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在下的福气。”巫侍微微弯腰。就算是面对太女林诗,他们的态度也不似普通的官员百姓,总带着些许侍奉神明般的傲气。不过林诗脾气好,从不计较这些。

  齐承墨倒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傲气的巫侍,不由对他的身份疑惑了两分,听说他来陪同也半点不觉委屈,反而多了两分探究。因此看见林诗独自进了门也并未生出半分跟进去的欲望,在他心里,这辈子多半和上辈子差不多,都是逼宫夺位的路数。他只要静静等着,就能看见林诗入主皇宫,相较之下,还是这神秘的白塔更吸引他。毕竟在陈国,国主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权威被这般庞大的势力所左右。

  可巧的是,巫雪国如今的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林诗去了白塔?”林诗前脚进了白塔,后脚消息就传到了皇帝的案台上。皇帝撑着脑袋,几乎是从牙缝里说出这几个字来,“东宫之前,为什么没有消息传上来?”

  “太女殿下应该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准备仪仗,也没有下帖子书信。原本大家都以为她不过是带着陈国皇子去市集上看看热闹,听说还买了不少的珠宝首饰送回了东宫。没想到她会突然拉着陈国皇子,直接去了白塔,是奴才们的疏忽了。”跪在地上的侍卫有苦难辨,脚长在太女的身上,她又没被软禁,自然能去任何地方。况且今日大暑,白塔又有庆典,就算是带着那个陈国皇子去看看热闹,顺便与大祭司打个招呼,也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儿。陛下这般震怒,才真是在人意料之外。

  “你自己去领三十鞭子吧。”皇帝闭上眼睛,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抬起来。这些人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个个都替林诗开拓,没一个替她想的。她正值壮年,文成武略,把陈国的皇子都哄了来,正是开疆拓土、大展宏图的时候。林诗身为太女却年纪轻轻,野心勃勃,为保地位构陷皇妹,平日里还做得个仁德模样,其心可诛。

  现在她竟然还敢与大祭司往来,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诗也没想到大祭司拖着一副病躯,床都下不来,还要见自己。原来刚才巫侍的话并不是客气,而是事实。

  “咳咳……太女殿下来了。”大祭司的屋子里倒是有窗子,也开了半边,外头的动静也能传进来,倒给这间病室传了些许的喜庆。但大祭司还是苍老干枯的厉害,面色蜡黄,咳声不止,撑着的笑容都疲惫不堪。

  “大祭司。”林诗早听说大祭司身体已经不行了,如今许多事物已经由巫女见山代办。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已经病体沉疴到了这般的地步。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最好的巫医也不过是给我吊着命而已,但看样子,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咳,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巫女见山回来。”大祭司捂着嘴,似乎是想忍着咳嗦,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咳得愈发剧烈,连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甚至弓成了虾的模样。

  “陛下已经派兵去了田岐,想来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平定匪患。您好好养着身体,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再见到她。”林诗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倒了杯水,低着身子递给大祭司,“这水不烫,应该是温的。您润润嗓子,咱们不急着说话。”

  “我一个快死的人了,急也急不得。倒是太女殿下,你半点都不急吗?陛下心中不满意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像是她不满意这上京里的白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大祭司接过水,含了两口就放下了。久病之后,嘴里总有苦意,连带着白水都苦涩得厉害。

  “大祭司慎言。”林诗垂下眼睑,后退了半步。她不傻,这些年陛下对她好与不好,她怎会半点也不知道。但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无论陛下是何心思,她都不愿去深究,就算她已经忌惮自己。

  神门自开

  

  齐承墨最初以为是要一步一步走到塔顶,因为许多地方都以此为借口来显示虔诚和尊敬。但巫女们显然并不这么想。

  一个能盛下三四人的铁笼子隐藏在一面墙的背后,它旁边是一个上下通透的大洞,大洞的墙壁上还闪着绿色的油光,好像墓地里常见的鬼火,悠悠地飘在天上地下,看着就觉得渗人。

  巫侍大约是觉察出了齐承墨的恐惧,自己当先一步,走到了那个大铁筐里,然后伸手几推了下旁边凹陷石壁里的金铃。清脆的铃声立时在这黑黢黢的大洞内外都响彻了起来,很快,很快,地下也传来了几声铃响,附带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铁笼子开始慢慢有些移动的迹象。

  “往上走的台阶太多,怕是有些费力。而且大典就快开始了,一步步走上去,恐怕有些太慢。”巫侍听见动静,又晃了下金铃,叫这铁笼子停了下来,而后站在里头,真诚地向着齐承墨伸出手,“殿下若是信得过白塔,就上来走一遭。这东西安全的很,我陪着您,闭着眼睛很快就能到塔顶。”

  “好。”齐承墨两股战战,脸上还能硬撑,但身体已经不行了。手心里全是汗,腿也有点软,不过到底这外头还站了两个守卫的巫侍,还有人在此处经过。他穿着一身常服,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稍稍打听就只能知道他的身份。就算是为了陈国的颜面,他也不能说出不敢来。

