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闻香下马>第24章

  崔清酌和桑落一起到了酒坊,如今正是酿酒时节,酒坊忙着酿酒,各处都等着桑落拿主意。桑落挺着肚子忙得脚不沾地,有崔清酌守着他,旁人看在孩子另外一个爹的面子上,才没敢那么打扰桑落。

  除却崔母,其他人还不知道溯雪酒方被偷的事情,崔清酌连祖父和桑落师傅都一起先瞒着,一边让人加紧时间找苏苏,从永济到别处的要道都派人守着。

  清栩还是知道苏苏偷了酒方,这几天和星全一起找人,脸上也没个笑模样。

  苏苏还没有找到,崔清酌就收到了定国府世子到了永济,他反倒不着急了,笃定这帮人会主动来找他,将人都撤了回来,气定神闲地陪桑落。

  他一闲下来就看不得桑落忙得团团转,也不知道崔家酒坊养了什么样的废物点心,孟皎去了李家,清栩又没来,事事都来问桑落。于是崔清酌趁着桑落喝水的空闲,提着茶具把人哄到后山歇半天。

  崔清酌说他想去,桑落立刻丢下一摊子事。两人到了常坐的亭子,桑落去提泉水煮茶,再三说一会就回来,让崔清酌别走动,等他回来陪他一起。

  “知道了。”崔清酌无奈,不过是瞎个眼,到桑落这里就成没了四肢,恨不得什么都帮他做了。

  可他一身冷峻傲骨,最不喜欢假手于人,偏又愿意做桑落指尖的绕指柔,让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暖着。

  崔清酌以手撑额眯一会儿,忽然听见声响,猛然惊醒。“桑落?”崔清酌揉着额头问:“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少爷,是我。”月离快走两步站在崔清酌身旁,“快午时了。王大夫请来了。”

  崔清酌才想起来早上让月离去找王大夫,他心里有个隐约的猜测,需要让人帮忙验证一下。

  “三少爷好。”这位王大夫自从上次听了崔母的话给桑落加药后,崔家的单子再不接了,勉勉强强地站在亭子外,躬身道:“三少爷是要问什么?”

  “王大夫坐罢。”

  崔清酌用手指敲着石桌桌面,等他坐下后才缓缓问道:“我记得桑落小时候是你来给他瞧的病?”

  “对,是我看的。”

  那时候桑落看起来不过四五岁,被崔清酌捡回来后高烧不退,昏睡了两天才醒,病好后还差点被崔母赶出去,接着就被崔清酌送到酒坊。

  “桑落的衣襟上我记得绣了字,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字了。王大夫还记得吗?”时间过去了太久,很多细节崔清酌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王大夫爽快道:“记得,‘溯雪’嘛——”

  崔清酌脸色微变,“你确定吗?”他微微蜷着手指,愣了一会神才接着道:“都过去那么久了……”

  “怎么不确定?”王大夫摇头一笑,“我看那衣服是绸缎面的,贵府一位姑娘给桑落师傅换下后要丢掉,被我讨了去给我那小孙子穿。说来还是我们沾光,只有酒师家的子弟能在衣服上绣酒名。”

  崔清酌垂眉不语。

  王大夫顺着话奉承一句,“想来桑落师傅和溯雪师傅有故,怪不得酒酿的这么好。”

  “哪里有什么故,不过是凑巧罢了。”崔清酌摸索着端起面前的茶杯,这是要端茶送客了,王大夫识趣地站起来,崔清酌摆手,“月离,送王大夫回去。”

  脚步声渐远,崔清酌握着杯子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杯热茶变冷,他动动手指,稍微变了心思,就忘了把冷茶放下。

  从二十年前失踪的容溯雪,到忽然出现偷走酒方的苏苏,邰阳的安国侯还有两日前到永济城的安国侯世子……他心里有根线,又不肯把那根线亮出来串起所有事情,总忍不住想到十数年前在京城捡到桑落的情景。

  他十四岁中举,入京城参加会试,年少成名也年少轻狂,觉得读书太容易,每日跟着国手练琴。

  那琴师住在深巷里,一条小巷两旁都是公侯家在京城置办的宅院,恰逢几位侯爷来京叙职,彼时他弹凤求凰,常有借机来打听的侯府女婢,笑嘻嘻地问,“敢问崔永济弹的是什么曲。”他的本名不为人知,以籍贯作别称,是极高的赞誉。

  那年的主考官许是看出了他眉眼里的肆意,说永济年龄太小三年后再来吧。崔清酌收拾东西回家,他骑在马上,并不觉得失意,同样看尽帝都花。

  等出了京城换船的时候,他掀开车帘,就看见了窝在角落里睡得香甜的男童。

  这个孩子裹在一大片芭蕉叶里,发丝上还带着朝露,被叫醒后也说不出自己是谁家孩子,崔清酌才发现他在发热。

  这个凭空出现的孩子好像认准了他,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崔清酌怀里,别人都不让抱,攥着他的衣袖说,“酒……跟着酒……”

  如今想来,他身上带着永济的酒香。

  崔清酌不敢把他丢下,又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好把他带回永济。

  这一留就是十五年。

  崔清酌几乎都忘了桑落有亲生父母。

  “桑落?”

