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顺着木门撒进厨房。
时辰才刚刚过了早膳, 厨房里本就空空无人,巧儿是长此以往地趁着这会功夫下药,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可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不自在过, 感觉如同被一双审视的眼睛盯着。
她自觉是个谨慎的。
做手头这事若是露点马脚, 到时候便难收拾了。
可如果只死个小厮婢子, 却只需要随便搪塞几句就能行。小关氏不会当意, 谁也不关心,一切便能随风而散。
巧儿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刀, 凝着视线仔仔细细打量起来。
秋斓的神经崩久了,忽觉得顾不上再怕。沈昭一早嘱咐过她要小心, 可如今却不是小心能逃得开的。
她只知道等死不是办法, 她不能每次都任由着人欺负掳走, 再等旁的人来救她。
秋斓略作反应,忙慌慌把身上的长袄脱下来丢在地上, 故意露些衣角在外头, 然后才硬起头皮围着灶子爬了半圈,悄悄躲在巧儿身后的拐角处。
等蹲稳了,她才捡块生火用的树枝, 用力朝自己丢下的衣裳掷过去, 造出点动静来。
巧儿也被着动静惊得愣了愣,再定睛一瞧, 那抹粉色的衣裳,像是秋斓的。
巧儿微滞。
寻常的奴婢小厮,和钻进厨房的耗子猫狗没什么不同,只要说不了话,这些事便不会再有人知道,巧儿不在意。
可秋斓不一样。
秋斓到底也是嫁给沈昭的, 算得上个主子,她若是随随便便死了,总要有个说法。
巧儿登时也迟疑起来。
也就这么会子功夫,厨房外忽然来了人。
“巧儿姐姐,夫人问国公爷的药好没好?”
“……呀,你提着刀是做什么?”
巧儿回过头,看是小关氏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忙搁下刀,装模作样拍拍胸脯:“我方才见好大一只老鼠,吓死我了……”
“药早好了,我这就端过去给夫人。”
“国公府的厨房里怎么会有老鼠?”粗使丫头这才懵懵懂懂递个托盘过去,又见巧儿神色似有些慌张,身上掉了东西,这才捡起来展开一瞧。
“哟,巧儿姐姐,你的药方掉了。”
巧儿笑了笑:“那是国公爷的药方。”
“诶?这不是上次夫人叫我放在世子院儿里的方子吗?怎么是国公爷的?”
巧儿神色一沉,不耐烦地打发道:“那怕是我记错了。”
“夫人叫我,我这便先端药。你也别拖拉,随我给夫人送药交差去。”
两个人应承几句,出门那脚步声走得越来越远。
只不过她们那字字句句被秋斓听得一清二楚。
怕又是小关氏指使巧儿在沈合荣的汤水里下药,还想把东西藏在沈昭的院儿里诬陷人。
她慢慢探出脑袋,看着案子上的刀,心上忽来了一阵余悸,瘫坐在灶台下面喘了几口大气。
另一头,沈合荣院子里也是空空的。
只有小关氏早早便在院子里等着。
见着巧儿过来,才懒懒扶着鬓问:“今日如何才送过来?都是按原来熬的?”
巧儿忙笑道:“夫人不必担心,自然是按照原来的药熬的。”
“只不今日早晨少夫人家的姐姐来,奴儿瞧着眼熟,多说了几句,这才耽误了些熬药时候,送迟了国公爷的药。”
小关氏撩眉:“眼熟?”
“正是。”巧儿点头,“夫人可曾记得先前吃过的乳扇?”
“上次秋家来谒时,说长女病得厉害不能成行,今日我瞧了半天,总算想起少夫人那家姐先前见过,正是我们买乳扇那店里头的人。”
“秋老爷虽还是个举人,不曾想家里还有这么个见不得人店铺商行,也不知少夫人先前是不是和她那家姐一般整日抛头露面在街上看店。”
小关氏眼中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蔑然:“原以为秋家好歹是官宦世家,不想竟自甘堕落做起了买卖,说出来也不怕贻笑大方。”
“罢了,先去给国公爷送药吧。”
沈合荣如今上了年纪,身子不顺遂,口歪眼斜,乍见到时难免吓人。
但若是仔细瞧,还是能看出沈昭和他像的地方,想来沈合荣年轻时当也有副极佳的皮相。
可惜如今成了这副见不得人的鬼样子,又被中风偏瘫折磨了多年光景,头发已是斑白。
进了屋的小关氏瞧着巧儿关好门,这才端着碗悠哉悠哉踱到沈合荣床边。
沈合荣中风两年有余,如今更是瘫痪在床无法自理,任着小关氏喂他吃什么,他都没有还手之力。
药还烫着,小关氏也不晾,舀起一勺便要往沈合荣的嘴里送。
沈合荣不愿吃,便被小关氏硬是用勺子撬开了嘴,硬生生拿滚烫的药汁子在嘴上浇了一遍。
“犟什么?驴脾气又来了?”小关氏笑了笑,瞧着药水从沈合荣嘴角滴落出来的狼狈样子,却也丝毫没有替他擦拭的打算,“沈合荣,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不吃就什么都别吃,你饿死病死算了。”
“我当初也真是糊涂,怎么就瞧上了你这张脸,非要嫁进你们镇国公府里来当续弦?”
