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然脂功业>第2章

  暑假里三人有时趁夜漫步,偌大平京几乎踏遍,没少路过警察局,他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被抓进去。任希靖曾指给他看:“喏,就那边。”原来就在必经之路上,他平常不往拐弯瞧,才没注意。向内匆匆窥视,是座老院子,惯例灰瓦红墙,墙内种了高大槐树。

  浦季宾说:“这上头没有琉璃瓦,倒比有了好看。我不喜欢那东西,黄澄澄、绿油油的,不好看。”两人共享一套水乡式的审美趋向。警察在门口踱步,旧制服还没彻底换完,树上不知什么东西落下来,踩上去发黏。

  那天的游行,浦季宾起初没准备参加。被任希靖拉去筹备,竟成了主犯之一:口号传单同请愿书都出自他手。他连名字都不曾署过。落笔时,有同学问:“为什么?”

  谨慎或者胆怯都不能宣之于口。浦季宾只说:“既然是宣传,谁写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才做这个。”赢得一席了喝彩。

  但这点自保伎俩后来并没派上用场。起初坚持抗辩,受审日久,便虚飘飘的,连反问也说不出口,当场似被说服了,过后又觉悚然,惊出一身冷汗。这事整个地,森严里透着一丝滑稽。

  窗帘浓绿色,几乎不漏什么光,灯亮着,刺眼睛,把对面那警察的脸照得惨白惨白。还好,没什么新型技术。他没过于害怕,亦非英勇,更多感到茫然,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应当说什么、做什么。后来,据说校内抄出了即将制成的炸弹。差点投到衙门里去,但那制造技术又不太成,把查抄的人炸飞了几个。

  真是好险!没在别的什么时候炸,炸飞自己人。有学生讲这是天命、报应,虽然新青年口称报应,本身有几分好笑。此事吓得教育部长直接挂冠,不免与前头的一步不让相映成趣——现在,在教育部,是原先的次长同警局在应付。

  据闻别人已经认了阴谋,又说因为无辜死了许多人,舆论汹汹,都要求从重处理首犯,甚至有人绝食明志。浦季宾听了,不大愿意信:还另有一种说法,说绝食抗议,抗的是抓捕他们。他运气不好,没跟其他同学关在一起,风声全听不到,除了公审和死刑一类的威胁。

  最后,这些也没了。警察办案亦偷闲,之后久久晾着。白昼渐短,令他想起“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之类的旧诗,只剩下狼狈。感触最深是狼狈。蚊虫,脚步,高墙,涂了黑漆的狭窄楼梯,共同构成一个舞台,他在台上昏头昏脑,踩着衣摆走路。

  开学日久,这事再而衰三而竭,别的学校多半已散了,到他们这里,却还有另一桩事:之前抗议军政府,他们做得最多,甚至受了暗中的支持,如今却要被撤去建制与其他大学合并,要拼凑出什么“东方首位”的大学。过河拆桥写在脸上,不免有些难看,只天下难看的事实在许多,衬得它不稀奇。什么都不稀奇。

  有一瞬,浦季宾当真以为将死在这个上,自顾太短一生,简直尚未舒展就归于卷曲。想起旁人,好像也就那样死了,碾在尘土底下。白日当天,他睁着眼,像从噩梦里刚挣出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全都要怪任希靖。他这么跟自己说,说完也知道不应当。但应当什么?这又不知道了,正如不知道 有无恨他。“挑事害命”,叫他写认罪书时候,有这词汇。不全是威逼。来过领导,一个枯瘦的,语气低沉;另一个胖大身子,裤带挂到肚脐上,本地人,说话像铁锅里炸豆子,蹦得哗啦作响。

  后者苦口婆心,前者潸然泪下,大意说,造孽终得自己还。吃这杯敬酒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吃……

  一封认罪书,倒卖得像赎罪券。浦季宾按了手印。庭审时,他才头回见着任希靖,相顾憔悴支离,他一瞬竟把怨恨都忘了,甚至深愧于自身的软弱。虽则如此,站在席上时,到底两股战战——糊涂律师辩不过,判了死刑。

  他疑心有预谋。那位教育次长也来了,在证人席,闻道不日就要高迁接任。瘦高,面白,银丝边眼镜,浦季宾从侧面看他,是一副文弱剪影。军政府在时,他同那少帅关系很近,借机救过不少文人与学生。只如今,形势自然变了。

  后来与任希靖谈起过这人。彼时正吃饭,任希靖的习惯,不咽净饭便不说话,词句酝酿太早,干瞪着眼咀嚼许久:“眼镜和人是一般的装模作样。你不知道!”

