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16号情人>第14章

  最终他们一头母羊都没买到,因为卖价全都超出了知晏的预算——接下来他得准备在小亚撒满三周岁的时候送他去上幼儿园了。知晏总是担心小亚撒过于孤僻冷淡的性格会让他交不到朋友,平时在家里也费尽了心思地引导他多说几句话。

  小亚撒会在他将这些担心说出口时十分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去摆弄自己的拼图,过了会儿才不情愿地说:“一定要去上学吗?”

  “一定。”知晏戳戳他的脸颊,小亚撒的短发不羁地支棱起两三缕,跟着是一双十分明澈的眼睛:“好吧。”他妥协道,伸手将那些拼图重新打乱,黑亮的大眼睛瞥了眼知晏,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知晏坐在他对面,微微倾身,是个平视他的姿势:“亚撒?”

  “可是妈咪,”小亚撒说:“我们有钱吗?”

  知晏自己要上学,要分出一部分的钱交到疗养院里,还要负担两个人日常的开销,小亚撒很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好像不是很好。知晏笑了出来,胡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将本就坐不太稳的小亚撒揉了一个跟斗,害得他撅着屁股半天爬不起来:“哈哈哈哈,又是杰弗里告诉你的?他是不是还说要把你带去马戏团里表演钻火圈来赚钱啊?”

  小亚撒耸耸肩,撇了撇嘴说道:“杰弗里总是犯傻。”

  “亚撒!不要随便说别人傻啊,你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自大啊……”知晏扶额,掐了一把他那张总算端着冷淡表情的脸蛋:“多笑笑知道吗?你才两岁半!再这样下去我得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了……”

  小亚撒迈开腿,他现在走路已经不需要人扶着了,于是一边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离开这里,从他的眼神中,知晏仿佛也能感受到他在说,妈咪有时候也挺傻的。

  ……养育幼崽是门学问,知晏觉得自己已经招架不住小亚撒的很多问题了。

  小卷毛前段时间都和知晏待在一起研究幼崽,两个大傻子一边带孩子一边帮他选毕业课题。因为知晏留了一级,所以小卷毛今年要一个人孤独地毕业了,不过就算他人在学校,也是一天三个电话一个不落地打过来,主要是问候一下面瘫小亚撒,次要是语焉不详地提醒知晏最近不要出门,吞吞吐吐的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知晏转眼就将他的话忘在了脑后,因为两个星期以来,他已经去了四趟集市,可还是没有买到合适的母羊。今天他有预感,依然会空手而归,而且最近几天集市里的摊贩是越来越少了,应该和马路对面过于严肃整齐的驻军有关。

  “Bonjour。”

  和知晏打招呼的是一个法兰西人,头发和虹膜的颜色一样都是棕色,轮廓深邃,比西班牙人要白一些,尽管他略显落魄地蜷缩几只母羊的身后,手也揣进了袖子里,但并不妨碍他依旧有着浪漫冒险的精神。因为他也是个beta,并且对知晏很感兴趣。

  “本…本竹。”法语‘你好’的发音,知晏总是讲不好。他蹲在一只孕羊面前,第五次询问道:“真的不能再便宜点了吗?”

  母羊可以产奶,生下小羊后可以抱进屋子里和小亚撒做个伴,知晏猜测小亚撒对于动物的耐心应该比对人的要多些,所以这只孕羊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如果它能再便宜一点的话。

  法兰西人的目光里开始透露出一点别的东西来,他揣在袖管中的手拿出来,露出一只连指甲缝里都填满了泥土的手指。他用那只手轻轻搭在知晏的手背上,乌黑与皎白形成鲜明的对比。知晏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退时因为用力过猛而身形不稳地摇晃了一下。

  随后被一只稳健有力的大手托住了背脊。

  “帕克,骚扰罪是怎么定义的?”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冷冽的空气中传开。

  站在知晏身后的男人穿一身陆战队制服,墨绿色外套的左胸装饰着勋带和徽章,他的鞋子踩在集市铺满干草的摊位面前,右边是一家倒卖非正规抑制剂的小摊贩,看见军方的人登时吓得连摊子也不要就跑走了。

  知晏被他搀起身,僵硬着脖子没有回头。

  男人拉着他的胳膊往后轻轻一扯,知晏就不由自主退了几步,被他挡在身前。

  男人身形欣长俊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法兰西人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稠黑冷锐的眼里酝酿起一场风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根据骚扰罪的场合界定,他已经构成了在公共场所骚扰他人的罪名。”

