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26章 相护

  裴醉守在李昀的床侧,手中拿着千方册,书页早已泛黄,边角也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他随手翻一页,那薄如蝉翼的书页都像是要顷刻间土崩瓦解一般脆弱。

  百年前,太祖清丈大庆十五省土地,以千方册记录大庆千里江山,万民齐心,盛世繁荣。

  百年后,大庆的千里河山摇摇欲坠,土地早已不在百姓手中,这千方册,读来也甚是嘲讽。

  这四指厚的书册,仅仅是几百本千方册中的一本。上面列了四栏,分别是‘原有’,‘新入’,‘开出’与‘实有’。

  裴醉只关心‘实有’一栏,尽力分辨着其中的数字,却早已模糊不清。

  他抬手撑着额角,将视线从那些凌乱墨痕上移开,正好看见李昀眼睫颤了颤,将醒未醒。

  裴醉将他额头上的湿帕取了下来,用手背轻轻探上额温。

  “忘归?”

  李昀没睁眼,只觉得有一青玉扳指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微微发凉。

  “别起身。”裴醉的声音发沉,听不出喜怒。

  李昀蹙了蹙眉,睫毛一颤,缓缓张开双眼。眼前先是朦胧模糊,片刻后才逐渐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李昀惊道,“你一夜没睡?”

  裴醉伸出两指,轻轻地弹着李昀的额头,半是责怪半是认真道:“为兄一想到元晦累得病倒了,便彻夜难眠。”

  李昀挣扎着便要起身,裴醉伸出左手,按着他的肩膀,又替他掖着被角:“再躺一会儿,我去与谈征商量重新清丈田亩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昀怔了怔,才看到他手中拿着的千方册,眉眼方才缓缓放了下来。

  裴醉伸出手想要替他拨开有些凌乱毛躁的碎发,手伸了一半,却收了回去。

  他低低笑了。

  带着自嘲与无奈。

  “...元晦,这三年,你辛苦了。”裴醉眸光垂在李昀清瘦的脸上,“你走遍岭东岭西与北疆,是否也是为了重新誊撰千方册?”

  李昀缓缓点了头。

  “父皇遗诏,我与太傅共同商议,必要将大庆的田亩重新清算。”

  “为什么不告诉我?”裴醉声音很低,“田亩清丈,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北疆岭东西的田地清丈不难,可江南八府的土地,都在乡绅官员手里,你要重新清丈,势必会引火烧身。你不告诉我,若五年前的事重演,你要我...如何是好?”

  “我...”李昀看到裴醉眼中的深沉,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不过,现在与五年前的确是不同了。”裴醉垂眼轻笑,“王安和带领的在朝言党势力渐高,你有老师相护,确实是不必同我商量了。”

  “并非如此!”李昀猛地起身,头晕着扑向裴醉的肩头,眼前阵阵发黑,竟然动弹不得。

  裴醉没料到李昀有如此大的情绪震动,怔了怔,抬手轻轻抚着李昀的背,轻声哄道:“元晦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王安和是你的老师,你与他商议,我理解。况且,毕竟是我伤你在先,这五年间的不信任,我也理解。”

  李昀呼吸急促,手死死攥着裴醉柔软的衣袖,仍是说不出话来。

  “好了,别想太多。”裴醉失笑,抬手揉了一把李昀的头发,扶着他的后颈,将他缓缓放倒在软枕上,“病了就好好休息,这件事,我来做。大庆的摄政王本来就是要做这些事情的,不是吗?”

  两人距离极近,几乎眉眼相贴。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看清了那人眼底藏着的愧疚。

  “又是五年前,又是对不起我。”李昀声音清冷,“那我怎么办,我看着你每次毒发痛不欲生,我是不是也要去地底下找父皇问个清楚?!”

  “胡说八道!”裴醉猛地冷了眉眼,低声冷喝,“李元晦,你再说一次试试?”

  “兄长敢一直活在五年前的愧疚里,我如何不敢去忘川河畔替父皇赎罪?”李昀声音虽不高,但字字坠地有声。

  裴醉眼中结了厚厚的冰碴子,他猛地将李昀的手腕扣在床上,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抵着那削瘦的手腕骨,又疼又凉。

  李昀迎上那人暴怒的目光,不偏不移,似乎还嫌那人不够生气,继续点火:“兄长若不信,我便...”

