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28章 心之所向

  夏末秋初,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

  丰华伯府的田庄里,田野纵横,绿蔓遍地。

  面黄肌瘦的佃农站在硕大饱满的紫色葡萄藤蔓下,颤巍巍地剪下葡萄的茎叶。

  管事手里拿着皮鞭,像抽牲口一般,抬手狠狠一鞭子落在佃农的背上,皮鞭的倒刺拉开佃农背后脏兮兮的褴褛衣衫,割出两条崭新的血痕。

  枯瘦背后的鲜血缓慢而疲惫地涌出,还没有佃农手里的葡萄汁水饱满。

  佃农面色麻木地抬眼看着管事,换来的是另外一鞭子,还有口水四溅的责骂:“怎么,还敢看我?不想吃饭了?”

  扶宽穿着宽大的破衣烂衫,假装脚步踉跄,用身体把那佃农推到了一边,后背硬接了这一鞭子,然后扑倒在管事的脚边,故作惶恐道:“小的该死,没站稳。”

  管事立刻嫌弃地推开两步:“脏死了,离我远点。贱皮子,没点眼力。”

  扶宽唯唯诺诺地称是,慢慢爬起,藏在葡萄藤蔓下,不动声色地摘着葡萄。

  “小哥是新来的?”佃农嗓子干哑,一如嶙峋的瘦骨,“把手里的地卖给了大官人?”

  “嗯,是啊。”

  “唉,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不逃走,去做流民啊?”佃农沧桑叹口气,“你去偷去抢,好过在这里被打骂啊。”

  “你呢?”扶宽反问,“怎么不逃走?”

  “走不了啊。儿子不在了,官府的徭役和田税只能落在小老儿头上了。”佃农苦笑,“家里的小孙子还等着吃饭,除了卖田,没别的办法了。”

  “儿子怎么死的?”

  “失足掉进堤坝下面了。”佃农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丰华伯大官人亲自派人去捞的尸体,亲自送到小老儿面前。儿子的身体都肿得白了,看不出人模样了。”

  扶宽压着怒气,低声道:“是他杀的。”

  “不知道,小老儿不去想,想了就活不下去了。”佃农眼角的皱纹极深,生活的风霜一道道刻在脸上,抹不掉的是疲惫与无力。

  两人正说着,远处有隐约的喧闹声,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往葡萄藤下缓缓而来。

  刚才还横眉冷眼的管事瞬间变得谄媚,弯下他高贵的腰和招摇的头颅,几乎要把脸贴在沙平海脚边。

  “伯爷,小的知道您今儿个要来亲自摘葡萄送给总督大人,所以一早就催促着这帮人留了最好的葡萄给您。”

  沙平海不耐烦地抬手扇着田野里的飞虫,身后的府卫全副武装地拿着兵刃,穿着沉重铁履,一脚一脚往地里的庄稼上面踩,如履平地。

  佃农目光死寂。

  官兵踩的不是庄稼和草苗,踩的是他们的命。

  可惜,他们连命都只能任人糟蹋。

  管事点头哈腰地指着当中一棵葡萄藤,上面一株各大饱满的葡萄,上面还故意喷上了点水珠,看着清新又清亮。

  一个老佃农颤巍巍地拿了脚架来,因为动作慢了点,被管事直接推倒在土里,胳膊肘被葡萄藤上的铁丝直接穿透,鲜血洒了一地。

  沙平海连看都不看,犹自烦躁道:“快点,晒死了。”

  管事连连称是,亲自抱了脚架,就差跪在地上直接给他当踏脚石。

  沙平海伸出纤纤玉手,小心地碰了一下那长满毛刺的葡萄藤,小声骂了两句,狠了狠心,稍微用力,终于把那株葡萄摘了下来。

  “来人,快拿水来!”管事高声尖叫,像是死了爹娘。

  一人拎着水桶,站在层层官兵围堵外侧,朝着管事和沙平海轻声道:“大人,水来了。”

  沙平海伸出手,皱着眉,催促道:“倒水。”

  “是。”

  官兵转身,刚要接过那水桶,那人却忽得将手中沉重水桶往天上一抛,水纷纷扬扬散落,那人从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刀,横刀劈开面前的水帘,电光火石间,将短刀直接没入官兵的心口。

  还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那人横刀转劈,只用一招,连着挑了五人的肩膀筋脉,硬是从那层层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管事见那粗布下等人满身鲜血地奔向两人面前,嘴唇簌簌颤抖,停不下来,刚要喊,却被一刀割喉。

  疾风一阵,刀锋破肉!

  沙平海瞳孔猛地放大,不敢置信地盯着没入心口的刀柄,舌头动了动,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一招毙命!

  “沙平海,杀我亲眷,占我土地,血债血偿,非死不可!”

  扶宽头发衣袍尽湿,将怀里的一沓血书往天上一抛,如漫天散落的冥币纸钱,为无数的冤魂叫一声委屈和不甘!