  旁边跟着男人一起出巡的几个军官莫名其妙,其实骚扰罪的定义在他们目前的法条中还属于比较边缘模糊的,但他这么一说,别人都不敢反驳,只有其中一个黑人少尉看着他的脸色接话道:“是,应当处以3-7天的拘役……”

  男人好像才终于满意,脸色没那么难看了。以目光示意他们可以行动了,那个法兰西人被铐上手铐的时候,还不明白自己怎么被他们三言两语就定了罪,至于他牵出来卖的几只羊,则被那个军官大手一挥,慷慨赠给了他身后的那个beta。

  “……我不要。”知晏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冻疮,那是上一个寒冬留在他身上的痕迹:“谢谢。”

  他从始至终都没抬过头,好像脖子上压着什么重逾千斤的东西似的。

  顾景淮皱了皱眉头,身边的少尉牵着那几头不是很安分的羊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敏锐地察觉气氛不太对——这个空降他们驻军的上将刚来就大刀阔斧地改了许多制度,其中最没道理的一条就是将市集这片连着镇上都划入了他们平日里出巡的范围,这么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将居然还亲自带头实施了起来。

  少尉在发呆时,就见刚才那个买羊的少年已经低头准备离开了,而他往哪边走,上将就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被挡了几回,他好像终于生气了,愤怒地抬起一张脸来,通红的眼睛恨恨盯着男人。

  黑人少尉终于琢磨出一点耐人寻味的关系来,他牵着几头羊,驱赶着它们走到一边去。

  “不要羊了?”顾景淮负手而立,挡在他面前。

  知晏深吸一口气,几次想‘突围’都被他挡个正着,就算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何况知晏根本没打算理他:“不要了,请您让开,我要回家了。”

  他疏离冷漠的口吻让顾景淮皱起眉头,接着又看见他手上的红肿的冻疮:“……你现在住在哪儿?”

  知晏只想快步离开这里,他避开顾景淮的目光把手揣进了兜里,攥着那几张纸币,好像才找到一点平稳开口说话的底气:“请您让开。”他又重复了一遍:“与您无关,我要回家了。”

  说完,也不等顾景淮反应,就想绕开他跑走,可经过顾景淮身边时当然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知晏一惊,像是甩根烧火棍似的甩开他,但顾景淮抓得很用力,拉扯之间零散的纸币从知晏的衣兜里掉了出来。

  他用力甩手,挣脱开那桎梏,蹲在地上一张张捡起零钱,还有几个硬币。

  顾景淮在他蹲下身的间隙里转身去找少尉,他之前看了好久,发现知晏似乎比较心仪一只坏了孕的母羊,可他看着那几头羊的体型都差不多,混乱间也分辨不出来哪只是孕羊,只得随便牵了一只过去。

  知晏已经捡好了钱,手指上沾着冬雪融化后的污水,指尖被冻得发麻,他也顾不上擦干净,快步流星地走出了市集。

  身后似乎有人追上来,知晏没回头,他急促地喘息着加快了步伐,初春融化的雪水打湿了他的鹿皮靴。可还是很快就被来人追上,这次他直接被拦腰抱起,双脚腾空,转瞬间就颠倒了一个位置。

  卡车呼啸着从他刚才经过的地方驶过,夹杂着一串法文骂声,顾景淮抱起他后才知道他瘦得有夸张,藏在短袄下的腰身几乎只够让他半臂圈起来,顾景淮心里不免恼火,说话的口吻就重了些:“跑什么?不要命了吗。”

  知晏像是被吓住了,脸色很白,半响才去推卡在腰上的手臂,他不再说话,难堪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顾景淮把他放下去,又不放心似的捉住了他细得惊心的手腕,顾景淮几乎怀疑他现在只有一层皮包骨了,好像再用力一点就能将他捏碎似的:“知晏。”他加重了语气,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嘴拙:“羊,你牵回去。”

  那只刚才被他牵着跑了几步的可怜母羊被遗弃在路边,啃着雪水里的枯草,不时抬起头来咩咩叫两声。

  知晏没再耗费力气去挣开他,局促地把手指上的脏水蹭干净,冻疮被衣料摩擦得发红,他用另一手没被抓住的手从衣服兜里掏出钱来,净是些十美元二十美元的纸币,最大面额不超过五十美元,还有些叮当作响的美分,他艰难地一张张把纸币铺平,叠好,可就算他再怎么努力,那些钱币上留下的皱痕都消散不去。

  锋利的钱币边缘轻易就割破了用力过度的手指,他也没察觉般,固执地将所有钱和硬币一股脑地递给顾景淮。鼻尖和眼眶止不住地发红,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哑:“只有这些了,谢谢您。”

