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里是长长的坦白。

  小许, 你好。

  抱歉只能用文字的形式把真相告诉你。

  或许你很奇怪为什么我在南法的时候会有些神经质,我现在告诉你,我的一切失态,全部是因为方绍平。

  二十年前, 他和你母亲许女士在北京相恋, 可是那时他已经结婚三年, 攀附着方家的资源, 从一个普通的学生变成电视剧导演。

  他的妻子秦苒发现了他出轨的事实, 把真相告诉了你母亲, 你母亲便消失在了北京。

  七年前,我考进电影学院,方绍平是当年最年轻,人气最火爆的客座教授。

  那时的我曾经也和你母亲一样天真, 对虚幻的爱情和有艺术气息的忧郁男人抱有崇高的幻想。

  他故技重施, 把用在你母亲身上的手段用来对付我,一点点接近我,说他婚姻不幸, 只有在我身上才能看到爱情的影子, 他说他会为了我离婚, 我没能抗住诱惑, 做了他的地下情人。

  他让我留长头发, 编麻花辫,让我苗族的服饰, 说我身上有种让人想保护的气质。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只是个替代品, 是你母亲的替代品。他怀念曾经放在心上的情人, 所以想把每个类似的女人变成你母亲的样子。

  更可怕的是, 除了我, 他身边还有成群的“我”,扮演着相同的角色。有些也是他的学生,有些是他的粉丝,有些是他的下属。

  我崩溃了,和他对质,他却说是我想得太多,他和她们只是正常交流,不存在不正当关系。我不信,说要曝光他的出轨和滥交,他却用录音和照片来威胁我。

  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光,我经历了三年的抑郁期,是林鸿帮我走出来的,他知道我曾经陷入一段不光彩的感情,但并不知道那人是方绍平。

  林鸿找我去南法时,我以为我成长了,能够平静地忽略这些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疮痍,能平静地面对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可是我还是高估自己了,在片场时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小许,这些年我一直在经历内心的煎熬,不知道该选择沉默,还是让这个男人的面目暴露于大众之下。

  可现在,你因为他遭受很多谩骂,你母亲一定也受到了不小的刺激,我不想看悲剧再发生了,所以我决定不再懦弱,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出面作证,用这些年来搜记到的证据让方绍平得到应有的惩罚。

  from陈念。

  许琢云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外面阳光灿烂,露台的栏杆被反射出细碎银光。

  可他好冷。

  许琢云紧握着手机,终于明白自从遇见方绍平以来,经历的格外顺利,如同不真实的种种,并非是他的错觉。

  他得到青睐,并非是因为他演技真的多么出众,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没担当的男人,迟来了十几年的恻隐之心和自我感动。

  秦苒和方绍平间的暗涌,也不是普通的夫妻吵架,和睦的样子才是伪装。

  这个真相让他恶心反胃。

  相处的半年多,方绍平拐弯抹角,看似不经意打探许茵的消息,他竟然无知无觉地全部都交代了。

  回想十几年来许茵坚决阻止他演戏的所有,以及他现在走上的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爬上他的心头。

  许琢云静立在窗边,像溺水一样呼吸困难。

  边野走过来,轻轻碰了他的手指:“会诊马上就结束了,应该会比较乐观,先别担心。”

  许琢云无力地摇头:“不是。”

  “嗯?”

  “阿野,邱逸的粉丝说的都是对的,我不是靠自己才拿到试镜机会的。”

  “为什么这么说?”

  许琢云把邮件给边野看。

  信息量太大,边野拧着眉沉默地浏览,想说些什么,被许琢云阻止。

  “你不用再安慰我,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哭。”

  边野盯着许琢云的侧脸。

  虽然嘴唇向下抿着,但确实不是要哭的预兆。

  他在成长。

  “我就是觉得很荒唐,也挺可怕的,直到刚刚以前,我还特别崇拜他,觉得他是个博学多才,善良温暖的男人。”

  “他在法国给我妈挑了礼物,空运回来,估计过几天就要到了。”

  “我以前还拿苏大叔和他比。”

  “我妈肯定特别难受,她不想破坏我的前途,所以什么都没告诉我。”

  一朝一夕构建起来的认知坍塌得彻底,许琢云痛苦地用掌根贴住眼睛:“阿野,我想曝光他的所作所为。”

  边野又揽住许琢云,轻柔地抚摸他单薄的脊背:“好,我支持你。”

  “现在水榭和寰艺业务相交的很多,方绍平的口碑会影响两个公司,你在寰艺会不会受到影响?秦苒…她会怎么做?”

