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有春愁>第105章 番外(九)

  饶是沈肃容再不想与张瑶华纠缠,此时却也不得不先去前院用膳。

  小院里头两个小厮掌了油纸伞,只那油纸伞能替沈肃容与张瑶华二人挡了风雪,却挡不住人心凄寒。

  沈肃容与张瑶华至前院时,沈儒璋、王氏已然在了的,二人行礼后便入了座,沈肃容不动声色得环视四周,众人面色各异,云氏想来是身子不好,故而今日不曾来,可沈霂容亦不曾来,今夜是除夕,他那样的身份,断然不会缺席的,想来是还未回府?

  沈霂容近来甚少按时回府,从前有事无事便喜欢将白己关在屋里温书、亦或去府外与旁的公子哥儿们清谈,如今却判若两人。沈肃容知晓,他这位兄长,现下是迷上了看戏听曲儿,亦与几位唱戏的小倌儿走得颇近,想来王氏也不会半点风声都不曾听到的。

  辰光愈发晚,沈儒璋的面色便愈发难看,沈肃容却如看戏一般,冷眼瞧着王氏的唇角慢慢下落。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想来沈儒璋耐心已然所剩无几,遂吩咐布膳,不等了。

  王氏哪里肯,今日是家宴,嫡长子不在,这便要开席?往后沈霂容在外头愈发没法做人了!

  “老爷,明瑜定然是何处有事体耽搁了,且再等一等吧。”

  沈儒璋闻言,冷哼出声,“他如今是愈发有出息了。”

  王氏如何听不出来沈儒璋隐下的怒意,只得出言遮掩,“想来是太常寺事体多。”

  “他如今当了太常寺协律郎,一月里头连人影都见不着几回,当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沈儒璋这话说得教王氏好没脸,如今谁人不知,沈府嫡子是个八品协律郎,庶子却是个正五品,两两相较,莫说旁人,连王氏自个儿都觉着难堪,继而又想到沈霂容要因着沈肃容在外头多遭多少讥笑,一时敛了唇角,再不作声,只眸色渐冷,少顷,忍不住抬眸向一旁的沈肃容睥去。

  却不想,正对上沈肃容横眉冷瞥得瞧了过来,倒将王氏骇了一跳,心道这庶子先头皆是低眉垂眼默不作声,今日岂敢这般狂妄得瞧她,话虽如此,可王氏仍旧心慌意乱得别过眼,抬袖轻抚胸口,暗叹这沈肃容如今不似从前了。

  众人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那沈霂容终于姗姗来迟,却已然是一身的酒气。

  王氏忙差吴嬷嬷将沈霂容扶至座儿上,复此地无银道,“想来明瑜是在外头应酬了的。”

  今日除夕,沈儒璋显然亦不想旁生枝节,便再不去瞧沈霂容,只端起酒盏,吩咐布膳。

  沈肃容见状,侧眸睥了一眼他那位外人跟前向来是清风霁月的兄长,他这位兄长,原也是生得了一副好皮囊,如今面色微红,身上酒气熏人,可瞧着眼眸倒也不似有多醉。

  说来也是好笑,如今日这样的局面,原是沈肃容最喜闻乐见的,可今日不知怎的,总是无法平心静气,便想着待前院晚膳毕,即刻出府去瞧一瞧霜澶。

  沈肃容想罢,遂先起身,按着礼数,敬了沈儒璋一杯,复又温恭自虚得朝沈霂容敬了一杯,那沈霂容见着沈肃容来敬,饶是心下不愿,亦只得仰面饮尽。

  不过几月罢了,如今沈府里头的许多事体仿佛都倒转了个儿似的。一旁的小厮女使瞧着一个个儿的垂着眉眼只一心布膳伺候,皆是猴精的,凡此种种瞧在眼里,已然都是“心中有数”。这往后沈府谁人能作主,便都不好说了。

  这一桌酒,沈肃容用得委实煎熬,一来,他心下还念着霜澶。二来,因着他是庶子,那王氏又是个惯会拿嫡庶说事儿之人,从前莫说除夕,便是一应的端午亦或旁的节日,皆不会有人来唤他上前院一道,故而他总是与柳氏二人在泸山院开个小席面,倒也是惬意得很。可如今沈肃容被三催四请得上前院来用这一顿饭食,合该是他一直所想的,却眼瞧着众人这般貌合神离兄友弟恭,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欢愉。

  待膳毕,沈儒璋又将沈肃容留下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左右不过是问询一些朝堂之事,如今朝局明面上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汹涌,沈肃容亦留了七分话,内里艰难倒不曾全然说与沈儒璋。

  一来,不想沈儒璋凭白操这些心,二来……

  沈儒璋今日突如其来的关爱,教他莫名觉得承受不来,想来是这缺失了二十多年的情感一时有些难以消化,故而面对沈儒璋的言辞切切,沈肃容总觉“交浅言深”。

  他想,他原就不喜将周身的事体说与旁人,莫说眼下朝堂之事,便是幼时受了委屈也断然不会说与谁人,说与柳氏、柳氏定然会难过,除开柳氏,亦无旁人可说了。他便习惯了凡事置于心里头。

