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然脂功业>第3章

  任希靖在看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呆了。没设想过浦季宾能会错了意。以前闲聊,浦季宾给他讲戏子那路事,又说同学间的事,没有个不知道的。怎么今天会如此?

  或许是故意的。他咬咬牙,抬头盯着对方,浦季宾却低头,只给他看密丛丛的乌发。他不甘心,又说了一次:“我是说,我一直很喜欢你。不是要拉你来做什么的意思。是我,我,很喜欢你。”

  掰开揉碎,简直像讲考试重点。讲完,迫切等着回答。浦季宾拿筷子的手抖了抖,良久才抬起头来。只说“啊?这、这……”

  任希靖没忍住,把椅子往后一推,哗啦一声站起来。浦季宾补了下半句,低声地:“希靖,你让我想一想。你也想一想,想一想,过几天。”

  任希靖忍不住了。大声回他:“这有什么可想的?只有‘行’与‘不行’,还要写篇文章分析吗?”一路奔出去,直走到马路尽头才停。

  不知道是跑得太急,还是叫浦季宾气着了,胸口嗡嗡作响。呆立片刻,见浦季宾不曾追出来,才走回去。心里只想胡乱脱衣蒙进被里,手上却利落卷好了铺盖与脸盆,搬回了原来的住处。躺到床上,才想起走时没付咖啡馆的钱。

  账是浦季宾付的。任希靖再不肯见他,太年轻,气性极大。只转天托人给他一个信封,里头夹着几张钞票。浦季宾坦然收下了钱,把信封仔细掏空,里头竟没一句留言,出乎他的意料。

  有些失落,又心想这样也好,或许任希靖也后悔了,双方正好从此缄口。但当晚就梦见任希靖来追问回复:“你想出了什么?”

  该说不喜欢,却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嗫嚅:“我、我不知道……”

  惊醒了。或许他是真不知道。“爱情”两个字本身也是近二十年的新兴名词。也或许怕说了就要绝交,太不舍得。浦季宾撑起身子坐在床上,闭眼摸到那枚信封,手指一寸寸沿着边缘滑下去。

  但任希靖再没来过,故意躲开了。他松了一口气,又可惜,到底还是绝交了。寝室里旁人全睡了,他只身独坐,泛起一股怅然惘然,仿佛自己的身体都融化在了这茫茫的夜中。

  过不几日,被快信叫回了家里。即刻面临一桩全未料到的事:说是来奔父丧,实际却是叫他回乡结亲。浦季宾从前只在小说里读过这种情节。按说他自己写过小说,还鼓吹过“当代人写当代事”,此刻竟似忘记了,本来故事便往往从真实中取材。

  这个男主角做得气闷。双亲都知道了入狱的事,对他百般拷问,为这个才立刻叫他回来成婚。父亲确实久病,然诫子时中气仍很足,母亲负责解劝,抹着一块手帕垂泪。起初作势要打,打不几下,母亲便《红楼梦》式地哀叫起来:“我苦命的儿呀!”

  把他从棍棒底下救了回来。恰好,浦季宾真的有过一个早夭的长兄。闹将一番之后,到底是结了婚。一方面也为给父亲冲喜——都什么年月了,竟还信这一套!但要让人不信,他又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曾坚拒。

  在外头,对人提起自己婚事,仅仅怅然地说:“我也没有想到过!但意外或者也是命运的一种安排。”

  言及“内子”,从不说起新娘的坏处,也不讲甚么被迫结婚的话。只有一点最为确切:自己的身份变了。从光杆司令成了有家累的人,只觉着连灵魂都被系上了沉重的铁秤砣,再不能胡乱飘飞。

  同时想明白了,大约这就是他父母的意图,用俗世扯住他。浦季宾思想趋新,不是没幻想过性与爱之类,难说没有郁郁,只不像一些师友那样放得开,敢于对亲朋大倒苦水:他没法将自己置于完全受害的位置,总觉那近于推卸责任。

  休学期间,居然连任希靖也写了快信来问候他。末尾附上调侃:“从前某前辈新婚便有新诗,甚至写了不少文章出来,据说是因为苦闷,不知道浦君有新作未?”

  言语之间十成活泼,仿佛对此全无芥蒂。浦季宾想起那通告白,总疑心这调侃实为讽刺,但一来并无证据,二来喜于二人复交,决心将此视为任希靖的表态,表示那事已过去的意思。虽则如此,他还是过了许久,才复信道:“这一向太忙……喜事后居然连着丧事,自己亲身做了孝子,哀痛得不大能够落笔。加之又病了一场……”

  他父亲没熬过这个冬。浦季宾本想早些回校,但他家传有心疾,父亲死在这个上边,他自己办完白事回来,也差一点晕厥倒地,只得拖到了夏季。

  其时,任希靖已负笈外洋去了。没赶上那场送别,还是听祝芝江讲的:“今年得了一位实业家的赞助,又申请一部分官费,早早就走了!”

