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青芥子终究没有勇气,去看那些名门淑女的画册。
他要选妃,她才不要凑着脸去看呢。
名门淑女是什么意思, 她懂。宫妃品级,讲究出身, 她也懂。
只是, 都离她很远, 她没有任何出身, 也不是什么淑女。
皇帝倒也没有勉强她,见她摇头,便也作罢。
似乎就把这事儿给搁在一边了。
那捧画的寺人就一直等在廊下, 也没让进。
依旧是跟她师傅下棋。
且还破天荒地,将她给支使了出殿去,让玄勿带着她到御花园里转着, 玩了一圈。
似乎, 那人要与她师傅说些什么悄悄话,不想让她听见吧。
这些眼色, 青芥子还是看得懂的。
遂更觉心头发沉,堵得慌。
回山的路上, 还在马车里,当着师傅的面,就掉了泪。
“哎,青青, 怎么哭了?”
“……”女郎抬袖抹着泪, 翕唇嚅嗫了半天,终是没说出个为什么哭。
皇帝要选妃,似乎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且这个皇帝,都三十了,身边还没个女人,膝下也没半个子儿,似乎是一件很着急的事情,朝野上下,辰国子民,都在替这皇帝着急。
可似乎也是件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事情,她连生气的资格,连伤心的理由,都没有。
所以,连那委屈的眼泪,也说不出到道理来了。
可又刹不住那眼泪往外涌。
想起他深深地说爱她,恋恋地看她,热热地吻她,坏坏地逗她,还是觉得怄气。
这头是他对她的窃窃爱怜,那头是他要选妃的堂皇必须……两头一凑,像一道无解的题。
亦像有个天大的沟壑在心中裂开,撑涨得她心中又满又空,难受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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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山,又少不得偷偷哭了几场。
眼睛红红的,心情恹恹的。
东山七子闹明白了状况,自然又来帮她细细思量:
“皇帝陛下要选妃……你心里觉得很难受?”
女郎点头,点了又点。越想越难受,觉得快死了。
“天啊,青青,你这是……爱上他了!”师兄们齐齐扶额叹息,一副觉得她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样子。
女郎抬手摸着心,侧目去想。可不,被师兄们这样一说,似乎有什么东西浮出水面,她供认不韪。
她爱他,从浅浅随心的欢喜,到刻骨深重的爱恋,甚至,似乎是上辈子,就爱着的一般。
那种感觉,又在心上,淋过一遍,划刻一遍。大约就是那种醍醐灌顶的通透,亦是一种难以抒解的涨痛。
遂一脸无奈的瞧着师兄们,等着他们想辙。
“这事情呢,就有些难办了。”
东山七子抓耳捞腮,体了那无崖子师傅的习性。饶是聪明的高足们,亦有为难的时候。
“这皇帝呢,自然是要三宫六院,妃嫔成群的。一来是为了多多开枝散叶,子嗣绵延,二来,也是个平衡借力的权术手段,总得给那些权贵世家,朝廷重臣,有些姻亲好处吧……”
“所以呢,青青,你喜欢的人是皇帝,你这心头,就要准备好,去跟一群女人,分抢一个男人,你愿意去跟一大群女人,分抢一个男人吗?”
“……”女郎被那咄咄逼问,问得哑口无言。
想着都可怕。
“照我说啊,青青,要有骨气!你若爱他,就要让他当你是唯一,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配得起你的爱!”
“对!要么就唯一,要么就不要,反正,别去跟一群女人,抢一个男人。那后宫争宠,可凶险了,你这小脑袋瓜子,应付不过来,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女郎又被那话锋急转,转得晕头转向。
越想越可怕。
“不过呢,这皇帝若要专宠独爱,还是有些难。历代里,那些情有独钟,搞专宠的,要么是昏君,要么是疯子,反正,都不正常,且那独享专宠的,通常都是万夫所指,被骂狐媚惑主,是要遗臭万年的……”
“青青,你愿意去爱一个昏君疯子,受万夫所指吗?”
“……”女郎再被那峰回路转,问得只差眼冒金星了。
不过,待师兄们情绪稍息,唾沫星子落入尘埃,她亦动着脑子,在那一堆乱麻中理出一个关键来,牵唇勉强笑了笑,说到:
“师兄们想多了,他都没有说过,要娶我的。”
她觉得,今日的师兄们,有些偏和过了。
连许娶,都未说过,何谈分享?何谈唯一?在他眼中,对她,似乎,连嫁娶都未及的。
看似亲昵无间,实则云泥之距。
“哦?……”
“哈!……”
“切!……”
“人家都在选妃了,却连娶你的话,都没有说过?那你还在这里生什么鸟气?”
“当你什么呢?见不得光的小情人?给不起名分的小丫头?还是个不打算长久的小姘头?”
“是嫌咱青青没出身吗?咱长生观的女弟子,要还俗嫁人,还得看三清祖师乐不乐意呢!”
“青青,要不就死了这条心吧,你就安心在东山上,做师傅的亲传弟子,不管是现在,还是日后哪位师兄当家,这东山上,都有你一席之地,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师兄们,永远都把你当亲妹子一样待!”
东山七子有些愤怒了。
“可是……”女郎还是觉得,心中有万千缱绻,诸多不舍。
“没什么可是!”
“鉴定完毕,你跟他,从此路人!”
“天底下,好男人多得很,不差他一个。你想嫁人,师兄们给你找,找更好的,三条腿□□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却多的是!”