  这位黎次长坚决要求追责。毕竟那颗不成功的炸弹,仿佛他家里是目标之一;并曾有“学匪”扬言,平京学堂的名分解决以前,一旦黎次长胆敢往平京学堂演讲,就要打得他进不了校门。最终没有真打,因为他没有真来,不知是谁吓住了谁。

  另外,还有踩踏事故的责任问题:死了的学生里有什么人物的亲戚,家里很不乐意。当然要整顿学风。黎兆熊受多面交攻,几日没睡成好觉,脸色黯淡得简直像抹不匀雪花膏的女人。

  庭审结束才放心,夹包向外走,偏巧跟浦季宾对视。只见那年轻人木呆呆的,挂点讽刺,又像要掉泪。

  是真差一点哭出声。刑期下周,又改下月。转机是中间来的,浦季宾不知道具体原委,只是狱卒下了寡淡通知:“下午,放你出去。”他正盯着墙,等一块欲剥落未剥落的墙皮坠地,听得一个激灵。

  以为是“送行饭”要来了。其实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送行饭”,但小说戏文里都这么讲,他就姑且如此以为。“啊”了一声,转身问:“是……要来了吗?”不敢把话问全。

  狱卒不耐烦,重复一遍:“放你出去,不是行刑。”浦季宾这才明白。脑内轰然一片空白,想站起来,感到两只脚在抖,索性不动了,做出若无其事的镇定样子,点了点头。

  后来,才问任希靖:“是怎么一回事?”那时,秋已深了。

  出狱那天,来接的师生挤满了窄巷,真相识的倒不多。照例要合影留念,浦季宾最怕照相,但也无法。他一身白衣早已素化为缁,虽然知道镜头里未必看得出来,还是临时问人借了蓝布褂子披上。

  是向任希靖借的:这学生领袖人缘好,有女同学专门给他带了两件衣裳。摄影师那头发出咔嚓一声,浦季宾也宛如方从地府回魂,露一丝呆愣愣的笑,又迅速收了:有同学胸前戴着雪白的纸花,为了纪念死者。

  那合影拍得尴尬,但人手一张,浦季宾独处时才好意思取出来看。懊悔站在太中间,表情做得又不好,局促从相片纸里外溢,烫得指尖生疼,与旁边的任希靖相形见绌。

  任希靖说:“你生日要到了,我请你吃蛋糕?”

  又是两人对坐。对方把瓷盘向他这头推让,模样施施然:“这家的蛋糕好吃,所以才特地来这里。”

  浦季宾道:“原先只吃过寿面的。”自己也笑了。他其实比任希靖年长接近两岁,但任希靖练达圆融,衬得他真正“痴长”而已。性子又胆怯——这是因为想起入狱时的事。

  任希靖没仔细解释,只告诉他:“那位黎先生如今不在教育部了。我们最终还是合并,换了校长,当时新校长来见狱中的学生,你也是知道的。”

  浦季宾颔首。任希靖接着道:“学生答应合并条件,不再闹事,这件事就过去了。”连踩踏事故也一起,都推给了望风辞职的教育总长同两所大学的前任校长。曾经单独提审了任希靖等几个人犯一回。秘密法庭。并非真构成秘密,只是图省事,借一张谈判桌子。

  席间,黎兆熊情绪不稳,拍了桌子:“我家里差点进了炸弹!有人的太太都挨了打!连报馆都被他们捣了!死了二三十人,你究竟有没有想一想?炸弹,那可是炸弹!现在平京的学生都成了什么样子,你说说,你知道吗?”

  “黎先生吃瘪,把祝芝江都看笑了。”任希靖半真半假地给他讲故事。祝芝江才真是风云人物,浦季宾轮不上,所以虽则判刑里有,谈妥时却没有他。浦季宾虽后怕,毕竟时过境迁,还能开几句玩笑:“真可惜,没亲眼看见。你们怎不叫上我呢?”

  任希靖捏着咖啡杯柄,似没想到会被烫着,吸了一口凉气。才说:“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一句话的。”话到这里,难得神态有些局促。

  浦季宾问:“嗯?”

  “他们知道材料出自你手,不是我说出去的。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说完,逃也似低头切蛋糕。没拿稳,跟餐盘撞出接连几声,仿佛那刀子在战战兢兢似的。

  这话前后不搭界。浦季宾起初没懂,回味片刻,才说:“你知道的,我只想做一做学问。”

  任希靖叹一口气,劝他:“学问也不至于——用掉整个的人生罢?”

  浦季宾放下叉子。这动作显得他很下决心,为接下来的话添了郑重:“希靖,我是真的不擅长搞那些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