  “我去劝她,你不用担心,只是你选择曝光,电影势必会受到影响。”

  许琢云眼神黯了。

  这部片子不是方绍平一个人的成果,是编剧、制片团队、所有演员,现场人员、后勤和幕后工作者的心血,大家都认为方绍平有足够的能力把他所画的蓝图变成真的,所以无论他提出如何刁钻的要求,每个人也打起百分百的精神去配合。

  他有权利毁掉一切吗?

  许琢云焦躁地揉着太阳穴,陷入了史无前例的紧绷和压力之中。

  边野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脑勺:“你别着急,慢慢想一想,如果你觉得值得,就去做,如果你害怕辜负大家的努力,就先等等,等电影节开幕之后再做打算,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

  病房里。

  气氛似是冬日冰冷。

  许茵心口剧痛,别过脸去不看眼前的男人。

  “你这些年,过得不好,对吗?”

  方绍平几乎是痴迷般望着病床上的羸弱女人。

  许茵很想逃跑,想用枕头,水杯,自己能够触碰到的一切东西砸向他,可是她没有力气。

  方绍平喋喋不休。

  “音音,当初是不是怀孕了?你最后一次找我的时候,是不是想对我说你怀孕了?对不起,我,我那时候没办法和秦苒离婚,你知道的,只有秦家的钱能帮我拍第一部 电影,我本来打算等电影拍完就结束..” 

  "滚。"许茵说了她这辈子说过的最重的话,“你滚出去。”

  方绍平没有理会许茵的言语,又往前迈了一步,紧紧抓着病床升起的扶手:“音音,你改了名字,就是为了躲我吗?琢云是你和谁的孩子?你现在为什么依然没有结婚?”

  “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可是刚刚我来医院看望别人,居然听到护士说要给许女士换药,我只听见一个许字,心里就隐隐约约好像有预感是你,明明不可能,但我还是跟着来了,结果真的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无耻至!。”许茵大吼,嘴唇颤抖,感到害怕和寒冷,“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就要叫护士来说你擅闯病房。”

  她到底给方绍平留了一线机会。

  突然之间,病房门再度被推开。

  许茵睁开眼,看见了秦苒。

  和她当年所见没什么不同,看不出苍老。



  “方绍平,”秦苒拽着他的衣服,“我来告诉你,许琢云无论是谁的孩子,都不会是许茵的孩子。”

  方绍平转头:“你说什么?”

  秦苒笑了一声:“她不愿意怀着一个有妇之夫的种,打了胎,伤到身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怀孕。”

  许茵眼角泪光闪烁,望着方绍平的眼眸中是悔恨与怒火。

  方绍平如遭雷击般站在原地。

  他望着病床自嘲而痛苦地笑起来,流出眼泪:“你怪我吧,都是我的错,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够了。”许茵不想听他痛哭,也不需要这份忏悔,再次闭上双眼,虚弱地说,“秦苒,你带他走好吗?”

  秦苒把陷入无限愧疚和自责的方绍平推出门去,转头看向许茵。

  许茵说:“谢谢你没把这件事告诉他。”

  “许茵,你还是心太软了,假如你决心说出来,他大概能后悔自责一辈子,或许不会再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女孩了。”

  “他还找过别人?”

  秦苒冷笑:“多得很,都和你挺像的,看来他是真的忘不了你。”

  许茵愣了片刻,然后摇头:“秦苒,你和他或许都弄错了。”

  “怎么说?”