  “李元晦,你怎能在我面前轻言生死。”裴醉直接打断了李昀的话,脖颈的青筋暴起,手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你怎么敢,这般轻掷自己的性命。”

  李昀脸色白了白,却咬着牙不肯呼痛。

  裴醉回神,猛地松了手,看着李昀手腕上的一道深深的红痕,双唇紧紧抿着,眼中藏了无尽的情绪,在眼底激烈地碰撞,几乎要把他撕成碎片。

  李昀缓缓撑起身子,抬眼看裴醉苍白的脸色,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人微微发颤的指尖。

  “你...好好休息。我会请军医来,替你看伤。”裴醉攥掌成拳,第一次避开了他的触碰,转身便迈步要走。

  “你又要把所有事情都埋进心里吗?”李昀冷声喝道,“然后再变成另一个噩梦?”

  裴醉顿了脚步。

  胸口的情绪涨得快要炸开。

  “我又如何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李昀微哑的声音压着颤,“你前两天曾说,信我以知己,坦诚相待,风雨同担。现在呢?你想要把这件事一人抗下,你,又置我于何地?”

  裴醉蓦地转身。

  “土地清丈,是大庆立国之本。就算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就算可能会有危险,我依旧要去做。我李昀,食天下奉养,岂敢不为生民立身?若百姓无立锥之地,我又有何脸面忝居庙堂之高?”

  李昀攥着拳:“况且,现在朝堂上有你,有太傅,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步步深渊的境地了。父皇曾经不敢信任你们,可我信任你们,陛下也信任你们。所以,五年前的事,必不会重演。”

  “人不能被过去困住。”李昀缓了一口气,轻声道,“忘归,我在这里,好好的。所以,你放过你自己吧。”

  李昀身着单薄中衣,身型削瘦,脊背极直,仿佛一摧即折的纤细青竹,却倔强而不屈地傲然而立。

  “你...”

  裴醉嗓子发干,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他从金戈铁马的鲜血淋漓走到如今烈火烹油的明枪暗箭,见识过繁华盛景,也走过人间阴诡。

  太多人一朝从高处跌落,终生再也爬不起来;太多人一朝负罪,便干脆趴在地狱里搅弄风云。

  裴醉怕自己亲手毁了李元晦这块璞玉。

  可那人偏偏这样倔强而顽强。

  历尽百劫千难,仍怀慈悲心肠。

  不屈,无畏,如竹坚韧,风雨不可摧。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

  这是他的手足兄弟。

  还是他的挚友知己。

  亦是他的红尘三千,心之所归。

  让他如何割舍得下。

  李昀见到裴醉拧着眉心,表情挣扎,有些担忧,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忘归,你怎么了?是我说得不对吗?”

  裴醉缓缓抬头,一双凤眸中藏着李昀看不清楚的情愫。

  “你...你怎么眼睛红了?”李昀身体本来就虚,踉跄着走了两步,差点跌倒。

  裴醉跨了一步,攥着他的手臂,半跪着,将他猛地揽进了怀里。

  李昀被裴醉的肩头狠狠一撞,眼前如浪潮般眩晕,他攥着裴醉的后背衣裳,迷糊着喊他的名字:“裴...裴忘归。”

  裴醉双臂紧紧锁着李昀的腰,两人前胸相贴,脖颈相交,交换着彼此的温度,裴醉粗重的呼吸在李昀耳边响起。

  “你,不舒服?”李昀晕头转向地跌在裴醉的怀里,身体软得像猫儿。

  裴醉低喘着,将李昀按在自己的肩头,狠狠忍下心口那股欲望之火,嗓音喑哑:“李元晦,如果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让你此生再也无颜去见圣贤孔孟。”

  李昀忍着头晕,喉间压着疑问的短促音:“嗯?”

  “你现在,乖乖闭嘴睡觉。”

  裴醉的嗓音已经哑到失了声。

  “我...”

