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书阁外, 计酒一人站在树影下,成片的光线被树叶剪成细碎的浮光,落在计酒手上泛着寒光的刀背上。

  此刻计酒正无所事事地用刀尖一下下凿着地面,将原本平坦的地面给戳出了微微凸起的一小撮松软土堆。

  就在计酒百般无聊的时候, 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 罩住了她的整个身子。

  她抬头朝着面前看去, 原本的疑惑变成了意外,随后快速变成欣喜。

  “义兄!”

  站在计酒面前的正是左辞,和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 就是身上的禁卫衣服褪下了。

  此次回来,他和计酒一样变成了池渲的暗卫。

  左辞朝着瀚书阁内望了一眼, 随后低头看着计酒问道:“殿下在里面?”

  计酒守在殿外,那池渲八九不离十也在里面了。

  在得了计酒肯定点头之后, 左辞抬步就要走进去, 他还有事情要跟池渲说,但下一秒就被计酒给拽住了胳膊, 他转头就看见计酒轻小声道。

  “慕大人也在里面。”

  此言一出, 将左辞已经迈进瀚书阁的半只脚给撤了回来,既然慕清洺在的话, 他就不方便进去了。

  看着面前的计酒,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计酒插在地上的长刀上,停顿片刻之后,他伸手从腰间取出一个朱红色的剑穗,递给了计酒。

  左辞是计家的养子, 要年长计酒几岁, 原先计鸢还没有出阁的时候, 左辞每次出门都会给她们两个带礼物,后来计鸢出阁之后,就只给计酒带礼物。

  没想到此次左辞去流放还记得给她带礼物。

  她有些意外地伸手接了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

  “这是从哪来的?”

  左辞回了一句。

  “路上顺手买的。”

  ·

  几日不见,两人的脸色都比上次分离时候要憔悴不少,或苦于相思,或苦于伤痛,或两者皆有。

  慕清洺的脸色虽然依旧带着病弱,但是比起几天之前已经好看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错觉,连身上的青衫都比往日淡了许多,像是被打碎又冰封的琉璃。

  在被池渲抱住的瞬间,他的脚步就一直停在了瀚书阁外,再也迈不动分毫了。

  他低头抱住池渲的身子,还能感觉到对方这段时间的消瘦,心中颇为抽疼,他低垂下眸子,刚想要解释那晚上的事情,就被池渲的话给打断了。

  “那天晚上我……”

  “慕清洺,我发现我把你想的太过聪明了。”

  她抱住慕清洺的胳膊微微用力,随后踮起脚尖,凑到慕清洺的耳边轻声说:“不必将自己的狼狈说出来,以证自己的清白,我自是信你的。”

  闻言,慕清洺的唇角微扬,他抱着池渲的胳膊微微收紧,将池渲的身子朝着自己怀里压了压,随后顺着池渲的话语,说了一句。

  “臣蠢笨。”

  她将自己埋进慕清洺的怀里,把眼角的湿润重新逼退了回去,她知慕清洺高洁不可污,但宁折不弯的性子有时候太过让人担心了。

  这样的人,最容易死在朝堂上。

  “你这般的,若是在深宫里怕是要活不过十天。”

  因为被慕清洺圈住,所以池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本来是故意调笑缓解气氛的话,却让慕清洺的心一沉。

  池渲这般话不是在调笑,深宫与朝堂一同艰难,池渲能活着从后宫走到前朝不知道花掉了多少的好运气。

  她侧脸贴在慕清洺的颈窝上,两人静静拥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在用自己作为对方疗伤的圣药,一点点填满对方的伤痕,让它完好如初。

  能杀死他们的或许不单纯是彼此,但能治愈他们的,只剩下对方了。

  风丝到了二人的周遭似乎都慢了下来,阳光撒在交缠一起的身影,寸寸温暖他们的身体,给他们的之间镀了一层朦胧的柔光。

  她望着慕清洺身后的景色,突然开口说道。

  “你不适合朝堂。”

  很快便传来了慕清洺的回答。

  “殿下也不适合。”

  ·

  马车停在了安山寺外,瞧着不远处客来客往的庙宇,容窈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即墨卿会带自己来这里。

  虽然已经过了会试的时间,前来上香祈福的考生们已经近乎没有了,但是安山寺灵验,现在依旧香客不断,只是比起会试那段时间的香客要少上许多。

  她转头看向即墨卿,刚想要问问即墨卿为什么要来这里的时候,却见即墨卿已经出了马车,现在正站在马车外。

  车门大开,朝着她伸过来一只手,示意她扶着下车。

  她只得收起疑惑,下意识地想要弯腰下车,但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重新坐回去,拿起马车中的帷帽戴在脸上,这才伸手扶住即墨卿的手下了马车。

  “我们走吧。”

  她想告诉即墨卿自己准备好了,却见即墨卿看着她脸上的帷帽,颇为嫌弃地伸手将她头上的帷帽摘掉,重新丢进了马车里。

  “戴这个做什么?”