“走,走,别不开心了,后山的花开了,带你去看……”
“还有野果,也可以吃了,可甜呢。师兄给你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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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师兄们一通好说歹劝,青芥子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死了心。
他要选妃,就选呗,反正,她也不打算,跟他有什么关系了。
她有骨气的,不会去卑微奉承,委曲求全。
于是,师傅要下山去,找皇帝下棋,她也不想去了。
把那随侍师傅的活儿一扔,说谁爱去谁去。
无崖子知道他这徒弟犯倔,也就不强求,负手在庭中转了一圈,竟然也说,他自己也不去了。
说他最近还有些丹药,要赶着出炉,没空去陪那天王老子下棋。
他女徒弟都不去,他跑去,跟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面面相觑,干瞪眼,自讨没趣?
不过,说来也怪,这无崖子师徒不来,皇帝似乎也不念。
据说,是很忙,忙着找女人。
也是,阳春三月里,单身久旷的男子,就如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皇帝自己对这找老婆生儿子的事情上心了,朝野上下也就放心了。有时候,遇到个靠谱的皇帝,也是臣子们的福气,少操多少的闲心。
且那备选的,都是些名门淑女,端庄贤淑,随便拎一个出来,都仪得了天下,镇得了中宫,不是那种祸国殃民的狐媚子像。
且那皇帝陛下,也随和,任凭太常寺和钦天监一起,将他折腾。造了画像来,让他看人,他就看;要他开宴识淑,他也开;一会儿又要他邀约赏花了,他也约。该做的功夫,一步不差,他都配合。
只是有一样,有些难办。钦天监提出了,这宫妃品级的,还是要看看生辰八字,跟皇家是否犯冲,跟陛下是否合适,那民间的问吉采纳,不也是很看重这个吗?
皇帝就笑说,这事情只有去问高祖爷。
然而,昔日高祖爷将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时候,也不知他之来处与生辰。
那就无法,只有走着看了,若是相合,自然旺夫,诸事顺。若是不合的,多多少少,会有些端倪出来。
可若是等到那不合相冲的,真的显了出来,那不是折煞人吗?
皇帝倒是说,无崖子大师给他看过,他是个至阳至刚的太阳命,女子皆属阴,他服得住。
钦天监却把这事情悬在心头了,总觉得,未尽到那钦天相运的本分,又生怕真出什么纰漏,他们这罪责,可大了。
说来也蹊跷,还就是那赏花宴上,春花浪漫的明媚日子里,御苑池子边上,几个如花似玉的名门淑女,本是跟皇帝处得那是一个融洽。却突然来一阵马蜂,把那些矜持的女郎们,给吓得,一阵乱推乱攘,你拉我,我带你的,齐齐从池子边上,掉入水中。
反正,要出丑一起出,要丢脸一起丢,要走运呢,一起走。
情急之下,还得皇帝亲自跳入水中,去挨个把人给捞上来。
当天夜里,皇帝就生病了。
向来龙精虎旺的人,在已经不甚寒冷的春水里泡了泡,也及时更换了衣服,却生病了。
发了高热,昏昏沉沉。
先是轮到太医院的御医们捉急。
原本,以为就是个平常风寒,也就按照平常的风寒来医。
喝了好几副退烧的汤药下去,却不见任何起色。药效来,就压住,药效过,就又起。
再来会诊,也找不出症结病根来。
把最高明的御医,最奥妙的医书都给弄来,也无解。
皇帝的身体,没毛病,然而,那滚烫高热,却乍起乍退的,就是压不下去,像是恶魔缠身。
御医们都知道,这高烧最磨人,就像烈火烧干柴,照这样下去,再是龙精虎旺的身板,也扛不了多久的。
然后,就轮到钦天监捉急了,想起那生辰八字的事情。
这光景,不像是生病,倒像是犯冲。
是不是那些名门淑女,八字不对,把皇帝给冲撞了?
可钦天监也拿不稳,冲在哪里,怎么化解,都无从得知。
只得上东山去找无崖子。
这八字命相,相生相克,通天接地的事情,整个辰国,也就只有那位得道高人,最精通。
无崖子倒是义不容辞。听说皇帝生了怪病,便从那炼丹房里钻出来,二话不说,就往宫中来看。
到御前,一番望闻问切的查看,又是一番天机命数的推演。医理,命术,齐齐用上,得了个结论:
“陛下这是亢龙病,至阳至刚的太阳命体,长期没个女人,旷的……”
换句话说,火气太盛,把自己给烧着了。
听得众人抹汗。
那不是,还得赶紧给皇帝陛下找女人?
要不把那备选的宫妃,先送进宫来?
无崖子拈须摇头,说了,这女人要找,不过得找对人。这至阳至刚的星君命,如今又是天子龙身,一般命理的女子,服不住,非但灭不了火,反倒火上浇油。也受不住,还要反受其害。
怪不得,选几个宫妃,就把皇帝给浇出病来。那几个落水的淑女,听说回去之后,也是伤风感冒了许久。
前后一对,众人对那老道无比的信服,便问那对的人,该是怎样的。
“陛下要娶亲,需得找那至纯至阴的太阴女子,太阳太阴,方能阴阳契合,龙凤和谐,保陛下龙体安康,辰国国祚绵长。”
可这太阴命格的女子,似乎有些罕见。
“老道活了这么久,也就见过两个,一个嘛,就是之前那永乐女皇,生在阴年阴时,看得见往生者,看得见未来时……”无崖子又掐着指头,算了算。
可那永乐女皇,是侄女儿,且都入了皇陵了,说了也白说。
众人便等着他说,另一个。
无崖子大师却突然住了口,收了掐指的手,像是突然想起自己丹炉里的药还要等着照料呢,便跳起来,道袍仙风,急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