  两人站在课室外。新搬的校园,但是个旧园子,里头树影重重叠叠的。恰逢书商来找教员学生做买卖,站了一排。浦季宾说:“啊,原来是这样。”

  默然片刻,才接下去:“他之前还给我写过两封信,却没提。不过那信也有几个月了,想是没来得及。”自己给自己寻出了解释。

  祝芝江殷勤地代答:“之前没定准,便没对人说。等定准没几天就启程了。何况这半年,学校里学业,还有别的事,都焦头烂额的。他走得急,一时顾不上也难免。”

  “出了什么事?我都没听说。”

  没等回答,又失笑道:“想是都过去了。或者是我不愿与闻的那些,不方便,我就不问了。”携着书卷讲义同祝芝江散步,正逢新生入校,有人压着嗓子议论:“那便是祝芝江。旁边大约是浦季宾师兄。你入学晚,任希靖听说已出国去了。”

  祝芝江处之泰然,低声对浦季宾说:“我们太出名了——有些新生仰慕。但或许也不是好事。”晃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浦季宾颔首。进了寝室,静悄悄没一个人说话。他搁下书坐在床上,感到一股浓重的寂寥,像烟雾,被吸进心里。

  此后许久,任希靖再没给他写信,浦季宾心中委屈,便更不肯去枉就,一来一去,从前击节畅谈的朋友,今朝竟也久疏音问了。

  就连祝芝江,也自打毕业,便渐渐没了消息。他同浦季宾都是转年春节后往欧陆去的,嗣后却没了影踪。有人说在遣返名单上见过;又传说那批人根本没有真回去,但也没见谁回学校来。去了哪里?浦季宾回国后又听见议论,不禁多嘴问了这句,那时已是几年之后了。

  隔着一桌子酒菜。对方说:“我也只是听说的。一位老同学,说在南边见过他——在洪州了!他是东北人,不知道去洪州,是讨什么生活。”

  洪州这个地名一出口,底下的话便“犹抱琵琶半遮面”起来。浦季宾晓得,那边有反当局的人在。诸宾客挪开话头,说笑声在空气里宕开,水波纹似的。于是也知道,他同祝芝江大抵很难重逢了。

  回国之前,反倒见过了任希靖。在枫丹市,另一同学家里。那位的妻刚生了头胎,请吃满月酒,难得旧雨纷至。浦季宾到得晚。主人迎出来,透着洋洋的喜气:“你猜谁来了?”便指一人与他。

  “季宾——真是久违了。”竟是任希靖。浦季宾曾听说他不远的另一国,但万万没想到会在枫丹相逢,张口结舌地。主人邀功似的一笑:“希靖前几天到枫丹来,我同他说起你,听说你们一直没见。”

  任希靖比从前胖了。没到“绝对的胖”,但与过去硬骨清瘦、不盈一握的样子相比,确乎丰润不少。人也更开朗,甚至稍显咄咄逼人,反观浦季宾自己,却是越发内敛。两人交谈,往往是任希靖问一句,他答一句。

  何况他心里还有芥蒂,不知道任希靖为何忽冷忽热,同他疏远。想来想去,也只有表白不成的事。对于失败的追求者,浦季宾听妹妹抱怨过,知道女人从此往往有种情不自禁的居高临下。难道任希靖认为他也会沾染这种心态?再不然,就是像猎人,对于一击不中又不便追逐的野兽,宁可彻底抛弃。他不知道任希靖是哪一种人。

  宾客散了。任希靖挪到了沙发上,瞧着他:“我看了你的文章。”和昔年无甚差别的话。但这回不再是散文小说,讲的是浦季宾终于做出来的论文。结了一个集子,在国内印刷出来,令他又一回声名鹊起。只待拿到学位,便可以回平京去教书。

  有妻有子,有了工作,一生仿佛就能这么过去。任希靖笑他:“没想到,竟是你早早便能糊口。”但眼观世乱,虽然此际已经不兴什么河汾受业、太学清议,也不再提什么文气道统,终究心不能平。一生如此消磨尽么?太苍茫了。

  他余光瞥任希靖一眼,转脸对主人说话:“你听听!只以糊口论,要以为希靖在讽刺我只知道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