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崖子来宫中给皇帝看病, 说起那太阴命的女子,才是对症的药。可话说了一半,就风一样走了。
钦天监众人不明就里, 急忙追上去,想问个究竟, 也没能撬来嘴来。
也不知那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左右一打听, 才知道, 原是那老道去年收了个女徒弟, 听说就是个太阴命格,火焰低,手温也低于常人, 刚好可为他炼丹所用。
那道家炼丹,有些稀奇古怪的秘法,比如, 那温烫的丹药出炉, 需要用着这太阴女子的手温,才能恰到好处地冷却之类。
钦天监才恍然, 原来,那无崖子, 是怕皇帝抢了他的宝贝徒弟吧。
可这转头,见着朱华殿外,一屋檐的御医,勾头缩背地守着, 热锅上的一群蚂蚁一样, 依旧束手无策。
皇帝始终昏昏沉沉,似醒非醒地,像一块干烧的火炭。已经大半个月, 未上朝了。
钦天监,太常寺,太医院,和着朝中几位主事的大人一起,大家合着盘算了一下,做了个决断。
为了皇帝陛下的健康,这无崖子的女徒弟,抢得!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别说就一带发修行的小小道姑。事到如今,只要能够救皇帝陛下的命,哪怕是之前那个小女皇,若是能够从皇陵里扒出来解决问题,他们也是可以去扒的。
遂浩浩荡荡上东山,找无崖子大师要人去。
无崖子大师一脸的愤怒,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说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百年难遇的炉鼎之才,于他有大用,不可让给皇帝糟蹋。
众人便求啊,求啊。
先是涎着脸皮利诱,承诺给长生观翻修庙宇,增加香火供奉,再是声泪俱下苦求,请大师看在与皇帝陛下的交情份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且这还是救一个真龙天子。救一人,堪比救一国,功能无量。
终于,无涯子大师心系苍生,勉为其难,忍痛割爱。
又说,他那女徒弟性子空灵,脾气却倔,一心沉溺于这道家仙法,不见得会搭理这凡俗之事,尤其是,若是知道还要把她拿去当个男人的解药,没准会闹翻天的。
只能且试试看。
待他循循善诱,寻个由头,把人带进宫里,姑且试一试再说。
众人便觉,无崖子大师,终于跟他们,站到一边了。
遂稍许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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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无崖子亲自去那后山心湖边,找到青芥子,和蔼道来:
“青青,陛下生病了……”
“他生病了,与我何干?”
女郎正在洗一篮子野樱桃,顺口就答。
白嫩小手,捧一捧绯红樱桃,于湖水中洗濯而过,再恭敬递来:“师傅吃吗?师兄刚刚从山上摘回来的,可甜……”
“病得不轻,都已经大半月了。”无崖子摇头,神情严肃。
“天子生病,不是有御医医治照料吗?”女郎捧樱桃在手,垂眸看手中绯红欲滴,吹弹可破。
“御医束手无策……”无崖子抬头,看着那满湖薄雾,吐出一串人情味,“孤家寡人的,生病了,身边连个心疼的人都没有,怪可怜的……”
“不是选了宫妃吗?”女郎斜眸。
“这不是还没迎娶进宫嘛……”无崖子瞪眼。
“……”女郎歪头不答。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记仇呢?”那老道抬指,往她眉心处,隔空虚戳。
“这樱桃,师兄摘得太多了,今日不吃,明日就要坏掉……”女郎的心思,依旧在手中樱果上。
“那走吧,给他送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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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事情,就是需要个台阶。
四月天,山中樱桃齐齐熟了,摘得太多,吃不完扔了也是浪费,不如给皇帝送一些去,看在他生病的份儿上。当然,也顺便,探探他的病。
青芥子心头这样想着,跟着师傅下了山。
虽然,被那几个师兄义愤填膺地,将她那优柔寡断的缱绻心思,鄙夷得,恨不得拿刀来斩。可当听到那人生病的消息时,她还是觉得,心头乱麻麻的,想要去看看。
提着那篮子樱桃,换一身清丽素简的俗家女儿装,进宫。
来到朱华殿,见着檐下那一堆焦头烂额的绯袍太医,便觉有些慌乱。
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连太医都要寸步不离地候在边上,随传随到?
再见着那群太医,把她和无崖子,当菩萨一样接迎着,就更觉慌乱。
难道还等她跟师傅来救苦救难吗?
可他师傅却不去救难,立在门边就不动了,只冲她递眼色努嘴,说,青青进去看看吧。
那群太医也眼巴巴将她望着,等她进去。
感觉她是在做什么壮举,他们在给壮士送行似的。
青芥子心头有些懵懵的,又有些沉沉的,拎着那篮子野樱桃,进了天子寝殿。
诺大的殿室,画堂锦帐,却屏退了所有的侍者,独留四月的清风过窗,入帘,别是一番孤寂与怅然。
过屏风,入珠帘,皇帝在寝阁中,窗下小榻上歇着呢。
她轻轻行到那榻边,搁下篮子,蹲身下来。
眼泪就出来了。
也就是月余未见,却若隔了半辈子一般。
那人似乎消瘦了些,越发显得剑眉深目,清隽如画。一身宽袖深衣,松松垮垮,侧靠在榻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可手中还握了一册奏疏,看着就让人……心疼。
那静静入睡之人,面色却泛着潮红,一看就知,是极不正常的。
不觉伸手,放他额头上一探,烫得她心惊肉跳。
皇帝却抬手,抓住她未来得及撤走的小手,一边往胸怀里拉了去搁,一边糊糊地吐了一句:
“青青来了?”