  她伸手想要从马车里将帷帽重新拿出来,却被即墨卿强势地箍住了腰肢,指尖距离那帷帽只有一寸的距离,再也近不得半分了,她只得转过头先对着即墨卿解释道。

  “今日人多,还是戴上吧。”

  却见,即墨卿皱了皱眉,不容置喙道:“你同我出门,珠翠钗环可以带,但这遮遮掩掩的东西今后就别带了。”

  话落,箍住她腰肢的胳膊松开,伸手抓住她的手便大步朝着前面走去,她身子被拽的一晃,只得快步跟上即墨卿的脚步,却是忍不住询问。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即墨卿头也不回,理所当然地说:“上次来许愿高中,此次既然已经高中了,那自然是要来还愿的。”

  见此,容窈了然地点点头,察觉到一旁香客的视线停留在自己和即墨卿的身上,美眸中划过慌乱,随后低下头将自己掩在即墨卿的身后,再也不探出半点来。

  即墨卿拽着她就往佛堂走去,她抬头佛堂中看见了一道熟悉身影之后,神情大变,当即抗拒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闻言,即墨卿顿住脚步,转头看着容窈疑惑道:“为什么?你也是许了愿的?”

  她瞧着佛堂中那个即将就要转过来的身影,美眸深处跳动着不可抑制的恐惧,但幸好即墨卿及时转身挡住了她的身影,也为她挡住了那道身影。

  不愿在佛堂门口再停留片刻,她只得寻了个借口,对着即墨卿道:“佛堂里线香呛得我头疼,我在外面等你,你进去连带着我的那份一同还了就是了。”

  瞧着容窈这幅面色苍白,焦急不安的样子,他皱起眉头没有再坚持,点点头道了一句:“好,你在外面等我。”

  见此,她顿时松了口气,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亭子,示意自己在那等着他之后,便转身朝着那亭子走去了。

  想着那亭子和佛堂有一段距离,那人出来定是不会碰上的。

  可她刚刚坐到亭子里,从身后响起的声音,顿时让她的汗毛倒立。

  “窈娘。”

  她转身面带恐慌地看过去,就见一身玄色锦袍的男子自外面走了进来,大约二十七岁左右的年纪,瞧着比少年要沉稳不少,整个人儒雅又斯文。

  但在看见盛长风的瞬间,容窈便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低着头羽睫剧烈颤动,似是要离盛长风越远越好。

  见此,盛长风脸上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在佛堂远远看着便像你,跟过来看,果然是你。”

  他朝着容窈逼近了一步。

  “窈娘,你躲着我做什么?”

  容窈低着头往身后退去,一时间忘记了身后的石阶。

  半个脚掌都踏出了石阶外面,就在容窈身子摇晃要摔倒的时候,腰肢缠上熟悉的力道,朱红色的衣袍上还残存着佛堂中的香火味袭来,让人心安。

  她松了一口气,靠在即墨卿的身上。

  盛长风的眼神从容窈身上挪到即墨卿的身上,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窈娘,这位是?”

  并未回答盛长风的话,她抬头看着即墨卿说道:“夫君,我们回去吧。”

  她现在只想当带着即墨卿快点离开,但是盛长风却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

  “窈娘,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

  说话间,眼神还颇为受伤。

  即墨卿脸上勾起一个似笑非笑弧度,狭长的狐狸眼此刻盛着冷光,抬头看着盛长风道:“这位公子认识我夫人?”

  “在下与窈娘是朋友,前段时间寻了块上好的玉,想着下次去教坊司的时候给窈娘送过去,没想到短短几日不见窈娘便嫁了人,不过也是好事。”

  盛长风轻叹一句,然后从袖子中取出块拳头大的玉石来,是极罕见的桃粉色,玉质温润,一看便是上好的玉,伸手递给即墨卿。

  “既然在这里碰见了,那就麻烦公子替窈娘收下。”

  即墨卿自盛长风手中接过玉石,他随意地扫了那玉石一眼,然后看向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容窈,眉头微蹙,伸手抱住容窈,轻轻安抚对方。

  直接将那玉石随手一丢,上好的玉石顿时摔碎成了两半,盛长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一脸可惜。

  “公子今日把我夫人吓到了,这块破石头就当是赔礼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话音落下,即墨卿顿了顿,看着那地上碎成两半的玉石,满眼不屑道:“不过…我若是你,这般俗物定不会拿出来丢人。”

  说话间,他从袖子中拿出刚刚从佛堂求出来的同心结,塞到容窈手上,刚还对着盛长风冷言讥讽的脸上顿时荡开柔情,他低头对着容窈轻声道。

  “安山寺保佑姻缘也十分灵验,我们一同去挂上。”