  李昀还想要说什么,可脖颈一酸,眼前渐渐变花,他膝盖一软,便晕倒在裴醉的怀里。

  裴醉左臂揽着李昀的腰,右手小心地扶着他的脖颈,眉心紧蹙,喘息不止。

  半晌,裴醉终于平息了心口燎原之火,将他打横抱起,重新放到了胡床上。

  裴醉慢慢蹲在了床边,缓慢地用手背去探着他的侧脸。

  “李元晦。”裴醉声音很轻,“若我能护你一辈子就好了。”

  裴醉牵了马,一路沿着碎石河岸走着,马背两侧挂着白麻布袋,里面装着沉重的千方册。

  远远的,陈琛热火朝天地带着一众兵卒与河工修补裂口处的河堤。

  他想起承启加急打马而来的简报,想起淮阳同样决口的堤坝,额角又开始突突跳着。

  黄河之水凶猛且泥沙沉积,而现在又是汛期,暴雨连月,堤毁淹城,户部却偏偏拿不出赈灾款,没有粮没有钱,灾民恐怕已经饿殍遍地。

  他扶着马,咳嗽得脸色苍白,脚步也渐缓。

  谈征站在城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人一马独自朝着望台外城而来,便匆匆地迎了上去。

  “见过殿下。”谈征拱手道,“下官以为会是梁王殿下前来。”

  “本王来也一样。”裴醉淡笑,“怎么,谈知府有何担忧之处?”

  “并非。”谈征有礼回道,“下官本以为此事是王阁老促成,却没想到殿下也会支持。”

  “我与首辅虽然政见不合,但清丈土地事关大庆国之根本,在此事上不该有任何分歧才是。”

  “正是。”

  “那便走吧。”裴醉淡淡道。

  望台知府衙门亦如中央六司,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

  裴醉被引到了西侧的灰瓦朱漆的户房中,当中三张干净案桌,还有靠墙三座日字形书架,上面摆放着各色黄页书册,千方册便整齐地垒在书架的底层角落中。

  裴醉抬眼看着角落里一张镶满翡翠的圈椅,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吃灰,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张椅子是谁的?”

  谈征笑意淡淡:“禀殿下,那曾是司礼监宦官张涛奉先皇之命巡抚望台时的专用座椅。因为张涛坐下易生热,便在望台造了一把玉椅,免受汤药之苦。”

  “哦。”裴醉随口应了,“内痔啊。”

  谈征缓缓道:“还要多谢殿下夺去内监干政之权。”

  “都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形同内相,司礼监形同皇家内阁。”裴醉笑道,“我夺了司礼监的权,本就是为了集我手中之权。此事,早已被御史十三台轮着番的骂,谈知府几日前还骂我有不臣之心,现在反倒感谢于我,是何缘故?”

  “权臣非佞臣,摄政非篡政。”谈征神色正直,字字认真,“下官为之前的失言向殿下道歉。”

  “不必了。”裴醉神色虽有动容,却不易察觉,只淡淡抬手,同他一起入座。

  “只是,殿下夺了司礼监的权,与内阁便是二权分立,彼此不容。”谈征试探地问道,“下官斗胆一问。此次土地清丈,殿下并非要借此与王阁老争夺手中权力吧?”

  裴醉用指尖轻扣案桌,静静地打量着谈征的忧虑表情,一言未发,甚至淡淡地笑了,可巨大的压迫感却如排山倒海一般朝着谈征涌来。

  谈征脸色白了白,立刻撩起衣袍,从座椅上起身,站在裴醉的面前,欠身道:“殿下恕罪。”

  裴醉缓缓闭了眼。

  “本王虽受先皇临终托孤,受摄政王位,可实际上,只是拿着军权来镇压文臣的幌子罢了。”裴醉顿了顿,“本王与王安和没有利益纠葛,因为,他本就不需要从我手中拿走任何东西。”

  谈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庆若有权力分立,那必然是皇权与臣权。”裴醉按着额角,“本王手中之权,是为了替皇权开路。王安和手中之权,游走在臣权与皇权之间,算是第三足平衡。而这臣权,便是江南清林为首的士大夫。”

  谈征略略颔首:“是,清林牢牢占据着吏部,将爪牙遍布朝堂。”

  “王安和近些年来扶植言中党,梁王三年里在北疆与岭东岭西与言中联纵,朝中势力已经日渐壮大。”裴醉缓了口气,继续道,“谈知府不必忧虑过重。本王不会对言中出手,也乐意看言中制衡清林。”

  “是。”谈征终于安下心来,连着几天熬夜处理公务,眼中的疲惫早已藏不住。

  两人看着彼此眼下的乌青,无奈又同病相怜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