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27章 奔赴

  正说着,身着暗灰衣袍的书吏端了两杯热茶,恭敬地放在两人面前。

  “殿下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吗?”谈征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是,他病了。”一声虚弱又饱含怒气的话语从房门外传来。

  裴醉一怔,见到李昀身披厚毛大氅,将苍白小脸簇拥在狐狸毛里,双眼含着愠怒,直直盯着裴醉看。

  “怎么起来了?”裴醉起身,走到他身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瘦得有些尖的下巴。

  “来与谈知府商谈。”

  李昀烧刚退,走路还发飘,一路撑着怒气,勉强走了过来,却在见到裴醉时卸了怒火,头又开始发晕。

  “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裴醉右手搭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揽进了怀里。

  “同兄长学的。”李昀靠着那人的肩,轻哼一声。

  谈征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将二人请入上座。

  李昀拢着肩上的大氅,靠着圈椅,浅浅蹙了眉,话语仍是温文有礼:“是本王来迟了。”

  谈征目光在两王面上逡巡,垂眼笑着说了声不敢,不再闲话,开始谈论土地清丈事宜。

  “望台四十八万百姓,每一百一十户安排一位里长。里长丈量土地,收归田税,统计户籍,分配徭役,然后里长将税收所得交由户房。”谈征道,“然而,随着漕运通达,各县州府省之间的人员流动性逐渐加大,有的里长手下仅由几户,而有的逾百户,与百年前大不相同。广政册上所书的民籍,千方册上所丈量的土地,已经不尽准确了。”

  “江南一代更为糟糕。”谈征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江南八府的里长早就被乡绅官吏收买。田税难收,一方面是由于八府的官员沆瀣一气,故意借天灾称粮食难收,另一方面是由于大部分的田地都被里长划到不必纳税的士绅手中,百姓手中的田地本就少,如何能纳出定额的夏税秋税呢?”

  李昀略略颔首:“谈知府说的是。”

  裴醉撑着额角,淡淡插话:“不仅八府官员蛇鼠一窝,承启在朝清林官员也护犊子似的,一言不合就上书骂陛下不体恤民生多艰。”

  李昀听见他话里的疲惫,转头瞥了他一眼,又一次没出息的散了火气。

  “殿下说得极是。”谈征叹息,“先帝在时,便是如此。”

  李昀看了看两人面色不虞,淡笑道:“父皇早年重用司礼监,本以为用宦官能压制清林明目张胆的亵渎皇权,却没想到两方势力反而密谋携手对抗自己。父皇一生多疑,却还是没能保住手里的权力。”

  谈征立刻起身,朝李昀行了一礼,不敢抬头。

  “元晦。”裴醉蹙了眉,“你话重了。”

  李昀冷清抬眼。

  裴醉抵唇低咳,抬手让谈征起身:“梁王无心之言,谈知府听过就忘了吧。”

  “是。”谈征擦了把额角的汗,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下官认为,广政、千方两册,都是民生之本,不可轻掷。”

  “千方要紧,广政暂且不急。”李昀淡笑道,“本王奉父皇遗诏清丈土地,而这三年中,北疆八府,岭东岭西五省已经逐渐开始着手土地丈量事宜。”

  谈征皱眉思索半晌,忽得出声:“原来,北边所谓的排查田亩与招安流民,是清丈土地的幌子。”

  李昀笑着点点头。

  “望台清丈田亩倒是不难。”谈征声音渐低,“只是,江南八府才是要紧处。”

  “此事谈知府就不用操心了。”裴醉抬眼,“此事自有本王和王安和在朝中安排。就算江南清林一个个都撞柱死谏,本王也不会手软。”

  李昀蹙了蹙眉:“忘归,你不要名声了?”

  裴醉无奈笑道:“我还有名声?”

  三人静坐半晌,彼此对视一眼,又无声叹口气。

  “谈知府,待承启御令批下,我会向陛下提你为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江南巡抚。你可愿意?”裴醉抬眼,锐利的目光刺向谈征,看着那文人挺直的肩背与儒雅的面容,要将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谈征虽微微惊讶,可眼中并没有彷徨,反而坚定地笑了。

  不同于以往压在儒雅睿思之下的温文笑意,他起身,欠身一礼,笑容坚毅而果决:“谈征一命何足惜。”

  “好!”裴醉终于展开了眉间的褶皱,“若有乡绅官员包庇不许丈量土地者,杀。”

  谈征严肃道:“下官,定不辱使命。”

