住勾起嘴角,只看着他。
此时月光甚好,宫灯光芒柔和,让赵煦的侧脸瞧着更显轮廓深邃,赵煦看过来,一双眸子中映照着点点光辉,一时让他沉溺其中。
他便由着赵煦,拉他上了龙船。
二层龙船顶部早就设下了晚宴,各类瓜果月饼摆满一桌。
傅元青笑问:“今日悄悄入了西苑,是要作这个?”
“是啊。”赵煦也不害臊,有些炫耀,“怎么样?喜不喜欢?”
傅元青回首四顾,点头道:“今夜太液池的风景是真的错不。”
“那可不止。还有惊喜呢。”
说完这话,赵煦一挥手,甲板上的亲军便点了一只窜天猴,那窜天猴立刻呼啸着飞入半空,刚炸完,还未落地,周遭便听见嗡鸣声,犹如鸟鸣。
再然后,便瞧见上百只鸢灯风筝,身上的机括中着明火,飞上了半空。
天空一时璀璨起来。
那些光芒将天照得通明。
月色都被映衬的暗淡了一些。
“以后,再没有形单影只的鸢灯风筝了。”赵煦说,“走到哪儿,这风筝都是一对一对儿的……我也不会再放手。”
他搂着傅元青的肩膀,在他耳边说。
鸟鸣声一阵阵的传来,傅元青有些呆滞,他想起来那个在内草场上与赵煦放风筝的夜晚,那孤独的的鸢灯风筝飞向了漆黑的夜空再不回转。
就像那一日,劝陈景放手的他。
义无反顾的走向黑夜,可没想到……有一人在终途等他,待他穿过层层黑雾,重新走入了月朗星耀的大好天地。
于是他紧紧握住赵煦的手,应道:“这一次,我亦不会放手了。”
大约是他说的坚定,赵煦便满意笑了笑,拽着他坐在席间,从盘子里取了两只玉兔过来:“你尝尝这个,听说是月饼的新花样。里面的酥饴极香甜可口。”
那玉兔可爱,活泼生动,赵煦倒并不心疼,一刀切开了,把兔头递到傅元青嘴边。无奈,傅元青只好张嘴咬了一口,咬得时候,还仿佛听见小兔子呼痛的声音。傅元青怀着些许的愧疚吃了下去。
“好吃不?”赵煦期待问他。
其实是甜得发腻的,可看见赵煦的眼神,依稀还有当年少年时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那么甜了。
“刚好。”傅元青道。
“是吗?”赵煦就着傅元青咬过的地方吃了一口,有些困惑,“太甜了吧。”
真的刚好。
只因为,岁月悠长,与赵煦在一起的每日,都甜过手中的点心。
于是品这人间百味,终于褪去了苦涩,只剩下欣喜甜蜜。
再无其他。
傅元青笑了起来:“你试试我这块儿吧。”
说罢,他凑过去,亲吻赵煦的嘴,又渡些甜蜜予他。
两人便紧紧搂住,在月下亲吻。
过了许久,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甜么?”傅元青此时眼角有了些风情,笑吟吟问他。
“……刚刚好。”赵煦哑着嗓子道。
此时,月升半空,照耀着太液池,波光粼粼,热闹祥和。
天空中的鸢灯风筝飞得老高,烟花也起了,在黑色的幕布上涂抹出繁花似锦的璀璨。
*
太液池上龙船中二人对酌。
傅元青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问:“说起来,当年我走时以为必死,留给了你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那可是我全部身家。不知道银票再何处?”
赵煦一口酒呛得猛烈咳嗽:“咳咳咳……”
傅元青感慨:“哎,我身无长物。当年赞助顾姐姐的钱还是问半安和方泾借得,尤其是方泾那一千两到现在还没还上。那五百两若还在,这次便替我还给方泾罢……这样就剩下五百两要还了。”
赵煦:“咳咳咳咳……”
傅元青困惑:“你怎么总咳嗽,呛到气管了?我那五百两——”
赵煦无奈道:“钱都给了我了,哪里还有你那五百两。是我的五百两。”
“……”傅元青有些忧心道,“那我欠方泾的钱何时能还清?”
赵煦再听不下去了,搂着他狠狠吻了几下,吻得傅元青气喘吁吁,才道:“你叫声夫君来听,我便替你还钱。”
傅元青嗔怪看他:“又胡闹。”
“叫不叫。”赵煦咬他脸蛋一口。
“……夫君。”傅元青无奈轻声叫了一句。
“嗯。”
“煦儿。”
“我在。”
傅元青笑着看他,眉宇间都是绵绵情意:“中秋团圆。”
“好。”赵煦回道,“我与你,一直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