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有春愁>第100章 、番外(四)

  那日飞鸿楼, 沈远堂而皇之教得罪了许若昀,旁人或许不察,沈肃容却仿佛勘出了内里的不同寻常。

  这日傍晚,二人回了小院, 想来沈远是虚堂悬镜, 半点不敢言语, 至屋内, 还不待沈肃容发难, 便已然跪下了。

  沈肃容朝沈远横眉冷睥,面上半点不露, 只阴郁道, “为何跪。”

  沈远顿首拜地,只道今日是冲动之举, 却教公子难做。

  沈肃容闻言,默不作声, 只迈步至沈远身旁, 垂下眼眸,冷瞧着那俯首在地的沈远。他亦不想将沈远往那上头去想, 沈远既说他是冲动之举, 姑且便当他是冲动之举罢。

  良久,沈肃容眼帘微掀,“去外头跪着去, 莫在这头碍眼。”

  沈远听罢,咕噜噜爬起身向外头院子去了。

  原这事儿便就要翻篇过去了的,不想那霜澶竟还特意跑来巴巴得替沈远求情,难为她还打着柳氏的幌子送晚膳来,怎的他二人这样一唱一和的倒成了他沈肃容枉做那小人。

  沈肃容心里有气, 这一晚上于那榻上头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翌日一早,外头天还不曾亮便起了身,前几日那张瑶华便派人相约他一道于甄玉阁用喝茶听评弹。

  可许是昨儿夜里不曾睡好,亦或是那台上的评弹说得不入味儿,沈肃容在台下坐着,面前摆着的分明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可入口却涩意喒然,一时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身旁的张氏仪态万方得端坐着,身上原是顶好闻的牡丹花桂,可如今教沈肃容闻来,心下却总不经意得与昨夜霜澶身上头的清冽果香相较,昨儿原就问过她,不知她身上头熏的究竟是什么香,如今想来,莫不是洋人的阿福膏不成么,竟教人这般魂不守舍,连一应的吃食茶水都用得不顺心。

  霎时,沈肃容被他那天马行空的念头骇了一跳,想来他如今是魔怔了不成,那阿福膏是什么腌臜东西,平日里连见都未必见上一回,霜澶如何用得上。

  张氏分明听评弹听得入迷,连眸眼都不曾侧转过来一回,待听至精彩绝伦处,亦不过是略勾了唇角教稍染些笑意罢了,可饶是如此,却仍莫名教沈肃容心下只余烦闷。

  沈肃容蓦得又想起霜澶来,她便从来不会这般端庄守礼。

  不,她面上向来皆装得最是乖巧懂礼,可内里头的胆大妄为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最是清楚的,明明见她总是垂着眼眸,可那双眼里总是灵气非常,教人瞧着总不自觉得去想她是否又在动什么小聪明,只如此想,沈肃容竟忍不出轻笑出声。

  张氏原听得入迷,冷不防听到沈肃容的笑声,一时愕然,遂扭转过来头,眉目含水,面上皆是不解。

  台上正唱到“冷飕飕,冷风禁不起,夜漫漫,夜雨愁断肠。①”这评弹原就是吴越处传来的,寻常人家左右是听不得,张氏这样的身份,自然算不得寻常人家,台上眼下正是独坐愁城之处,那张瑶华见着沈肃容竟笑出声,心下一时不定,遂问道,“不知沈公子,可是那上头哪处唱得不妥?”

  沈肃容遂敛了唇边的笑意,只道那上头唱着夜雨潇湘混了三分真情,教人听来还是有些愁肠,可如今瞧来,有斜阳处有春愁②罢了。

  沈肃容这话好似意有所指,待说罢,兀自回转过了头,与张氏对上了视线。

  张瑶华一时不及应,竟瞧到沈肃容那深而又深的眼眸中,险些教坠了进去,蓦得脸一红,忙别过眼眸,哪里还敢再瞧,只拿了帕子掩着唇角,再不言语。

  沈肃容瞧着张瑶华那微红的耳坠,面上却渐冷,唇边的笑意仿佛再难维持,一时悻悻,便朝那沈远使了个眼色,复又稍坐了会儿,只听得沈远道,“公子,今日还要陪夫人一道用膳的。”

  沈肃容略挑眉,面上是恍然的模样。张氏自然通情达理,只道沈公子快且去罢。

  沈肃容听罢,起身作了揖,便出门去了。

  待沈肃容回了小院,不想竟教他见着了将他心绪搅得天翻地覆的罪魁祸首,原他还生着气呢他可不曾忘,可他心底那不拔之志也不过只维持到用力阖上门后瞧见那冰面上放置的瓜果为止了。

  蓦得,沈肃容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教愕住,半晌,瞧着那小心翼翼教置于冰面的瓜果,心下没来由得一阵柔软,随即有些懊恼,才刚那门可是阖得太过用力了些?原他亦不是有意的,只不知是何处来的风,他手上不察,竟教那风将门那般用力得关上。