  天色渐暗,斜阳余晖散落在街巷上,映在每个来去匆匆的百姓身上。

  李昀苍白的小脸也被夕阳映出了几分血色,只是神色仍是有些倦懒,时不时地浅浅蹙着眉。

  裴醉与谈征最后寒暄了几句,抬手婉拒了谈征要将他们送出城的好意。

  他转身,看见李昀倚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头无力地靠在那冰凉的石雕上,眼睛半睁未睁,睫毛被夕阳染得浅淡,微微颤动。

  裴醉揽过他的腰,将他抱入怀,额头相抵,呼吸洒在彼此的脸上。

  “幸好没重新烧起来。”裴醉抬手替他拢着大氅。

  “嗯,就是累了。”李昀睫毛微颤,抬眼去看裴醉近在咫尺的一双染上红血丝的眼眸,低声道,“你呢?”

  “我也累了,去吃点东西?”裴醉笑。

  李昀轻笑:“好。”

  华灯初上,冷冽的夜色也被火烛柔光驯得温顺。

  望台虽不及承启繁华浩瀚,百姓却朴素热情。

  即使水患天灾不断,百姓家中常常无余粮度日,可两人却仍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

  街上仍是有巡城守卫往来不断,可下令的人已经易主。

  百姓对此一无所察,而他们也并不关心这权力更替,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权柄都太远,太不实际。

  他们终生所求,不过散碎银钱几两,烧酒热饭几顿,儿女绕膝几年,如此而已。

  裴醉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四五个羊肉馒头,外皮饱满而蓬松,热气腾腾的,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他拎着纸袋子往回走,看见李昀的瞬间,便有些后悔。

  “怎么了?”李昀善解人意地接过他手里的纸袋子,看见其中卧着的白胖馒头,抿嘴笑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裴醉失笑,“为兄给忘了,梁王殿下是从来不吃这等街边小摊的。”

  “梁王不吃,李元晦吃。”李昀眼眸微弯,小心翼翼地从纸袋子里拿出一只圆滚馒头,烫得左右手反复换着倒腾。

  裴醉从他手里接过肉馒头,递到他的嘴边,爽朗笑道:“来,我喂你。”

  李昀垂着眼,小口咬着松软的馒头皮,细细地嚼着,唇角微扬,显然是心情甚好。

  “找地方坐着吃吧。”裴醉替他挽着侧脸两绺垂下来的头发,打趣道,“总不能让你为我破两次例。”

  李昀瞥他一眼,唇边笑容没放下来,语气轻松:“裴王殿下是在炫耀?”

  “是啊。”裴醉眼尾微扬,笑道,“能让堂堂梁王在街边陪为兄一介武夫站着啃馒头,实在是荣幸之至。”

  “兄长太谦虚了。”李昀眼眸含笑,“堂堂大庆摄政王,一人之下的尊贵,陪一介闲散王爷用膳,我才是受宠若惊。”

  裴醉憋笑,抬了两指轻轻捏上李昀比馒头还要软的脸蛋:“这才对,总是生气像什么样子?”

  李昀淡淡瞥他一眼:“兄长以为,我很想生气吗?”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裴醉赶紧举手投降。

  “堂堂赤凤营军帅,认输倒是利落。”李昀忍着笑容,但是微弯的眼眸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谁让为兄名字起得不好?”裴醉揽着李昀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在喧闹的人潮中,刻意放低了声音,几乎听不见话语,“若敌手是你,我情愿做一生的败军之将。”

  “嗯?”李昀果然没听清,下意识地凑近了些。

  裴醉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雪白侧颈,喉结滑了滑,稍微松了手,转而攥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刚刚说什么?”李昀声音清越却温和,穿过人海,朝着裴醉直直而去。

  “我说,为兄打算解甲归田,不再提刀上马了。”裴醉转头朝他笑,“不战,怎么会败?”

  “你...不再上战场了?”李昀忽得蹙了蹙眉,快走两步,扯着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忘归,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怎么,不想让我留在承启陪你?”裴醉懒懒扬眉,“你我重逢这才几日,便已经厌烦了为兄的唠叨?”

  李昀唇角一抽。

  “裴忘归。”

  裴醉忍俊不禁:“好了,快走,一会儿夜风凉了。”

  陈琛拿了一支桃木枝,蹲在训练草场的泥泞地上,一笔一划,极慢地写着‘土地’二字。

  “看懂了吗?”

