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有春愁>第104章 番外(八)

  张瑶华说罢,遂慢条斯理得转过身,好整以暇地抬眸望向沈肃容,好似在瞧着冰雪如何蒸融一般,那眉眼里头除开隐隐的恨意竟还有三分得意在。张瑶华心下的那丝莫名的得意之感,一时也不知是从何而来,许是才刚知晓了那霜澶小产之事?不禁想着天下间的事情竟都这般巧,果然与那云氏皆是薄命寡耻之人。

  她原还好奇,能将沈肃容迷得这般晕头转向的女人会是何方神圣,想去会上一会,甚至才至私宅里头时都有些懊悔,不该这么不清楚底细得跑来,可她确是恨得咬牙切齿,连一刻都等不及了的。不想待见着了那霜澶的面,却犹如烘炉点雪,心下先头想着的路数一时竟用不上,瞧她那了无生意的面张瑶华心下那点子莫名欢愉险些藏不住。

  那位叫霜澶的女子,委实不值得她这般在意,三两句话下来,竟是个连云季芙都不如的,那般低眉垂眼谨小慎微的模样,到似是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跑。

  张瑶华便想不通,连抬眉侧眸都要那般小心翼翼的女子,何堪做旁人的外室,沈肃容又究竟瞧上了她何处。

  那头沈肃容听着张瑶华轻柔又和缓的声音,复瞧着她转过身来,一时敛了眉意怔了半刻才意识到这张瑶华究竟说了什么!看着她挑衅的模样,沈肃容的心脏竟没来由得开始隐隐作痛,他忽然意识到,他仿佛被冒犯了。

  不,他被她死死地捏住了七寸!

  张瑶华必然是因着知晓了霜澶才去私宅,可她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沈肃容竟想到了云季芙,云季芙那日说,沈霂容定然是知晓了他与她之事,当时他都并未在意。

  他与云氏原就是各取所需,云季芙想要沈家嫡子的正妻之位,而他要的,从来就是踏在沈霂容的身板上往前。

  不过半晌,沈肃容便猜到了,云季芙出事,想来与面前这位脱不开干系。

  沈肃容心下不禁开始忐忑,张瑶华去寻了霜澶,那她眼下如何了?不知张瑶华可有胡言乱语什么教她凭白当了真,亦不知张瑶华可有对她动手,她眼下可安好?

  沈肃容胸腔内的一颗搏跳毫无章法的心已然策马奔去了城郊的私宅,他想去瞧一瞧她……

  沈肃容一时又恨自己,霜澶要生气,要赶他走、他走便是了,为何这般依着她,她要他的人皆走,他便真犹如痴傻一般得将沈远与一些小厮皆带走,只给她留了些丫鬟婆使。

  “你去那处作甚。”沈肃容叩了牙关,如今那沉若浮水的面容,仿佛被张瑶华一击即中,泛起层层寒凉的涟漪。

  张瑶华如愿以偿得见着了沈肃容面上堪堪要破然而出的不悦,心下不仅仅是三分得意七分恨了,眼下竟还生出了一丝快意来。从前皆是他将她随意摆弄,他说要守孝,她依着他,他为了那个女人,连不能人道的鬼话都能说出来证骗她,她就这般不堪,教他连碰不想碰!

  原要纳通房纳妾也不是不行,直说与她,她虽心下一时会透骨酸心,可也未必会犯颜苦谏不答应。他却非要在外头与人苟且,竟还妄想瞒着她,金屋藏娇么,他们也配得?

  张瑶华的默不作声,落在沈肃容眼里,委实教他难熬,他已然等不及了,这张瑶华分明是在耍弄他一般。沈肃容想罢,一把撩开衣摆侧转过身便要往外去,不想才刚抬了手要去开门,身后便传来张瑶华鬼魅一般的声音。

  “沈肃容,你竟不想知道我与她今日说了什么?”

  沈肃容双眸满是阴翳,已然耐心全无,半点不想陪张瑶华虚耗下去,连头都不曾回,拉开门便跨步出去了,外头的大雪早已将小院铺满了银装,小院的回廊已然点了灯笼。

  张氏见状,亦步亦趋得跟了出来。

  却不想才刚行至廊下,院外便有小厮跑了过来,待行至沈肃容面前,正经行了礼,满脸堆笑,“二公子,才刚老爷那头瞧见沈远去马房里头牵马,以为您要出门去呢,老爷特差奴才来跟您说声,今儿晚上是除夕,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开席,原还特意遣了厨房做了些您爱吃的,你可万不能忘了去前院。”

  沈肃容眼下是如芒在背一般,面沉着挥了挥手,那小厮便退下了。

  待那小厮走远,这小院已然空无一人,一旁的张瑶华嘴角笑意更甚,“这可如何是好,想来今夜你是去不得了,你父亲如今是处处想着你呢。还是你竟想要拂了你父亲的意思,去寻她?”