  容窈还未回过神来,就被即墨卿带到了挂满同心结的树下,不远处的盛长风正看着这边,她看着那极高的树梢,眉头紧蹙地对着即墨卿摇摇头。

  她根本就够不到,得让即墨卿挂才行。

  下一秒,身子失重,即墨卿伸手抱着她的身子将她托了起来,她惊呼一声,却也只能攀着即墨卿的肩膀稳住自己的身子。

  美眸下意识朝着周围看去,见有不少人在看他们,她想让即墨卿快点将自己放下,却听见即墨卿催促。

  “挂吧。”

  知道自己若是不挂的话,即墨卿不会将自己放下去,她低头看着即墨卿眼中肆意的笑意,原本的慌乱奇异地一点点平复了下去。

  她抬头找了根树杈,便将手中的同心结系在了上面,看着摇摇晃晃却又稳稳当当挂在上面的同心结,即墨卿这才将她放下来。

  再也不去理会盛长风,即墨卿转身带着她离开,徒留盛长风一脸可惜地看着那摔碎在地上的玉石,她抬头望着即墨卿,忍不住开口道。

  “他是礼部尚书盛长风,卢瑜的门生,你不该得罪他的。”

  即墨卿才刚刚入仕,根基不稳,难免会受到针对。

  闻言,即墨卿倒是一脸的无所谓,没回应容窈的话,只是低头双眼含笑地问了容窈一句。

  “开心吗?”

  ·

  此次会试及第的进士陆陆续续进朝任职,不少被派去了城县做知县,家中有关系的便花钱打点打点,在上京做个京官。

  池渲立在苑中拿起一旁的瓢葫给面前的堇花添了瓢水,容廷从不远处走过来,弯腰对着她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

  “见过大殿下。”

  她转眸将视线放在容廷的身上,她见容廷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容廷给她的印象十分懂事有礼,打量了片刻之后,她便将视线收了回来,随手将瓢葫芦放在一旁,水珠还未从堇花瓣上落下来。

  她和容廷一同在苑中踱步,随口问道。

  “三省六部你打算在何处任职?”

  到底是容窈的弟弟,这点方便还是要行的。

  容廷皱眉,似是仔细思索,又或是早就想好了只是在犹豫别的什么,片刻之后才回道:“臣想在大理寺任主簿,求殿下成全。”

  容廷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主簿也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职位,没有半点犹豫,她点点头就答应了,只是在送走容廷之后,原本平静的清眸这才微微沉下去。

  大理寺主簿掌管着所有经过三司审理过的卷宗,其中自然包括容家的。

  她心里明白容廷为什么要当主簿。

  容家当年的事情她不是没有问过容窈,但是容窈并不想多说,而容家出事的时候,容廷不过八岁,想来当初的事情也不比她知道得多。

  不过思来想去也就是卢瑜一派排除异己的法子,她倒是有些期待容廷能查出什么。

  就在她站在原地望着容廷背影出神的时候,身侧传来脚步声,她转头朝着一旁望去,就见慕清洺抬步从一旁走了过来。

  这几日池烬跟着纪云中学武,所以给慕清洺空出两个时辰的时间可以来陪她。

  她自然而然地抓住慕清洺的手,两人并肩而行,慢悠悠地迎着夕阳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道:“岭南一战输了,全军覆没,估计很快北疆那边就要传消息来谈判了。”

  “届时该派何人去北疆谈判?”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选谁的,北疆人蛮横,不斩来使的道理在他们那根本就不算数,此次去北疆的官职又不能太小,可是高官没几个愿意去北疆的,毕竟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慕清洺的回答倒快。

  “让户部主事阜新去吧,他为人谄媚最会见风使舵,能在北疆蛮人手中全身而退,只是……”

  慕清洺微微蹙眉,这才继续:“会损了我朝气节。”

  她轻轻摇头,淡淡苦笑:“仗都打输了,还谈什么气节。”

  虽说所有人都知道岭南必输,可是消息真的传来的时候,还是让人忍不住心底一沉,面色一灰,且还是在全军覆没的情况下。

  但她突然皱眉,抬头看着慕清洺问。

  “慕大人觉不觉得阜新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似是在哪听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慕清洺垂着眸子,语气平静地答了一句:“许是在折子上见过吧。”

  走累了之后,便随意寻了个亭子坐下,夕阳西下,黄昏带着晚霞的光似是要沉进水里去,丹霞似锦,给两人依靠在一起的身影勾勒出了个瑰丽的轮廓,似是将他们嵌进了天空里。

  就在此时,慕清洺突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大的起伏。

  “殿下好像很喜欢探花?”

  不管是之前那个林探花,还是现在这个容探花。

  作者有话说:

  慕清洺:早知道考探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