也未睁开眼睛,却闻香识她。
“嗯……”女郎便答,有些乖。见他这光景,她心头的什么别扭,都放一边了。
那手,就被他拉着,进了松散的衣襟,贴了胸口上咚咚心跳。
依旧是灼热的温度。
“你……在发烧?……”女郎痴痴的,问了一句废话。
“无妨,烧了大半月了……”那人懒懒的,说得稀松。一边软软抬眸,泛着些赤红的双目,将她灼灼看了,同时引着她的手,印过整个滚烫胸膛。
“服了退热的汤药吗?”她还是关切。那整个胸膛,像一块熊熊火炭。
“喝了,没什么用处,压得了一两个时辰……”皇帝摇头。
“很……难受吧?”女郎感同身受。
“还好!”皇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着痕迹地拉着她的手,徐徐往下,从宽厚胸膛,到精瘦腰腹,如丘壑起伏,绵延渐变。
温凉的柔荑,熨帖在干烧的肌肤上,他似乎,很受用。
半眯了眼,微微地哼息。
似病痛为无物。
“总是要想法医治啊……”女郎却有些急了。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难受。
人食五谷杂粮,就有生老病死。那高大强健给人以莫名安心之感的男子,突然这般病恹恹地,横在她眼前,她觉得,有些撑不起。
跟着长生观的道家高徒们,成日耳濡目染,也懂了些医理。知道这人如干柴,不管什么病痛,最怕发烧不退。那烧热,就是人体与病魔的激烈抗争,击退了病魔,烧热自然熄灭,而烧热不退,便是病魔难缠,在吞噬人体。
所以,若是就这么一直烧着,终将至那灯尽油枯之时。
女郎那眼泪,就又在眼眶里盈满了,转啊转的,我见犹怜。
皇帝反倒来安抚她了,一边起身坐起,一边抬指来给她摸泪:“哎,青青,别哭啊,没事的,死不了……”
还去指那榻边青篮,让她拿樱桃给他吃,说是烧得口渴了。
女郎赶紧提篮过来,乖巧地,捧到他眼皮跟前。
皇帝却将双手扶在她肩背上,不挪窝,只管略略递嘴,要她喂食。
女郎便搁了提篮在怀,拈起樱桃,一颗颗地,往他口中塞。
这种时候,顺一顺这位深重病人的心意,她愿意的。
那低矮小榻边上,女郎蹲跪着,男子将她囿在双腿中间,忍着将她一把按到腹上去的冲动,连果带指,吃得有些旖旎。
女郎却浑然不觉,兀自低头,去挑拣出怀中篮子里,最红最熟的樱桃,递他口中去。
“青青……”头顶一声绵绵的轻唤,还带些烧热的痛呼。
“嗯……”女郎就软软地应。
有种浑身柔软,心门敞开的涌动,似乎,这一刻,他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的。
“你师傅……倒是替朕想了个医治的办法……”
“什么办法?”女郎仰头,眼眸中迸出晶亮。
是啊,她怎么忘记了,她师傅是得道高人,生死人,肉白骨都可以的,连她这种心脉断掉的人,也救得活,这点烧热病痛,应该是不在话下。
就见那皇帝说了:“他说……朕这高热,是亢龙邪火,得找个……太阴命的女子来,阴阳调和了,才浇得灭……”
话虽说得,悠悠慢慢,还有些吞吐犹豫,就像有些难为情,要看她的脸色似的。可那灼灼眼眸,却似在看一只送到嘴边的小白兔。
青芥子递出樱桃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凝住了。
她就是个太阴命。
那一日,当无崖子把刚出炉的通红丹药,放入众弟子的手中,逐一试炼,却只有她的手温,能够让那丹药变成蓝色之时,众人轰动,她亦惊讶于自己的禀赋。
师傅说她是百年罕见的至纯至阴,手温低于常人,正好可做这出炉结丹的冷却。让她以后就跟着他求仙炼丹了。
“所以,师傅今日,就让我来了?……”
她亦不笨,听那皇帝这样一说,再将先前一群人在殿门口的古怪行径一想,自然就懂了。
敢情是骗着她来,当个病人的解药呢。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皇帝笑着,一把捉住她的手,抢回那要放回篮中的樱桃,连手带果,一起送到自己口中。
女郎霎时变了脸色,猛地抽回手,一把将怀中提篮塞他膝怀中去,站起身来,甩袖就走。
霎时间,珠帘噼啪,人去影空,依稀遗下,一阵淡淡栀子香。
皇帝散坐在榻边,深衣松垮,不急,也不恼,冷清的眸色中,却是隐隐的,无边笑意。
看着那珠帘晃动,复归宁静,好半响,没有声气。
许是刹那,许是良久。
忽然一阵春风过殿,清脆击鸣,女郎折了回来,一头钻过珠帘,站在清鸣击响的边上,杏眼眸光,星旋流萤,将他认真地看来。
且腰板挺直,微抬下颌,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气势,娇鸣清音,掷地而来:
“我愿意的!你告诉我怎么做,我都可以!”
她不想看到他生病的样子。
只要他能好起来,她做什么都可以。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她想,她是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