  “这简单。”

  扶宽也捡一支枯木,囫囵在地上鬼画符,方块字也变成软塌塌的流云。

  陈琛咬牙切齿:“你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这不跟你写得一模一样吗?”扶宽眯着眼睛,撅着屁股,看了半天,满意地点点头,“老子真是天生才华横溢啊。”

  陈琛抬手,用沾着泥土的桃木枝敲了一下,泥土洒了扶宽满脑袋,跟道士驱邪似的。

  “老子自从遇见你以后,就跟撞了邪似的,除了烦躁就是难受。”陈琛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在地上划拉了三个大字‘沙平海’,有气无力道,“我欠你的。”

  扶宽咂咂嘴,懒得理他,又专心致志地画着鬼符。

  陈琛捏着手里的木枝,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他:“狗崽子,你真想好了?”

  “是啊。”扶宽没抬头,握着手里的枯枝,像糙汉拿针一般,小心翼翼又滑稽。

  “要不,你留下来,做我的副手吧。”陈琛别扭道,“本将勉为其难的给你一点权力,你也带兵,跟我一起杀水匪。”

  扶宽稍微抬头,鄙夷地瞅了他一眼:“啧啧,没看出来啊,你将来也是个滥用职权的大昏官。”

  陈琛牛尥蹶子一样,抬脚踹了他一脸泥沙。

  “怎么着,又想打一架了?”扶宽抹了满脸的泥,龇牙瞪眼道,“老子没工夫,你给老子滚过来,看我这几个字写得对不对。”

  尘沙散尽,陈琛借着夕阳余烬,看清了地上的一行字。

  字体歪斜,可手腕极用力,如刀凿斧刻,阴影处被夕阳映着,如同浸了血。

  ‘沙平海占我田地,杀我家人,此仇血债血偿’

  “写得难看死了。”陈琛别开眼,用脚抹去那一行字。

  扶宽手臂青筋暴了暴,抬手跟陈琛扭打在一起,边打边吼:“姓陈的,你个正三品没个大官的样子,怎么比我还地痞流氓?”

  陈琛转身,将他按在地上,怒吼道:“那你这地痞流氓就该有个混账的样子,整天想着为公道去死,你让我们这些官员干什么吃?”

  “怎么着,不想让老子死?”扶宽轻轻踹了他一脚。

  “废话!”陈琛捏着扶宽的肩膀,手臂发颤。

  扶宽怔了怔,用手捏着陈琛的下颌:“你叫什么来着?”

  “陈少贽,记住了。”陈琛甩开他的手,把他扣在地上,磨牙喘粗气,“老子允许你叫一次。”

  “哦。”扶宽翕然一笑,“难听,不想叫。”

  陈琛气得笑了。

  他从扶宽身上爬了起来,摔在一旁,盘腿坐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垂眼不语。

  “明天两位殿下就要走了。”扶宽拍拍手肘上的尘土,腰背坐得很直,“他们说的什么土地清丈我也不明白,但总之,我把沙平海弄死,好像对他们有帮助。”

  “嗯,沙平海是伯爷,他死了,望台权贵土地兼并的事情就摆在太阳底下了,有两位殿下在,申行就算想压,也压不住了。”陈琛语气发沉。

  “哦。”扶宽笑眯眯地用手肘戳了戳陈琛的腰,“听说明天沙平海要去田庄摘葡萄,你明天也去吗?”

  “我不去。”陈琛瞥他一眼,“关我屁事。”

  “那算了。”扶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拿来吧,我的新户籍和身份。”

  陈琛沉默了半晌,从胸口衣服夹层中,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户籍。

  “你明日就要以这个身份死去。父母双亡,手下仅剩的两亩地,还被沙平海并入丰华伯名下的田庄,不得不沦为佃农。”陈琛将那张纸缓缓地递了出去,“...你在海上出生,没有户籍可证,在田野死去,是另外的身份。也就是说...你扶宽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扶宽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沉默了一会儿,故作潇洒一笑。

  “也好。”扶宽笑道,“反正,熟悉我的人,要么恨我,要么已经死了。”

  陈琛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扶宽垂头也看着他。

  “老子好人做到底,倒贴,再教你两个字。”

  陈琛拔出腰间的剑,用尖峰在泥土中刻下了两个字,剑气锐利,入土五分。

  “这个世上,还有我陈琛记得你。”陈琛指着那两个字,沉声道,“扶宽,是个好名字。”

  扶宽挑眉:“可是陈少贽,不好听。”

  陈琛扔了剑,与扶宽在田野间互搏。

  人生最后一仗,要淋漓酣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