  众府卫终于回过神来,拿着手中的兵器刀刃,往那胆大包天的贱民身上刺。

  扶宽双拳难敌百手,纵使以刀护身,也很快落败。

  胸前的破旧布衣被划得鲜血淋漓,肩头被铁剑穿了大洞,鲜血如雨而落。

  他唇边血迹蜿蜒流淌,脸上笑意仍旧狂傲。

  “沙平海,该死!”

  一府卫提剑上前,直接将手中的剑,削落了他的左手小臂,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扶宽身体轰然倒地,刀,铿然坠落。

  “住手!”

  一声冷淡的声音自远处而来。

  接着,便是巡城兵卫匆匆而来的脚步,将整个田庄都围了起来。

  佃农吓坏了,在原地两股战战,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卷进这等祸事里。

  陈琛拨开层层人群,只看见了满地刺眼的鲜血,眼睛已然红透。

  裴醉踩着鲜血,静静地走到地上那具尸体旁边,从地上捡起一串染了血的葡萄。

  他转身,朝着不远处淡然而立的申行笑了笑:“听闻,申总督最喜欢吃这夏末的葡萄。”

  他用指尖沾了鲜血,笑容冷淡而疏离:“本王不知道,这染了血的葡萄,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李昀从地上拾起沾满尘土的血书,小心地折好,放入袖中。

  两人并肩而立,无声地与申行对峙。

  申行淡淡一笑:“原来两位王爷邀本王来,是看一出闹剧。”

  “是一场闹剧,或是泼天祸事,由本王说了算。”裴醉笑意冰冷,“本王今日本打算要走了,可惜遇上了这种事,实在是心下难安。”

  李昀温声道:“裴王不必焦急,这望台,还有申总督和谈知府主事,这等欺压百姓之事,相信他们必会给陛下一个交代的。”

  申行捻须微笑:“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本王当然不会徇私。”

  “申总督当然不会徇私。毕竟狗出来咬了人,难道主人还要包庇区区一条狗吗?”裴醉冷笑,“再说,王爷总要给世子做一个榜样,不能让他在承启高床软枕上彻夜难眠,是吗?”

  申行笑意渐淡,直至笑容完全消失在唇边。

  “殿下,凡事,过犹不及。”

  裴醉唇角一扬,眉眼间尽是放肆:“这大庆,还有本王做不得的事情?”

  申行冷笑道:“殿下果真不畏天下流言。只是,这滔天权柄,此时是殿下手中之刀,将来不怕反被这刀割得体无完肤?”

  裴醉握着腰间的跨刀,一步步慢慢走到申行面前。

  “流言能销骨,非议能摧腰。”裴醉垂着眸光,顺手替申行抚平肩上的褶皱,淡淡笑道,“可惜,本王天生大逆不道,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申行眉峰微微一挑。

  “我不会让你帮我除掉清林。你大可以袖手旁观,看我与清林斗得你死我活。”裴醉在申行耳边低声说,“可若你再与清林密谋,我就算死,也会拉着子昭一起。”

  “子昭与我是至交,若可以,我不想对他出手。”裴醉一字一句,缓缓而言,“所以,老王爷,别逼我。”

  申行朝他看了一眼,斯文有礼地朝裴醉微微欠身。

  算是与他达成了共识。

  以申高阳的性命来钳制申行,让他安分守己地守着望台一隅,不再与清林做交易。

  裴醉转身,看见李昀正与陈琛处理现场的血腥,安抚百姓,冷冽的眸光也缓了下来。

  “望台土地清丈,还要仰仗申总督协助谈知府了。狗占了人的地方,该宰的宰,该杀的杀,否则以后留在申总督手里,也是个祸害。”裴醉笑道,“本王说得对吗?”

  “当然。”申行拢袖笑道,“殿下说得极是。”

  裴醉转身,朝着李昀慢慢走过去。

  陈琛蹲在那具面朝下的尸体旁边,久久没有抬起头。

  裴醉把手搭在陈琛的肩上,低声道:“回去吧。”

  陈琛摇摇头:“我替他收尸。”

  “你不能动。”李昀轻声道,“谈知府需要将此尸体收归衙门。”

  陈琛猛地站了起来,拳头发颤,低喘不止:“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少贽。”裴醉眸光垂在陈琛发青的脸上,“这是他的选择。”

  陈琛红着眼,咬紧牙关,死死捏着剑鞘,半晌,挤出了一个‘好’。

  “兄弟,走好。”

  陈琛无声地吼了一句,疾步奔了出去。

  兵卒从葡萄园中慢慢撤了出来,仿佛刚才的兵荒马乱都是一场幻梦。

  李昀轻声道:“走吧,剩下的,交给谈知府。”

  裴醉最后看了一眼那瑟缩成一团的佃农,还有那遍地东倒西歪的草苗,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低声道:“你说,会有一天,能彻底还土地于百姓吗?”