  最后那几个字,是张瑶华踮着脚尖于沈肃容的脖颈之下轻声说的,沈肃容今日穿的是一袭月白澜袍,那襟口是绣工繁复的暗纹,与那月色相间,犹如他这个人一般,瞧着是翩翩君子,行得却是人面兽心之事。张瑶华想,看着沈肃容面上好似波澜不惊,心下却是抓心挠肺得只恨无法脱身去瞧那个女人,她竟快意极了。

  沈肃容垂了眉眼,兀自放缓了唿吸,轻声道,“你将她如何了。”

  张瑶华闻言,嘴角的一丝笑意缓缓敛去,面容渐沉,先头那丝快感竟又莫名得因着沈肃容这句话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是的,她想看沈肃容心痒难挠的样子,可待沈肃容议般毫不遮掩不假思索的关怀之言,却更教如怒火中烧。

  张瑶华声音渐高,不答反问,“你与她连孩子都有了,却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说你不能人道,沈肃容,你可对得起我!如今我去寻了她,你便这般着紧!我知晓了你的好事,你为何不哄哄我!你怎的不问问她将我如何了?”

  面对张瑶华的质问,沈肃容却半点波动都无,连眉眼都不曾抬一下,漠然道,“是我对你不住,先头我就问过你,倘或你要和离,我立马写和离书于你。”

  “但倘或你要与我做那真夫妻,恕我难为。”

  张瑶华听罢,再装不得平心静气,他如今是辩都不曾辩驳一句的了,竟还要说那些腌臜之言来辱人!张瑶华心下喘息未定,一时间冲冠眦裂怒火中烧!“沈肃容!何堪你这般辱我!”她堂堂太傅之女,如今在这处仪容尽失竟是图着与他沈肃容做真夫妻么?

  话一出口,张瑶华自己都愕住了。

  不然呢,她眼下这般缠着沈肃容从屋内至屋外,与他撕心裂肺面目可憎得呈口舌之快,又是为了什么?

  她恨沈肃容,为了让她父亲搭桥,便来与她虚以委蛇,可真与她成了亲,竟连戏都不愿做足。沈肃容轻易便将她置于眼下的境地,教她难堪,教她不分。更教她呼天抢地都无人应。

  她好恨呐……

  可她这些恨意,皆无处宣泄,除了春桃,无人可说,她嫁到沈府来,原想着要陪着沈肃容扶摇直上,亦将曾经受过的屈辱皆还给沈霂容。

  是了,她不甘心,她原就是京都城贵女里头人人羡慕之人,可她如今成了什么了,只她自己知晓,她已然成了这沈府里头最大的笑话!

  张瑶华犹如那颓垣废井,喉间忍不住抽动,半响,才似轻叹道,“沈肃容,你会有报应的。”

  语毕,张瑶华好似想起了什么,遂轻扯了嘴角,失笑道,“不过有一句话你不曾诓骗我,你于子嗣上头,确实无甚缘分,说不好,这就是你的厄报呢。”

  沈肃容眼瞧着那张瑶华的唇瓣一张一合,轻而易举便被她给激怒了,可他自己知晓,他的怒意皆来自他心下不为人知的慌乱。

  他是怕的,他怕一语成谶,他更怕报应不爽,他怕他的报应,皆应在这上头……

  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子,是他心里头难以言喻的痛,亦是他与细幺之间如今难以越过的鸿沟。

  或许他曾经因着“时机未到”想法子让她喝了避子汤,可只有天知晓,在知道他们有了孩子之后,他有多珍惜,亦有多小心翼翼,那是他与细幺的骨血,承载了他无限的期望,他甚至已然为他日后如何光明正大入沈府开始殚精竭虑了起来。

  他行过的路,受过的冷眼,吃过的苦,皆不想让他的孩子再受一遭。

  可老天不曾给他这个机会,这个孩子没能保住。

  几日前,他瞧着细幺那般难过,他何尝不是那般痛苦呢……

  这真的就是他的报应么?

  不,往后都会好的,沈肃容想。

  如今他任詹事府右春坊庶子,很快,他便再不用瞻前顾后,日后他便能将霜澶放在身边,到那时,孩子会有的,都会有的……

  沈肃容蓦得阖上眼,妄想将方才张瑶华不堪入耳之言皆摒去。

  可他委实高看了他自己,那些话仿佛被施了魔咒,任他默念多少经书都渡不去的罪厄一般,不住的在他脑海里回荡。

  ‘沈肃容,你会有报应的。’

  ‘沈肃容,这就是你的厄报。’

  那声音一字一顿,初初只是模糊得蛊惑着他,渐渐得好似怕他忘了,脑中的回声愈发得发响,至最后竟仿佛响彻夜空一般。

  “够了!”沈肃容怒吼,随即气息微喘,少顷,猛地睁开眼,沉了眼眸望向张瑶华,不过半刻,面上清风朗月已然支离破碎。

  今夜没有月亮,那漫天的大雪就在院中随意挥洒,继而向着院中立身站着的二人和光同尘一般打着转,那雪落在沈肃容的眉眼之上,随即便融化成了水珠。

  回廊处的灯笼混着雪花点点,将沈肃容阴沉的轮廓映了出来。

  沈肃容一言不发,张瑶华的心却渐渐下沉。

  二人就这般僵持着,良久,那小院外头又跑进来一个小厮。

  雪已然是下了许久,地上早白茫茫教积了一层,那小厮踩着那雪花上头,只听得“沙沙”的声音,亦将那满院甫着的平静一声声踏破。

  至二人跟前,行礼,只道老爷已然在前院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