  可再教他回过头去寻人来万万是拉不下这个脸的,罢了,左右如今她就在泸山院里头,她既能识得昨日的不妥之处,巴巴送了瓜果来,他便不好拿乔,待改日寻了机会,再带她出门去将上回不曾放的荷花灯放它一放。

  可沈肃容不曾想到的是,这一“改日”,便险些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

  这日晚间,沈肃容险些失手将霜澶的脖子拧断,他早早得便听到了假山后头那踩踏枯枝的声音,原以为是沈远,可再去细听,却半点声音皆无了,既如此,便绝无可能是沈远。近日原与云季芙来往不多,今日更是她发痴要见上一面,不曾想见面竟又是说那些疯话,沈肃容自然不想再纠缠,何况眼下是府内,多有不便,正要寻着由头走人,不想便听到了假山另一头的动静,可不管是谁人,教发现今日之事,便必然不能活。

  可当沈肃容发现来人是霜澶之时,犹如见了鬼刹,莫说下手,就是先头因着不知是谁人,手上一时不曾收力,便已然教他追悔莫及。

  那个夜晚,当真是教人绝望,霜澶她油盐不进,可笑的是他竟还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堪堪想到她或许已然瞧不起他,便能教他椎心泣血一般难受。

  那几日,莫说回泸山院,他连沈府都不敢回,时常宿在顾长安的私宅那处,那顾长安惯是会瞧笑话的,只道不知沈二公子是栽在哪个姑娘的手里头了。

  待将沈肃容说烦了,沈肃容亦会反唇相讥,“状元郎新纳的娇妾,怎得总教独守空闺,莫不是内里亦有教人说不得之处么。”

  一语便能将顾长安的嘴堵住。

  沈肃容虽人在外头,可却仍挂心着泸山院那处,故而那日院里头有人来报,只道少夫人去了泸山院时,沈肃容正与顾长安在院外饮酒,待闻言,哪里还有心思饮劳什子的酒,起身带上沈远便回去了。

  一路上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当他见着霜澶与云季芙在一块时,那心下的一颗心险些要从胸腔内跳脱出去。

  他心烦意乱,却还要强自镇定,眼下他自然不能乱了那阵脚,可云氏已然得了手,他如何能扭转乾坤?只得暗地里差了沈远去霜澶和柳氏的房内细瞧上一番,想来云氏这回必然不会没有真凭实据便随意发难。果然,沈远于霜澶的房间里头发现了一包新鲜的蟹粉,就在她被褥之下。

  这件事将原就还不曾说开的霜澶与沈肃容二人强行捻至一处,沈肃容瞧着霜澶呕心吐血,那袖襟下的指节已然攥得死死的,心下一阵绞痛,可他是那般无用之人,险些连着紧之人都护不住。

  无奈将她暂时安置于柴院里头,想着先过了眼下这关,日后便会好的,可他错了。

  她不吃不喝,眼里头已然了无生气,他曾在夜里偷偷去瞧过她,她睡得并不好,面色煞白,眼窝已然深凹,一整晚都在睡梦中呢喃着。

  大夫瞧过,只道不大好,他自然知晓她不大好,不吃不喝如何能好,可大夫竟还说怕是人已然不想活了。

  沈肃容从不曾有眼下这般慌乱过,她气急攻心,全然是受了不可言说的委屈,而那些个委屈,皆是因他而起。他不敢去见她,怕她想不开,只敢差人填了院内的水井,当真是可笑。

  沈肃容终究还是将霜澶给弄丢了,可他委实不曾想到,出卖他放走霜澶的人,竟是沈远!

  那日早间,沈肃容发现霜澶已然不在那柴院,牙关紧扣,一时怒不可遏,却还未待他发难,那沈远竟自跪了下来,口中辩解,只道大夫说霜澶委实瞧着不大好了,倘或再这般将她扼在沈府,恐怕是难活。

  沈肃容闻言,眉眼不禁略略跳动,遂寒了面,一把扼住沈远的脖颈,将人从地上提至墙角,沈肃容已然是怒极。

  那沈远却不挣扎,阖了眼,一副生死由人的模样。

  良久,待至沈远险些要背过气去之时,沈肃容兀自松了手,沈远随即跌落至地上,大口喘着气,半晌,随即又俯地跪好。

  沈肃容深吸了口气,将那嗜血的冲动遏下,只眉眼间仍是敛不住的凉意,转身随即朝沈远违戾道,“沈远,你才刚说的那些不容置辩之词,真是如此么。”

  沈远俯地跪好,默不作声,不过半晌,整个背脊都在不住得颤抖。

  沈肃容没有说错,他的那些辩口利辞不过是在诓骗旁人罢了,可他不曾骗过沈肃容,亦不曾骗过他自己。

  少顷,沈远阖上眼,好似作下了什么决定般,朝沈肃容叩了三个响头,“奴才知错,这便下去自领罚,绝不教公子难做。”

  瞧着沈远转身而去,那才刚的怒火攻心渐渐得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将霜澶弄丢的锥心之感。

  至此,沈肃容才发现,他对霜澶一无所知,甚至连她能去何处藏身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