  “殿下放心,巫雪国还不想和陈国开战。我在这塔里的人缘也并没有太差。”巫侍一握上齐承墨的手,就感觉到了他的恐慌。他想要安慰了他一句,但看齐承墨越发惨白的面孔和发紫的嘴唇,似乎他的一切话语又毫无作用,倒不如早点升上去,也算是早死早超生。

  巫侍叹息一句,飞快地摇了几下金铃。底下人听见声音,立时发起力来。铁笼子晃了两下,便从原本的石台上落到了那个上下贯通的大洞里,而后往下沉了一刻,立时又被直直拉了上去,速度很快,周围的阴森和冷凝也一如刚才的设想。

  不过齐承墨吊在半空的心却放了下来,甚至还能放飞思绪,把自己想象成被人捉住野猪,然后关在大铁笼子里,吊来吊去,毫无自由可言。这地方确实昏暗,也有绿光,但那绿光是夜明珠的光芒,他们这个笼子的头顶也有巨大的锁链,每一块都比他的手腕粗。笼子上升的很快,也很轻盈,半点听不见磨损的声音……等到铁笼子停下的时候,齐承墨甚至有点不舍,不舍得就这么走了下去。

  似乎还挺好玩的。齐承墨暗暗心想,脸色也逐渐恢复了过来,甚至两颊也多了些许的粉红色。

  “这东西叫做什么?看着吓人,但升上来的时候还很稳。是上头有人拽着,一点点拉上来的吗?”齐承墨下了铁笼子,还有些恋恋不舍。虽然有意思,但也不能常坐。毕竟这东西若真是落了下去,恐怕是要死人的。怪不得大祭司要住在二层,天天坐这个上下,万一有人要害她,真是半点也防不住。

  “这东西叫做天梯。上下连着铁链,底下有人拉着用水发力。最顶上是个圆圆的滚筒,倒不用人总在上头守着,来回传信也都是跟地下的人。其实还算方便。”巫侍见齐承墨来了兴致,便多说了两句。他很少陪着人坐天梯,也忘了自己第一次坐时的感受了,只觉得这陈国皇子到底年轻,性子也过于活泼了些,不够庄重。

  “倒是有些奇思。”齐承墨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眼铁笼子,突然有些想念刚才失重无依的感觉。从小到大,所有人的告诫都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算是习武,也从未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他人的手上。这天梯虽然不可控,但却新鲜有趣。他甚至在想,林诗第一次坐这天梯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林诗自小便出入白塔,这等在齐承墨看来新奇的物事早已司空见惯。她站在大祭司的房内,拿起天雷的草图,细细看了一番,虽然依旧不懂,但大约也明白了这是个多么要命的东西。

  若用好了,它说不准能毁天灭地、改朝换代,怪不得陛下一直对白塔心存忌惮,甚至在暗中试探,打压白塔的势力,干预大祭司的传承,暗杀巫女见山,重新扶持一个听话的来。随便换了哪一个国主,知道国中的大祭司手中有这般杀器,随时能暗杀自己,又能冒充神言,左右民心,自然也是想早早把这势力连根拔起……最起码,也要换上自己的人,才能安心。

  论情论理,陛下所为都算不得专横暴戾。不过若是她和大祭司易地而处,也不会轻易把这杀器大大方方的交出去。

  “殿下想好了吗?这帝位本就该是您的,不过是,咳咳,不过是早两天或者晚两天罢了。”大祭司闭上眼睛,挤出一颗浑浊的泪水,她的身体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根本不是早两天或者晚两天的事儿。林诗心中波涛翻腾,这分明是要逼她弑君夺位。她在太女之位上坐的好好的,只要谨言慎行,叫旁人挑不出错来,总有名正言顺的一天,根本不用铤而走险。就算陛下还不信自己,心存试探之意,林诗也只要打消她的顾虑就好,不必非要被这些巫女所绑架,听她们的指使。

  “大祭司不必再说。弑君夺位的事儿,我是绝不会掺和的。我劝大祭司也不要随便出手。当年立国的时候,□□与巫祖便曾经有过约定,互不干涉,少有来往。”林诗话音刚落,就听见窗外边一声巨响,往外看时,便见原本隔在外头的人群涌动,纷纷踏上石阶,像潮水一般,密密麻麻地涌到白塔里。

  只见白塔前白色石阶铺就的广场前此时已经挤满了人。男男女女都换上了最鲜亮的衣服,眼神热切地盯着外头拿着刀和剑,面无表情,一身黑袍的巫侍,连身边奇装异服、平常故意去多看两眼的别国人都视而不见。他们仿佛能从这些巫侍的脸上,看出从来不曾见过的巫女和觋师的样貌。甚至还有人站在旁边的楼顶上,支了画架子,研磨运笔,想要记下这开门的盛景。

  “砰”日晷终于落到那条特意描红的线上,白塔旁边的一扇窗户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响。原本拦着人群的巫侍突然后退了两步,像柱子一样,把进门的路让开。

  站在前排的人群还愣了一下,而后轰然明白了什么,纷纷走上了石阶。原本关着的大门在人群奔上石阶的一瞬慢慢打开,露出里头金光闪闪的大殿、站在殿内的巫女和巫侍,但没有一个人站在门旁,仿佛那门自己生了灵智,无人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