  “他不爱我,他大概,大概只是喜欢那种掌握别人命运,受人崇拜的感觉,而我恰好是第一个让他体会到的人,所以他才会不停地寻找替代。”

  “爱没有这么廉价。”许茵说。

  ·

  方绍平被秦苒赶出去时,颓然地在走廊里踱步,耳畔忽然起风,抬起头,许琢云一拳头朝他挥来。

  许琢云从小到大都没打过几次架,可是他刚刚听见他们所有的话,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该怎么用拳头发泄怒火,一拳砸到方绍平脸上,力气大得出奇。

  方绍平毫无防备地朝后仰身撞在墙上。

  许琢云红着眼睛,扑过去抓着他的衣领,手臂高高扬起,第二拳马上要落下,边野迅速地抱住他的腰,从背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冲动!”

  许琢云在边野怀里急促地颤抖,手臂挣扎着要脱出控制,失去理智一般咬着牙恶狠狠地吼:“你松开!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打!”

  边野死死箍着他,在他耳边安抚:“你本来就是舆论中心,不能再多一个罪名,先冷静一点好不好?”

  病房中的秦苒和医院里的保安同时被惊动,几个路过的护士也围上来,彻底将两人拉开。

  许琢云的手和方绍平的脸都见了血,被护士分开带走。

  边野看着许琢云,许琢云撇开眼,对他摇了摇头。

  他明白许琢云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没有跟上去,留在原地看向秦苒:“秦院长,您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秦苒微微皱眉,回忆往事:“许茵打胎之后,我去看了她,医生的意思很清楚,她生育功能先天不佳,人流手术之后就无法再度怀孕了。”

  “这是我亲耳听到的,至于许琢云是谁,为什么和许茵长得很像,我也并不知道。”

  边野在努力消化这个事实,没接秦苒的话。

  “不好意思,他一看见许茵,整个人就变得特别癫狂,我没拦住他,让你见笑了。”

  秦苒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刚刚经历一场精彩大戏,可她心情早已平静无波。

  心死了,大概就会如此吧。

  她拨动卷发,对边野笑了笑:“我还要探望别人,先走了,你进去陪她吧。”

  边野满腹疑虑地回到病房,可是许茵面色疲倦,他无法开口,半天只说:“许阿姨,治疗方案下午才会出来。”

  许茵点了点头,对边野招手:“小野,你来。”

  边野站到她面前。

  “其实,琢云是我妹妹的孩子。”

  “您妹妹?”边野重复了一遍。

  许茵缓缓开口,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她从北京离开时已经身无分文,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得不拖着病体回家,坦白一切,找了村医治疗。

  严厉守旧的长辈把她视为家里的污点,说她这样的人只配嫁给村里跛脚的瘸子。

  许茵半夜流了很久的泪,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她的亲妹妹也同情她,鼓起勇气偷偷去把姐姐打过胎,不能再育的消息传递给了瘸子。

  谁想到,瘸子却反咬一口,到她家说他们不厚道,威胁要把许茵在外面和男人厮混还被抛弃的消息宣扬出去。

  家里人最重面子,祖父祖母都大惊失色,问瘸子要怎样。

  瘸子便笑了笑,说他不娶许茵,要娶许茵的妹妹。

  “我妹妹只比我小两岁,是家里和我关系最好的人。她本来该有很幸福的人生,却因为我,因为帮我,被爷爷强行安排给了瘸子。”

  “结婚之后,两个人感情虽然一般,瘸子人品不好,在外面沾花惹草,但或许是报应,他去山里砍竹子的时候意外身亡,掉进山沟里,尸骨都没找着。”

  “我妹妹那时候已经怀孕了,我一直照顾着她,我知道,她嘴上不说,但一定偷偷哭过,在心里怨我,想不通为什么她最好的姐姐把她的人生葬送了。或许因为抑郁成疾,我妹妹她把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也离开了。”

  边野说不出任何安慰许茵的话。

  人的命运是世界上最恐怖的随机序列,有些人一生顺遂平安,无病无灾,另一些人一生多舛,磨难加身。

  许茵是后者,承受了太多,痛苦了太久。

  许茵笑了笑:“小野,无论如何,琢云都是无辜被带到世界上的,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光彩人物,父母之间也无爱情可言,所以我一直不想让他知道他的身世,不想让他自我怀疑。”

  “可他已经听到了,瞒不住,这件事情就由你告诉他吧,或许他会更能接受一些。”

  “好,您放心。”

  许茵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你们两个,现在还好吗?”

  边野猛地抬头。

  许茵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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