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然脂功业>第5章

第二章

  他在华宁大学教书,是一位前辈的引荐。那前辈可谓是浦季宾的伯乐,又与他是本家,说华宁大学正在扩张组织,这几年待遇都很好,名声也不错,正可以做一段学问。至于现任校长那位黎兆熊先生,并不必过分担心。

  谈起时,浦希严只道:“黎先生没有你想的那样小肚鸡肠,他若是还在意,早就不会应许。他也未必记得你了。再说,若没有当年那件事,或许他还不会回到华宁大学来呢!”

  这话倒是真的。黎兆熊对他发过牢骚:“本来我属意你,谁知道半路出来了那么个人!”

  代任教育总长,没多久就步了前任后尘。昔年左支右绌,至今说起,仍觉像个笑话。不过塞翁失马,那之后日子反而像样起来:“虽然也难得很,到底比在政府那时,要受两面夹板气的好。而且,那时做什么事都看不到效果,现在倒不一样。”

  十一月,竟真收到了任希靖的长信。浅蓝色墨水,长长一卷稿纸。多年不见,任希靖写字圆柔许多,一望便知不再是少年人的字迹。

  这变化倒像他的外貌了。除了书评还有别的,将这些年所闻所想都录了一遍,不似絮絮闲话,反而分门别类,篇篇成文。读起来自不容易,浦季宾每日睡前花上点时间,一个星期过去才泛泛读毕,提笔却不知如何回复。

  他原以为来的会是闲话,甚至敷衍,自可以闲闲回过去,当做一种朋友间的消遣。未料任希靖此信几乎抵得上一本书。起笔尚在谈重逢夜的风景,寄出则已至十月底,把这本“书”写清楚,用了一个暑假不够,还要再添半个学期。末了,附上一张单独的信纸,给他写了几句话。

  “去年张之铭先生来欧游历,对我多有批评之辞。先停驻枫丹,见了你,我是知道的。之后到我处,在咖啡馆里见了一面,称我‘这些年只得了一个学位,人也浮浮荡荡,没有成果,把心都散了。说是再不闹运动,潜心念书,实际因为家里有钱,又受资助太多,只知道吃面包烤香肠,喝葡萄酒找外国女朋友,却大不如浦君用功。’回国之后,把这话向许多人说起,惹得我受了不少旧师友的惋惜。我自觉不至于此,但彼时亦拿不出辩解之辞,除了说‘外国女朋友是子虚乌有的传言’以外,唯有不断遥闻浦君成果,心底何其羞愧!”

  再往下,却不写了。浦季宾暗自猜度,知是“将此信交由浦君评判”的意思。他二人观点已然渐渐分野,孰对孰错难以评判,他只剩下一种情感上的惊奇,一是任希靖昔年并不擅长写文章,如今进步何其速也;二是这些年来,任希靖竟一直在暗中观看着自己。

  时近中夜,他心绪竟异样纷乱,准备到外去走走。才出书房,便听见隔壁传来小孩打闹声:他家眷已来京有日了。推开卧室门,见两个孩子全光着脚,正在地上乱跑。

  做哥哥的看见他,高声解释:“在打蚊子!”妹妹随声附和,毫不畏惧。安知这谎扯得太开,年底的平京,如有没冻死的蚊子,倒也不必打了,应当活捉到实验室里去研究抗寒本领的。待他重新哄好两个小的,早已把那回信的腹稿忘得精光,悒悒地到自己卧室爬上床。旁边的妻连动也未动,早已睡熟了。

  被那附言提醒,浦季宾倒不急回信,先把拿给了张之铭阅览,张之铭又递自己一干朋友看了,感慨道:“之前同希靖在欧陆见面,觉得他不像你那么肯坐冷板凳,为人太活泼,这样做不了事。或许也是我苛责他了。”

  反响很好,转天就分几次登在了刊物上。本该先告诉任希靖,但书信往返,或许赶不上这个学期的季刊。张之铭算了算日子,向浦季宾道:“他不是还没有写完?剩个尾巴,过几日寄给你,我们这边先发了已定稿的几篇,你写信时再告诉他也来得及。稿费一并寄出就是。”因为无甚私人内容,体例又正式,诸人并不顾忌。

  浦季宾答应下来。或许是没多想,也或许因为任希靖昔年对浦季宾如法炮制过,互相已习以为常。发出去,效果正如所料,浦季宾将稿费与他人的评论收集了,一道寄给任希靖,代替了回信。他也只在后头附了短短几句,写道:

  “希靖:你那分才华流溢倾泻,令人心折,真不是我仅凭刻苦就可以及的。学问自然极好,有许多师友都已评点过,我尚有不懂之处,便不必再添足;连那几篇旅行散记,也可以当文章独刊,读来鲜明如画,文字也美丽得很!待你回来,可再详谈。浦。”

  一时洛阳纸贵。此前数年沉寂,国内几乎忘了任希靖,即或记得,亦不过因为他在念书时是甚么学生领袖,但领袖人物何其多也,倒不如这回了。赶巧刊物也卖得好,不像前几年,好像搞得轰轰烈烈,其实只编辑部一方天地,外头人全不关心。有书店来要单独发行权,浦季宾作为代管的人,得了一本,收在家中。

  搁在桌子上。太太瞧见,问:“是你之前忙活的那本?”