  顾景淮根本不想收这些钱,可他看着知晏整理纸币时的表情,看着他镇定又冷静地将上面的皱褶一一抚平,再看着他用一副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口吻开口说话,好像他追上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卖一只羊给他,顾景淮忽然有种失去了什么的无力感。

  见他不接,知晏只能将钱放在旁边的矮阶上,然后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朝母羊走过去。

  “……”那截手腕清晰地从他手中滑走,顾景淮一言不发,眉峰处聚集起少量忍耐的表情。等知晏牵好母羊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听见少年低声说了一句:“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

  知晏牵着羊离开,并没有再回过头一眼。

  顾景淮跟在他身后不远距离,军靴染了泥,脸色也沉得可怕。路过小镇中心的商店时,他看见知晏走进去买了些什么,随后沿着商店外铺满鹅暖石的小路走到居民区。

  他住的房子比周围的都矮上一层,外面是简陋的深色墙砖,二层是一个斜顶小阁楼,挤在其他几栋体面的民居中间,简直像是发育不良似的。

  顾景淮的忍耐已经快要到极限,就在他要快步走上去时,忽然看见知晏把羊栓在一旁的围栏上,然后小楼的门被打开,一个走路跌跌撞撞的小男孩走出来,知晏俯下身牵住他的手。

  那小男孩不过两岁多的样子,稚嫩冷傲的眉目间有种熟悉感觉。

  门板轻轻合上,顾景淮犹如被滔天巨浪击中,一瞬间无法呼吸,再迈不开一步。须臾间,他想起了三年前在婚礼上那个卷发少年对他说过的话——

  “你一直享受着被人追逐,被人讨好,被人不啬给予一些在对方看来很珍贵但在你眼里一文不值的东西。你将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失去了什么,终有一天,你会为你的高傲自大而后悔不迭。”

  顾景淮知道三年前的告别闹得很难看,他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做了很多过分的事。等婚礼结束后母亲的健康状况稳定下来,顾笙放权给他,顾景淮才隐约接触到关于当年真相的冰山一角,这里面牵扯了太多的东西,如果深究势必会影响到一部分人的权利。

  他一边着手整理顾家所有的关系网,一边悄无声息地了结了一些当年涉事进来的人。

  时间似乎在这些纠葛中很快就流逝掉,他并不准备去解释什么,在这段关系中,他自诩清醒,因此太清楚知晏所有的欢心和难过都是自己给的,尽管他从来没有主动回应过,但偶尔露出一点温存便足够让少年开心许久。

  所以当顾景淮查到知晏现在生活的地方后,他毫不犹豫地用了一些手段加入到当地驻军里。他觉得自己失手弄丢了一件宝贝,现在他要去将这件宝贝带回自己身边,他有少年的爱作为依凭,甚至这回可以不必吝啬自己的感情,如果得到回应,想必知晏会很开心。

  来之前他有多十拿九稳,现在他就觉得自己有多狂妄可笑。在市集上看见知晏时就一直如影随形的不可控感现在终于落实了,猝不及防扇得他头脑晕眩——

  这三年里,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在知道被顾笙扭曲后的真相时没有一点愧疚,甚至觉得还可以追回。他翻过那个落在公寓里的书包,亲眼看到了写满了一个本子的存钱计划,那些少年说过要对他的好,用方正的字体记录在纸上,买玫瑰,买戒指,准备什么可笑的‘聘礼’都是真的,就是这些真心被他一句‘廉价’践踏得体无完肤。他不断回忆在最后一场施暴时,少年的哀求到底意味着什么,尽管心里有个猜测,却懦弱的从来没去证实过。

  直到现在,一切一切摆在他面前,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鲜活得令他难以呼吸。

  很久以前卷发少年说过的话终于一字不落地应验了,顾景淮在早春的傍晚,终于体验到迟来的痛彻心扉——原来使他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

  他真的被少年抛在了身后,连同那些欢愉爱慕,和那张机票一起,被扔在了三年前A市的冬天。

  他曾经得到过一份纯粹且坦诚的爱,纵使少年心性单纯幼稚,可那些说出口的和没说出口却藏在眼里的东西的确是‘爱’。这些都是知晏给的,是即使厨艺一塌糊涂也会穿着奶牛围裙给他做饭的人,是带上戒指后许诺真切誓言的人,是怀孕后被他侵犯了却一声不吭躲起来再也不想和他有纠缠的人。

  顾景淮这时才清楚,他给予伤害和自以为放低姿态的挽回不过都是依凭着少年的爱,如果这爱没有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剩些什么。

  每天都觉得自己写得超烂,感谢大家如此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