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茵被这话吓了一跳, 又问了一遍许琢云的意思。

  许琢云转向许茵,认真地说:“意思就是,我猜我可能大概也许是个同性恋,以后不会和女孩结婚, 也不会有心仪的姑娘了。”

  许茵听着, 在路灯下细细凝视过去。

  她看向许琢云坚定的眼神, 这才惊觉养了二十多年, 在她心里还是个总要人操心的小孩的孩子, 如今已经是能决定自己未来的大人。

  “妈, 对不起啊,我知道我来这么一出有点惊悚,有点离经叛道,”许琢云先先发制人, “所以你要打要骂都行, 我一句都不还口,当然也不还手。”

  “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打过你?”许茵气笑了, 揉了揉心口, “你们现在发展到哪一步?”

  “刚刚在一起。”许琢云说。

  “彼此都是认真的?”

  “认真的。”

  许茵思索着:“小云, 很多年前我就过同性恋人, 他们刚开始都挺好的, 和普通情侣没什么两样,但最后还是闹得鸡零狗碎, 因为财产、家庭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你们都是真心的, 我不会说你什么, 但我怕你想得太浅, 不知道你选择的这条路要承受什么。”

  许琢云说他知道。

  同性情侣要承受的本就很多, 最大的压力就是亲人的不理解。

  好在他和边野的亲人加起来也就许茵这么一个,那种爹见打的凄惨场景肯定不会有。

  除至亲之外,就是各种各样的俗世眼光。

  非议的,好奇的,八卦的,厌恶的。

  更别说他们俩将来都会活在聚光灯和狗仔的镜头下,面对的困难只会多,不会少。

  许琢云轻轻疏弄鱼丸的毛发:“妈,其实跟你说这些还挺不好意思的,但我暂时不想考虑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我前几天也担心,害怕尴尬,害怕议论,可虽然怕这怕那的,我还是更想和他在一起。”

  许茵微微笑起来。

  她不敢说自己懂爱情,但她愿意理解他。

  半天过去,许琢云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时,却听许茵说:“儿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和想法,妈妈都懂,也支持你的决定。”

  许琢云有些震惊地抬起头:“妈,你不反对?”

  许茵点头:“幸福是自己衡量的,只有自己说了才算数,我经历过感情坎坷,只盼你一生平安快乐,所以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喜欢男孩还是女孩都没关系。”

  出柜怎么也算是有点惊世骇俗的大事,许琢云没想到许茵接受得这么快,感动得想给许茵一个拥抱,可是腿上的黄毛狗正在轻声打鼾,他伸不开手,便将千言万语变成一句“谢谢妈”。

  “对了,小野知道吗?你已经告诉他了?”

  许琢云低下头咳嗽两声:“他知道的。”

  “他是什么反应?”许茵奇道。

  “很为我们开心。”许琢云紧张得拽掉鱼丸两根毛。

  许茵笑笑:“肯定被你吓了一跳。”

  许琢云心说才不是,吓一跳也是他吓我。

  回去的路上,许琢云忽然意识到,如果许茵在他出柜这件事上都如此通情达理,那就更说明她坚决反对他演戏有很重要的理由。

  回到小院,他弯腰把鱼丸抱进树下的狗窝里,逗着它睡觉,不安道:“妈,你都能接受我是个同性恋,为什么不让我去演戏?”

  许茵静默半晌,第一次开口给许琢云讲了从前的事情。

  她出生于崇山峻岭深处的闭塞苗寨,男人耕地种粮,女孩学织桑蚕,族里秩序严密,长大后便要按照族长的看法婚配成家生子,一辈子难有幸福可言。

  她家困苦,出去读书对她来说无异于白日做梦,孩童时期,唯一的放松的时刻就是在河谷边洗衣唱山歌。

  有天,她的山歌被一个背着相机的男人听见了。

  男人说想请她做他将来的电影女主角,也可以资助她去北京学唱歌。

  那时候的她只是个单纯的苗寨村姑,普通话听着费劲儿,连男人的话都没听懂,只分辨出上学几个字,便冒着被赶出家族的风险,拿着男人留下的车票,孤身一人去了繁华的北京。

  “然后呢?”

  “他真的送我去上学,让我在一所偏僻的专业院校学民歌,风雨无阻地来接送我。某天,他说他爱上我了,我年少无知,在他绅士风度的追求面前昏了头。”

  “他说等电影拍完就跟我结婚,我答应了,可是一个女人突然找到我,拿出一个红本,是他们俩的结婚证。”

  “我那时候才知道,甜言蜜语都是哄骗我上当的毒药,我破坏了别人的婚姻,是遭人唾弃的第三者。”

  许琢云听得揪心。

  这是他第一次听许茵讲旧事,想象不出当年的她该有多难过,眉头紧锁:“那个人是谁?”