  沈儒璋如今的关爱,想来是他眼下还不习惯,待日后,会好的。

  待沈肃容拜别沈儒璋时,天色已然不早。

  沈肃容亦不回泸山院了,遂穿过繁复的回廊,越过庭院,沈肃容头回觉着眼下这闱庭深院委实是碍事了的,继而径直出了沈府大门,外头大雪纷飞天凝地闭,沈远早早得牵着马候在外头了。

  沈肃容上前一把接过马鞭,翻身上了马,不等沈远,随即策马扬鞭跑了出去。

  今夜除夕,又已夜深,街上早无半个人影,连叫花子都瞧不见,起初那马儿只落拓不羁得跑着,可那马蹄声倒似是声声踏在沈肃容的心腔之上,教他没来由得一阵心慌。

  沈肃容沥眉,该很抽了马,那马儿吃了痛,扬了马蹄便不顾一切得往前距着,朔风冽直将沈肃容大氅的衣摆吹得飒飒作响。

  只那雪天路滑,待至街口,马蹄子打了滑,竟一时不稳得摔在了地上,那沈肃容见状,一时惊诧,饶是立马轻点了马背跃身而起却仍旧教那马儿将他摔滚了几圈才落定。

  沈肃容蹙了眉,遂起身拉住缰绳,这便又要上马,却不知那马儿发了什么痴,掠起前蹄,直将沈肃容又摔在了地上才作罢,遂打了个响鼻,竟不管不顾得扔下沈肃容扬长而去。

  沈肃容心下微喘,眉头紧蹙,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后头的沈远驾马追了上来,见着沈肃容立身于街旁,赶忙吁停了马。

  沈肃容见状,连话都来不及说,抢过沈远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策马朝城郊私宅狂奔而去,一路上天暮天寒寒风侵肌,可他浑然不觉。

  他想见她,便犹如飞鸿踏雪泥般急切。

  终于至城郊私宅,大门紧闭,沈肃容翻身下马,三步跨上台阶,“砰砰砰”得不管不顾得叩起了门。

  半晌,那大门从内里推开一条缝来,是个老嬷嬷,见着沈肃容来,面上一喜,正要福礼说上一二,沈肃容却一把将大门推开,扔了马鞭,一刻都不耽搁得往内院去。

  只这宅院里头已然被大雪覆了厚厚的一层,沈肃容一双靴履踏上去发出“吱嘎”的声响,却半点不察,一心只往内院去,待至内院,正要往后院卧房去,便见着了青徊,那青徊亦见着了他,只见青徊面上是喜出望外,赶忙行至他跟前来行礼。

  “她眼下在何处?卧房还是书房?”沈肃容言语中的急切险些藏不住。

  “主子如今在卧房呢。”

  “她现下可是安好?”

  青徊闻言,顿了顿,若说安好,霜澶眼下委实算不得安好,那般模样谁人瞧了不心疼,可若说不安好,她如今正在卧房里头待着呢。“姐姐想来如今正躺着罢,公子去瞧一瞧姐姐吧。”

  沈肃容听罢,那先头听了张瑶华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一直飘着那颗心,眼下才堪堪有了着落,面容亦稍稍松乏了下来,再不似先头那般慌张。

  沈肃容轻叹了一口气,遂垂下头,这才瞧见了青徊手里头正端着热腾腾的吃食,“这样晚了,她还不曾用吃食么。”

  青徊面上讪讪,只道霜澶说不想吃,这原是预备下的,一直教小厨房温着。

  沈肃容眼帘未掀,遂将那些吃食接了过来,“我来罢。”

  青徊自然乐意之至,她年岁小,情爱上头原还不大拎得清,先头在沈远那头栽了跟头,如今想着,霜澶与公子之间,再不济,也总好讨她与沈远吧。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二人既见着了,说开了,便就能好了。

  沈肃容信步往卧房去,一路上踏着厚厚的积雪,脑中才刚隐下的慌乱竟又冒了出来,一时竟不知待见着霜澶,该如何去说,倘或她还要与他忆气该如何是好?

  沈肃容心下犹弋,步子不经意间渐渐慢了下来,她合该与他置气的,原就是他的不是,也不知张瑶华究竟与她说了什么。

  是了,他有许多话想说与她,头一件,便是莫要信张瑶华的胡言乱语,他的身子只跟着他的心走,如今他心里头只认她一个了……

  沈肃容绕过回廊,见着内里一片漆黑,院内屋内连一盏灯都不曾点,心下陡然“咯噔”了一下,继而一一个侧身,便见着了回廊另一头霜澶的身景。

  她正背对着他,倚在秋干上头,一动不动,好似在瞧那纷飞的落雪。

  沈肃容远远瞧着霜澶的背影,先头那般热切得想见她的心,眼下她就在他眼前不远处,却怯懦了起来。

  沈肃容垂了眸瞧着手上的吃食,心下不禁微微颤动。

  眼下的辰光,这般晚了,她许是在等他一齐用这团圆饭,不免愧疚了起来。

  他合该早些来的,便也不用教她等这般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