沈合荣似是听得恼怒,可是偏又说不成话,只能粗粗出两口气以示愤慨。
小关氏看着他这副无能的样子,忍不住掩面发笑。
“你从前是沉湎酒色不假,好歹还有张风采俊逸人模人样的脸。”
“如今你好丑啊,连口药都没法子自己咽下去,又脏又臭,好似个恶水沟里的死鱼。”
沈合荣听得直瞪眼,小关氏却仍是毫无顾忌:“瞪我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有一天能从床上爬起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是你不肯把世子传给晖哥儿的,如今成了这样,你怪不得我。”
她说着又沉下眸子,大发慈悲地替沈合荣揩两下嘴角的汤药。
“你说朱柔宸的儿子怎么就半点都不像你?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他沈昭但凡沾一样,如今还犯得着我的费这么多心思?”
“不过也不顶用了,别管是沈俢鸿,你,还是那个你的那个世子沈昭,一个也跑不掉。”
她表情越发狰狞了几分:“如今你沈家的产业是我的,国公的位子也只能留给我。像你这般只会犬马声色的膏粱弟子,中风中得那般容易,都说你熬不了多久,如今倒是命硬了,都入了秋,你怎么还不去死?”
小关氏冷冷笑着:“你喜欢朱柔宸又能怎么样?你就是给人家提鞋人家都烦你,不光人家烦你,就连人家生的儿子都同你生分,你还硬是要把世子的位子就给沈昭,让咱们的晖哥儿没名没份的。”
“沈合荣,你怎么这么贱呐?”
“你既只爱朱柔宸,你就快些喝了药去追着你的庚淳郡主团聚吧。”
“堵我儿子路的人就都得死。”
她得意地瞧了瞧,这才唤来巧儿:“那药和方子先前便塞在沈昭院里了吧?”
“是。”巧儿轻答,“夫人放心,等国公爷有个好歹,世子那院儿里的人定逃不了干系。”
“只是奴儿听说少夫人想在院里头种花刨地,说不准……”
巧儿眼珠子轻轻一翻,打量起小关氏的神情。
昨晚秋斓打翻了汤的仇她还记着,早晨下药时,约摸又被秋斓瞧见了。
巧儿自知是奴婢,不敢贸然做出格的事。
可小关氏不一样,若是主母想要秋斓死,那她就算下阴手也是为主母分忧。
想到这,巧儿口风一转:“万一把什么东西挖出来,那可不大好了。”
小关氏闻言,索性往边上的太师椅上坐了:“秋斓?”
巧儿立时添油加醋:“少夫人整日跟前跟后伺候着世子,奴儿瞧着世子再养养,怕是要大好的。”
“到时候横刀立马的,再回边关也不无可能。”
小关氏一听,也沉了脸色:“图着冲喜能冲走沈昭冲来个替罪羊,这下倒好,给沈昭冲来个帮手。”
巧儿转转眼珠子,心里有编排了些别的,便又抬起头:“夫人容禀,少夫人家里还有家店呢。”
“许是有什么能治奇病异症的食疗方子,也未可知。”
小关氏握住扶手的五指微微攥紧。
巧儿的话让她动了心。
她便径直问道:“秋家的店在何处?”
“鼓街东头,就在宁定楼背后。”
“生意倒是不错,才开了几个月,买东西的主顾已经不见少,想来赚得盆满钵满,都养着世子了吧。”
小关氏眸色微动。
巧儿不动声色地瞧着,料想小关氏心中显然又有了想法,连忙出谋划策道:“夫人,世子既有个厉害的护着,咱们没法子,那从少夫人这动手总没错。”
“若是他们一直这样捏成团,咱们才是真的为难。”
小关氏忽然发出两声笑:“那就先杀了那个秋斓,再把沈昭和跟着他的那个分开。”
“只要没有那几个围着的,沈昭早晚要完蛋。”
巧儿便又提醒道:“可秋家那个二老爷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
“若是贸然出了事……”
“举人又能怎么样?”小关氏忍不住笑出声来,“连他秋泰曾都得捧着关家的脚后跟,何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举人?”
“明目张胆地死不成,你让她出个意外总是常事。”
小关氏轻描淡写地说两句,只觉得索拿人命稀松平常,索性坐下身,懒懒拿起了桌上搁的冰糖甜橙。
新橙朱红,都是秋日里才下的。饱满浑圆,剥了皮子更是汁水淋淋,如同宝石玛瑙一般晶莹剔透,瞧着便诱人。
巧儿极有眼色,连忙用小碟铺上薄薄一层雪盐,恭恭敬敬地奉在小关氏面前。
吴盐胜雪,纤指破橙。
新橙要蘸了盐吃,才算是甜得足滋足味。
小关氏拿橙瓣慢条斯理地搁在盐碟里轻碰几下,而后才慢慢将橙子喂进嘴里吃了。
她面上还是一副毫不关己的表情:“再不济,毁掉秋家的店,让秋斓忧思惊惧几天,到时候再自绝性命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秋斓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举人的女儿而已,死便死了,这么点子事,还要我教你?”
“巧儿,你总得搞清楚,这镇国公府,是谁在当家做主。”
巧儿慢慢露出笑来:“夫人只管安心。”
“奴儿自当为夫人分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