  浦太太识字,但只读得了报纸,看不大懂这个,翻翻又放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写呢!原来是帮人代发表。还这么兴奋。”

  院内雪被扫过,堆在树根下,树上光秃秃的。学校新盖的房子,楼上一家仅一对搞化学的洋博士,先生是浦季宾同事,太太在女校教书,没孩子。两家关系不坏,但浦太太跟楼上女主人隔一层文化的纱,总熟不透,便不爱出门,镇日给儿女织毛衣。

  两个小孩并没水土不服,新鲜得很,浦太太却不习惯这干冷冬季,脸上爆了一层皮。烧了暖炉,晨起嗓子便肿得发不出声。浦季宾出门回来,把个圆形盒子递给太太:“喏。”

  一小盒雪花膏。太太平日只用没味道的东西搽脸,这几天染了浓烈的化学香气。“怎么会这么香?你就喜欢这样的,以前不告诉我?还是在外头见了别人,所以有了新爱好?”

  “只是没注意。觉得广告做得好,是楼上那位太太同我讲的。”

  放下大衣,走到餐桌前,只有一小碟炒菜,馒头,米粥。他刚要问,浦太太说:“今天不舒服,天黑了才起床。”说时一低头,自己都觉着是因为雪花膏的事,起疑心吃了醋。

  却到旧历年都没有痊愈。起先不肯去看西医:“不愿意被人拿着X光在身上照来照去,怪骇人的!”过后迫不得已去了,查出肺结核病。住院时顾不过来,又听闻这病传染,浦季宾顺势将儿女送回了老家。不好明说,只告诉太太怕家里吵闹。

  “什么吵闹!这么大的事,你一点也没跟我提过,”说着又掉眼泪,“是不是你们新派人都要新派太太,觉得我不配教育你的孩子?”才出院,二人便大打了一架,结缡数载,头一回。但浦季宾不松口,亦不愿将母亲接到平京来。

  老小都不愿挪动,何况世道不宁,不想这样花钱。这种冷酷,连他自己都惊心。有个晚上,浦季宾上厕所回来,拎着电筒,倚着太太的门框——病后,他们常分开睡。

  因为太太体弱易惊,他又睡得太晚。正好不必再添孩子。电筒光黄澄澄的,把人影投在白墙上,拉扯得极大,如什么怪兽。万籁俱寂,只有挂钟在响。浦季宾这么站着,就想起以前读的西洋文学,时间如何如何,爱情又如何如何。

  以前讲那些新鲜口号,动辄高呼“不怎样,毋宁死”,觉醒,珍惜,生命的冲动,自由恋爱。将这消磨式的日子目为无法想象、更不可能忍耐的事,可惜没有几人真去蹈海。不仅如此,反而露出深沉的怅惘,说:“简直可笑!太年轻了!”浦季宾倒从没这样笑过,但怅然仍不可免。

  轻声叫道:“五妹,五妹?”太太在家里行五。

  “怎么了?半夜不睡觉。”

  浦太太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时气促,垂下头干咳。她两只手掐着胸脯,脸颊被光线晃着,明显地消瘦了,在不断地凹陷下去。肤色昏黄,不知是被电筒照的,还是人太憔悴。直到能咳出东西来,吐了一口血丝,拿毛巾擦了脸。转转眼珠,说:“你盯着我,好看么?比别人好看么?”

  她确信浦季宾在外头找了别人,所以家里才能这么平静。自己检视自己时,深深地陷入那种传统故事中去,深宅里枯死的大家闺秀,不受丈夫的厚待,死后才得到公平;寒窑中王宝钏苦等,落得与公主平分一个旌表式的诰命。再者当代的花边新闻,某某学者教授把发妻丢在乡下,自己同A小姐Y女士自由恋爱。但她不向浦季宾说起:委屈中的贞顺也是这类悲剧故事的要素。因此,浦季宾亦不会有自辩的机会。但或许没有更好些,因为“没有”,“对生活缺乏兴味”,“与你相处感到乏力”这些话,又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浦季宾被刺了一句,装不明白,坐到床边说:“我只是想到,后天是你的生辰,要不要出去逛逛?又正巧是周末。”浦太太过了这个生辰,该二十六岁。浦季宾自己也二十八了。

  她便说:“我想做衣裳,再买鞋子。”生病前买的都宽肥了,又因为心灰意冷,一直没做。今年冬季新弄了热水汀,再不烧壁炉,屋里暖融融的,浦季宾快热出汗,但女的坐在被子里,微微地发着抖。热度一直不退,腕子纤细硬脆,像截植物。

  他低声说:“那些旧衣裳,我都不想要了。”这不似她平常花钱的习惯:衣裳首饰都不在意,只有吃上肯用心。浦季宾想到些不吉的事,喉咙里忽而哽住。

  两人从制衣店出来,到公园去。初冬,湖水结了薄冰。他说:“再冷一点,到腊月正月,这上头可以溜冰;要么夏天,有荷叶有水。只是这时候最不好!”

  树叶子落得罄尽,干在地上,风一吹,碎屑迷眼。这风景太肃杀。但附近也只有这个公园最好,刚整修了,为了向市民提倡所谓新生活。游人黑点一样散在假山和树干间,远远地,令浦季宾并不讨厌。

  他一向以为,看人、看市井,也是逛街的一种。顾及病人体力,两人走得很慢。浦太太头发数月不管,披散到了腰际,想去电烫成卷,又嫌天晚,只好约了下次。又问:“家里有没有新信来?”两个孩子都上了小学,会写字了。

  浦季宾竟真动了些感情,哄她:“等你好了,把他们接回来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