  他猜测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导演。

  “我们早断了联系,他是谁也并不重要了,但小云,我曾经跟着他去了不少宴席酒会,他们那些人最喜欢的就是仗着自己有财有权玩弄别人的感情,用一点小恩小惠让人死心塌地,无论男女,都沉迷在财色交易里,根本没有自我可言。”

  “我不是唯一一个受骗者,我是担心你太单纯,根本无法分辨陷阱。”

  “你看小野,好端端的,不就被苏大哥的侄子摆了一道吗?”

  许琢云不得不承认许茵是对的,沉默地望着石板路中间的青苔。

  “不过小云,妈妈刚刚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

  “我关心则乱,忘记其实你已经长大了,成熟了。”

  “假如你的内心足够强大,对人生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也有能承担后果的勇气,能受得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能在乱糟糟的环境里保持本心,保护好自己,我就不再干涉你了。”

  许琢云又被许茵震惊了,愣愣望着她:“妈,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吧?怎么突然变化这么大?”

  许茵笑着打了儿子的肩:“行了,你可省省你的想象力吧,妈妈就是发现你长大了,也觉得不该再因为自己受过的伤限制你。”

  “今晚就想想你毕业之后的打算,明天陪我出摊,咱们再聊聊。”

  许琢云点点头,回过神,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妈,那我生父,就是那个伤害你的烂人?”

  “和他没有关系。”

  “啊?那我到底是哪里来的?”

  许茵握住胸前的项链:“那是另一段故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

  许琢云睡觉前都还是懵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老爹是个搞外遇的男人,被正牌妻子发现后弃他们于不顾。

  许茵确实也遇见过这样的渣男,可如果他不是那个渣男的孩子,他又是谁?

  难不成是许茵捡的?

  可他们长得这么像,怎么能是捡的呢?

  许琢云百思不得其解,睡觉前从柜里拿出相册,趴在床上翻以前的老照片。

  家里只有一本相册,很厚,相册里只有许茵,他,还有边野三个人。

  似乎他们家从来都不存在第四个人。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何必为了没出现过的人心烦呢。

  许琢云这么想着,便没那么在乎他爸是谁了,反正多半也是个没担当的男人。

  晦气。

  相机是许茵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数码机,洗出来的照片都很糊。

  他和边野的第一张合照,是他们上小学那年站在学校门口的铁栏杆前拍的。

  那时候他们俩还差不多高,边野从小就冷淡,拍照也不爱笑,只有他自己笑得眼睛都找不到,还特别中二的摆了个郭靖的pose。

  许琢云翻着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再睁开眼时晨光熹微,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才六点,纯属被尿憋醒。

  许琢云闭着眼上了个厕所,打呵欠回房间,打算继续会周公,刚推开门,就被拽进一个带着淡香和微凉朝露味道的怀抱。

  许琢云懵然睁眼,边野一张帅脸杵在他跟前。

  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阿野?你不是说除夕夜才能回吗?”

  “提前结束了。”边野加重拥抱的力度。

  许琢云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也抬手环住边野的背,很开心,也有点担心,戳戳边野的肩:“你不会又为了见我旷工吧?我会被菲姐骂的。”

  “没有,”边野笑着,“是访谈节目录制得很顺利,比预想收工早。”

  许琢云放了心,在边野怀里窝着,抱了一会儿,觉得脸下微微硌得慌,一看才发现边野外套上有两根好看的银艺链带。

  他伸手拽了拽,觉得挺牢固,就系着玩,长睫闪动,好看的手在边野眼下晃来晃去,晃得人心痒。

  许琢云手指翻飞,把两根长长的银链打了个结。

  顷刻间,一个旋身,他被边野扶着腰侧抵在了木质房门之上。

  睡衣薄,边野的手贴上来时,他的腰不可控地在边野手掌下颤了颤。

  边野的目光深深探下来,许琢云被他盯得喉咙发紧,不由抓住边野并不宽松的前襟:“要干嘛?”

  边野掩饰了下过于炽热的目光:“想亲你。”

  许琢云脸一红:“好…好啊。”

  反正又不是没亲过。

  说实在的,他还隐约有点期待他们俩确定关系之后的第一个吻。

  之前醉酒接吻的几回,他要么是在震惊紧张,要么就是困得睁不开眼,都没顾得上好好体会一下。

  其实滋味还是不错的。

  许琢云神游天外回忆往昔的时候,下巴被边野手指捏住,轻轻抬起。

  “琢云,闭眼。”边野扶着他的腰,在他耳畔低语。

  温热的呼吸扫过来,激起一片酥麻。

  许琢云赶紧阖上眼,重新抓紧边野的衣襟,睫毛紧张地起伏。

  随后,边野鼻梁却只擦过他的额发,温柔微热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

  边野在亲他的眼睛。

  左眼和右眼,各亲了一次。

  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他跑掉。

  “好了。”

  许琢云缓缓睁开眼,眨了眨,手指摸摸微烫的眼皮,不确定道:“就亲眼睛?”