  “很难。”李昀与他四目相对,“可,我们还是要努力去做。”

  “嗯。”裴醉淡淡笑了,“万里之行足下始。”

  两人走在望台中城街巷中,裴醉顿了脚步,有些疲惫地抱着手臂,垂头靠着酒幡栅栏。

  “今日你尚未动武,怎么会毒发?”李昀抬手抹去裴醉鬓角的汗,担忧道。

  “没事。”裴醉低咳两声。

  “找个地方坐吧。”李昀蹙了蹙眉,“你脸色太差了。”

  “也好。”裴醉哑声笑道,“毕竟元晦抱不动我。”

  李昀抿了抿唇,低声问他:“你身边的暗卫不在,是不是...”

  “你猜到了?”

  “那具尸体,是原本的佃农吧。”

  “是。”

  “忘归,你很少这样感情用事。”李昀低声责备道,“先是答应了他想要报仇的请求,现在又将自己的人手派出去救他。你身边没人,万一...”

  “扶宽算是,帮我了却我一个心愿吧。”裴醉淡笑。

  “什么?”李昀拧眉问他。

  裴醉闷哼一声,握拳抵着心口剧痛,身体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面前的李昀,将他拥得很紧,借以抵抗难以忍受的痛苦。

  “忘归,你这样不行。”李昀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断断续续道,“等,等回了承启,我,我帮你找...”

  裴醉松了松手臂,将脸埋进李昀头顶的发丝中,哑声道:“李元晦,你真可爱。”

  李昀气得发笑:“裴忘归,我看你是不够疼。”

  “谁说的?”裴醉在他耳边沉声低笑,声音喑哑,偏偏夹上了点病中的风流色,“为兄,都要疼死了。”

  李昀耳根轰地一声炸地通红。

  “你...你...”

  裴醉疼得眼前发花,抬手攥着酒幡后的栅栏,将臂弯里的李昀也抵到了木栅栏上。

  李昀被圈在逼仄方寸的怀抱里,一边焦心担忧,一边心动如鼓,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读了近二十年的圣贤书,却仍是束手无策。

  “元晦...”裴醉抱着李昀,声音发紧,压着痛意,似乎只有轻唤他的名字,才能渐轻一些痛苦。

  李昀缓缓抬手,小心地环上裴醉的腰,用手轻轻替他抚着微颤的脊背。

  “...李元晦。”

  那人喑哑低沉的嗓音,将这名字缓缓辗转于唇齿之间。

  李昀心狠狠颤了颤,心中的高墙已经崩塌,多年的礼教和束缚,也土崩瓦解。

  十年时光,终是将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变作迢迢卷幡之风。

  在这狭仄灼热的拥抱中,李昀心中忽得一亮,多年悬而未决的心事,在此刻尘埃落定,如同一颗埋下的种子,终于得以见明艳日光。

  “...忘归,我明白了。”

  “嗯?”

  李昀抿了抿唇,拼命将裴醉扶进了暗巷。

  裴醉扶着墙,慢慢蹲坐了下去,靠着砖跺歪斜的墙壁,苍白着朝他笑:“我休息一会儿。”

  李昀蹲在他的面前,用手轻轻盖上了裴醉的双眼。

  “晕吧。”

  裴醉握着李昀微凉的手,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好,都听元晦的。”

  那人双眼缓缓闭上,睫毛扫过李昀的手心,又轻又痒。

  李昀将手移开,露出一张沉静的面容。

  那人薄唇处藏了不可见的血痕,总是微挑的飞眉也平和地舒展开,与平日那副散漫不羁却威严摄众的模样完全不同,只有眉眼间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模样。

  李昀用指腹替他抹去唇边藏着的血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顽劣又洒脱的裴家四公子,变成了内敛又隐忍的大庆摄政王。

  抹去心上自由,自甘套上枷锁。

  李昀知道,今日扶宽的所作所为,算是全了那人年少提刀斩不平的愿望。

  李昀坦然坐在了肮脏满是尘泥的石砖上,将那人微垂的头拨到自己的肩上。

  穿巷风声呜咽,破旧的屋檐遮住日光,仿佛把街巷外的喧嚣也一起遮了起来,只有两人并肩而坐的难得半刻安闲。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

  “我心即我行,是为礼,亦是为诚。”

  李昀声音轻浅,如同少时临窗手不释卷时的轻声吟诵。

  “世间万般物理,书中自有答案。可这五年,我走过南境北疆,明白唯有行路历事,才能懂得朝政与民生。”

  “我对兄长的心思,书中亦有解答,可我仍无法释怀。我总是生气,并非对着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李昀微笑,“这么多年,我刻意去逃避,可那念头日夜折磨着我,无休无尽。这几日,与兄长相处,我方知,逃避无用。”

  “我肖想你。”李昀浅笑,“故而,我会乱,会慌,会生气,会逃避。”

  “这心思,就算是洪水猛兽,就算为世间所不容,可此乃我心向处,匪石不可转。”

  “就算此生终是南山有木,君心非我心,可我亦不会退缩。”

  “忘归。”李昀低声温言,心中如平湖和缓,“我能与自己和解了。”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那人昏睡的眉目,眸光一缓,伸出手,将五指缓缓插入那人的指缝中,慢慢合掌,彼此掌心再无一丝缝隙。

  “心之所向,便是我脚下之路。纵使万般行路难,此生亦不改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