  风里带着婆娑的树影,崔清酌偏头,缓缓松了一口气,“你回来了?”

  桑落说去打水给崔清酌煮茶,溪水就在半山腰,可他已经离开了很久。

  风停,四周安静下来,不是桑落。崔清酌的心渐渐沉下来,他独自留在这里,桑落不放心他,是不可能离开太久的。

  崔清酌喊:“桑落——”

  只有山涧的回声。

  崔清酌扶着柱子站起来,沿着台阶摸索着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喊桑落。

  可没有人应他。

  这里是酒坊后面的山林,春至后人们都在忙着酿酒,满城笼罩着酒香,走在路上闻一闻就要醉了。但触手可及都是酒香,偏偏没有人声。

  桑落喜欢带他出门,忙的时候把他安置在梨树下坐着,将新酿的果酒和糖渍青梅摆在他面前,时不时跑出来同他说两句话,在被人叫走。不忙的时候会陪着他一起到后山,要提着煮茶的茶具,偷的半日浮生。

  每次走这种山路,桑落都会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一遍遍地提醒崔清酌哪里有山石哪里有乱草,比他这个眼瞎的还紧张。

  崔清酌跌跌撞撞地走在山路上,走两步就要摔一次,每次抬脚前都不知道会被什么绊住,崔清酌心里知道应该等人过来帮他找桑落,可他心里着急,连片刻都等不得。

  袖子被小路边的荆棘勾住,崔清酌扯了两次没有扯开,伸手拨开荆棘,掌心被划出一片血口子。

  “桑落——”

  顾不上查看手上的伤口,崔清酌提着衣摆越走越快。

  定国侯府那么多年都没有来找过桑落,容溯雪还在世吗?桑落是不是被侯府世子的人带走了?崔清酌方寸大乱,紧紧抿着唇不去想桑落被他们带走怎么办,可脑里乱成一团,思维飘忽不定,什么都想到了又什么都没想。

  他的手臂膝盖上全是摔出来的伤,上次还说桑落傻,崔清酌自己嘲笑自己。他引以为傲,陪他撑过眼盲之后的日子的“审慎克制”此刻像是笑话。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狼狈过。

  溪水渐近,崔清酌听见了水声和铃铛声。他停下脚步,想笑话自己太紧张,最终没有笑出来,崔清酌沉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将出血的手掌藏在袖中,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慢慢踱步过去。

  “桑落……”崔清酌勾起唇,“怎么还不回去。”

  无人应他。

  往常桑落一定会踩在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跑过来,先握住他的手指提醒崔清酌他是桑落,周围没有其他人的话,还会抱一下他。

  “桑落?”

  他唇上的笑宛如纸上墨痕,风一吹就散了,只有铃铛声在风中摇曳,崔清酌走近两步,“怎么了?也不说话。”

  崔清酌深吸一口气,满山遍野都是酒香,他闻不到桑落身上的气息,他想像着桑落把铃铛踢得叮当响,低着头不肯理他,是在生他的气吗,崔清酌伸手,“桑落你过来。”

  只有风穿过他的指缝。

  崔清酌缓缓收回手指,他忘了掌心的伤口,桑落大概看见了,却没有问他。

  “我一直以为你是普通的孩子,父母养不活了才偷偷放在我的马车里,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帮你寻父母。”

  崔清酌往前走一步,“要不是苏苏来偷酒方,我也不会猜到你的身世,溯雪师傅是你的父亲,定国侯应该是你另外一位父亲。”崔清酌笑笑,“桑落,你是侯府的二公子,是不是有人已经告诉你了?”

  那个侯府世子突然到永济,很可能是为了桑落而来。可桑落小时候被喂过药,要是生活无忧,容溯雪怎么会费尽心思把桑落藏在他那里。

  “那些人不是好的。”崔清酌又往前走了一步,铃铛声越来越急促,起风了,他重新伸手,声音有点颤,就这么紧张起来,另一手攥着手心,脸上还有些不自在,他想要去捂住桑落的眼睛,又强忍住让桑落看他的不自在,故作轻松地说,“桑落,跟三哥回家。”

  依旧无人应他。

  崔清酌忍不住摸索着去摸桑落,面前却空无一人,只有铃铛挂在树梢。

  他攥着铃铛,脚下踩空顺着山坡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