  “嗯。”边野碰了碰许琢云的额头,“感觉怎么样?”

  许琢云诚实地点点头:“喜欢。”

  边野笑了。

  他忍耐着更深更远的冲动,手指轻抚许琢云的长长的睫毛,觉得自己在抚摸一只害羞的蝴蝶:“答应过你慢慢来的,下次再换别的地方。”

  “那下次亲哪里?”

  边野点点他的鼻尖:“这儿。”

  许琢云垂眼唔了一声,算作答应,坐回床上,边野便在他身旁坐下。

  “阿野,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我妈昨天晚上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我和她说我不喜欢女孩,我喜欢的人是男生,而且我们在一起了。”

  许琢云看着边野,眼睛特亮,像摇着尾巴等夸的小狗。

  边野已经听愣了:“你和阿姨出柜了?”

  “对!而且我妈居然没有反对,说只要我开心都可以,但我没告诉她那个人是你,想着等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再久一些再跟她说,不然多少会吓着她,你觉得呢?”

  边野还在发愣。

  他以为许琢云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在一起就是许琢云目前能做到的极限,可是许琢云却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跨过了一座桥。

  边野的失神全被许琢云看穿,他撞了撞边野的肩:“好啦,你别感动了,还不知道我妈发现咱俩在一块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虽然现在还挺宽容的,但是一个家里有一个同性恋就算了,一来就来俩,这俩还搞在一起,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受得了。”

  边野感慨万千,被许琢云逗笑,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会和阿姨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先喜欢你,没忍住表了白,才让你走歪了。”

  “到时候再说吧,实在不定咱们俩一起哭?她心软,说不定就不忍心骂我们了。”

  话题揭过,他们又聊了很久,边野突然想到什么,拉起许琢云的手带他去自己的房间。

  他们俩的房间在小院对角,不过几步路,边野都不肯放开手,害得许琢云频频往许茵房门那边看,好在没出什么幺蛾子。

  边野的屋子临河,比他的小一些,不过有个很大很大的书桌和书架,就摆在临河窗前。

  边野蹲下去,打开书架底下的柜子,抽出一个画板。

  “这个是?”许琢云很眼熟。

  “你忘了?是我画的你。”

  边野打开画板,里面夹着好几张铅笔画。

  其中一张就是被他误认为是边野女神的那张。

  “我去集训的时候,的确遇见一个女孩,不过是她喜欢我。”

  “什么??”许琢云大为震撼,颇有炸毛之势。

  “但是我跟她说我有喜欢的人,是个很乖的男孩。”

  许琢云毛又被顺回来了:“然后呢?”

  “然后我跟她学了半天画画,想你的时候就画一会儿,两个月就画了这些。”

  许琢云拿起几张画看,边野速成的画技说不上精妙,但日常的动作被含着情意画出来,还真的挺有神韵。

  “我当初怎么就没发现这人和我挺像呢?”

  许琢云说完,又被边野刮刮鼻子。

  “幸好你没发现。”

  “为什么幸好?要是我早知道你对我有想法,说不定我们都在一起好几年了。”

  “因为当时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就算被你发现,也不会承认的。”

  许琢云认真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就算你是穷光蛋也没关系。”

  边野回答:“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做没准备的事,尤其是追你这件事,我必须确定我能让你生活得更好。”

  许琢云寻思这死理边野估计是认定了,无奈说好。

  边野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许琢云:“新手机,送给你的新年礼物,是你最喜欢的白色,比苏大叔当初送你的那个还要好。”

  许琢云哇塞了一声。

  其实他还挺喜欢苏沉葛当初买来的那只手机,但因为那是苏梦燃出面给他的,就没那么想要了。

  边野现在就要许琢云把手机换了,找出一个小螺丝刀帮他拆掉SIM卡,把旧卡塞进新的卡槽,然后又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新的卡。

  “这是之前在北京用你身份证办的卡,全新的,以后你的旧卡里肯定会有很多很多联系人,但这张新卡只有我的私人号,还有阿姨的,顾放的。你不想理会外界的时候,就把旧卡拔出来。”

  “嗯。”许琢云把沉甸甸的手机装起来,弯着眼睛,“谢谢哥哥。”

  边野又被哥哥俩字给喊晕了,神情恍惚了一下。

  许琢云突然发现了什么,戳戳边野手臂:“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叫你哥哥?”

  “喜欢。”

  “为什么啊?”许琢云单纯道,“你就这么喜欢给别人当哥?”

  边野眉毛动了动:“秘密。”

  许琢云翻了个没什么杀伤力的白眼。

  一天天的,许茵有秘密,边野还有秘密,就他是个透明人。